我们来拜访巴扎别克大叔,主要是因为普加的事。他是一位好客的牧羊人,我们带着几瓶酒去看他,他很高兴,他一高兴就为我杀了一只羊。我很感动,他为我们杀羊,这说明我们是他的尊贵客人。其实巴扎别克大叔看重的是黑子,乡里领导来他家做客,他很荣耀,这种荣耀将会持久地保持在他的话题里。为了吃这只羊,有人把黑子告到县纪检委那里,说黑子身为领导干部,白吃白喝牧民家里的东西,在草原上影响恶劣,要求处分黑子。
梅花没有住在巴扎别克家里,她住在一个石头屋子里,离巴扎别克家不远。石头房子后面是一个大羊圈,梅花和巴扎别克家里的200只羊住在一起。每天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梅花就骑着马赶着羊走了,去很远的地方,要经过一架山,还有好几个沟壑,把羊赶得远远的,中午不回来吃饭。我见过她的食物袋,一壶水,一些奶酪,还有一点少量的饼子,这些东西是梅花一天的食物,都是巴扎别克家里事先准备好的。
梅花现在是巴扎别克大叔的雇工。这是现实,虽然巴扎别克大叔想娶她当老婆,但是没迎娶之前,梅花还要给他放羊。资本家和巴依老爷没多大区别,他们都是榨取别人的汗水起家。我有仇富心理。
黑子是他们乡的科技副乡长。不管他去哪个牧民家里做客,都会吃到最好的羊肉。在牧民眼里他可是个大人物,没有他,草原上的牧羊人现在还在另一个时代。草原上一半的蒙古人都认识黑子,还有一半是哈萨克族。现在草原上的牧羊人不比从前,家家都有发电机和电视接收器,人人屁股后面都挂着手机。移动和联通在这里抢生意,信号比城里都强。国内国际上的事,他们和城里人一样清楚。这些事里面都有黑子他们的功劳,是他们乡率先在全州第一个给牧人家里推广太阳能的。总之,黑子给这里的牧人做了不少好事,人们一提起他都是以尊敬的口气给他说话。因为他代表政府。
每天梅花放羊回来的时候,如果早她就去巴扎别克家里吃上一顿晚饭,顺便把第二天的食物带回来;如果回来得晚,巴扎别克就亲自把吃的东西送过来。一般他是不会直接去梅花的房子里的,他会把给她的东西放在另一个小长工巴音格愣那里。由他负责交给她。然后巴扎别克就在小长工巴音格楞的屋子里呆上一会儿,要是时间太晚他就骑马去找梅花。
有钱的牧羊人巴扎别克对赛里木草原以外的事情并不陌生,对州里的情况好像比我还熟,他在州里也有好多朋友,听上去都是大官。每当他谈起他在州里的朋友,我就烦。特别讨厌听他讲每年过春节的时候开着车去州里给当官的朋友们送羊的事情。他还把这件事作为荣耀常常挂在嘴边,一开口就刹不住车。有时候我在想,自己还不如一个放羊的蒙古人,人家能把这个世界看得这么透彻。
这些年我从没给当官的送过什么好吃好喝的,其实我也没有当官的朋友。唯一认识的大官就是科技副乡长黑子,但是我对他的工作内容一点也不了解。总觉得他很忙,整天像燕子一样飞来飞去,今天一个工程要让放羊的人富起来,明天一个项目要让种地的人富起来,一个月回不了几次家。
我和黑子不一样,人家是干大事的人。我有钱的时候就请朋友吃喝,我的朋友全是一帮没有出息的艺术家。没钱的时候就跑到杨秋荣那里欠帐,实在不行就在家里自己喝。现在二皮条又成了我最大的债权人,我只好让她牵着鼻子走。我的城市生活从来没有功利心,我把自己孤独在那个深宅大院里,实际上就是不敢面对现实。
“老家伙对梅花有意思。开始泡了。”黑子悄悄爬在我的耳边说。
“什么?”我说。
“走着瞧。”他诡秘地笑了一下。
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巴扎别克大叔除了为我们杀了一只肥羊,还给梅花买了一件衣服,样子跟城里的女人一样时髦。他还准备好了这个月的工钱,全是崭新的票子。一只羊每月10块钱,放200只羊梅花一个月就能挣上2000块钱,不算低,就是在城里一个普通打工者也赚不到这么多呀。管吃管住还能拿2000块钱。关键是这钱没地方花,这里是大草原,手里有钱干着急。所以这里的人都觉得自己是个有钱人。我有些羡慕梅花了。世界上最轻松的活莫过于和畜牲打交道了,蓝天,白云,美丽的草原,还有高山松涛和流水。快乐无比。尼采说,他人即是地狱。这话一点不假。畜牲只会亲近人类,它们不会说话只会唛唛叫,甚至你宰它们的时候也看不出有什么怨言。
而人类却比畜牲可怕多了。在城里,我最厌倦的就是和人打交道了,城里的人虚伪而善辩,他们在谈笑间就会出卖一个平日关系很好的朋友。
今天是个好日子,尤其是梅花,当她从巴扎别克大叔手里接过一叠红色的人民币的时候,粗糙的脸上立刻泛起质朴的红晕。
那天晚上,我们几个人盘腿坐在铺着毛毡的土炕上,开始喝酒。我们聊草原上的事,聊外面的事,我们聊美国的扩张,聊中国的经济和军事崛起,还聊了伊拉克,朝鲜,阿富汗问题。我们还谈到了钓鱼岛问题,我们还骂了一顿安倍晋三。我们聊到最近在新疆发生的事,巴扎别克大叔非常激动地开始声讨疆独分子。他现在的生活跟糖一样甜蜜,他需要稳定生活,向前发展。我们几个像开首脑会议,自由平等没有领导主持,各自发表各自的意见,最后再来个统一思想。肉还没煮好,一瓶子白酒已经下肚。
黑子很不收敛话多的毛病,他的白唾沫炸过两次。大家已经习惯了,谁也不在乎。
梅花哼着一首快乐的蒙古族歌曲给我们烧茶煮肉,我们说到激烈处,她也竖着耳朵听听。边听我们这些大老爷们说事,边给我们做吃的。她做的蒙古面条真是好吃,我吃了两大碗,吃过之后又后悔,一会儿香喷喷的手抓肉上来,只能干瞪眼的份。
梅花看上去很满足现在的生活,风吹日晒的牧羊生活,让她知足。灯光在欢乐中荡着秋千,梅花的身影在墙壁上晃来晃去,美丽的裙摆就像赛里木湖涟漪的湖水,一切疲倦都已消失,年轻的生命就像茂盛的水草。所有的气味都臊臊地充满着生命的张力。昏暗的灯光放大了女人身上所有的曲线,男人所有的心思都被溶化在舞蹈着的曲线里面了,让人心旷神怡。她是属于草原的,这种女人只有在草地上行走的时候,在蓝天白云下放牧的时候,在羊群欢乐的叫声中才好看。
我们又打开一瓶白酒,奥巴马已经被我们抛到放羊的路上了,塔利班也被我们忘弃在废墟上了。我们开始关心眼下的快乐。喝酒唱歌。唱到高兴之处就开始跳蒙古舞。桔黄的灯光照亮了巴扎别克大叔鲜红的鼻头,他的眼睛在梅花那丰满的臀部扫来扫去,十分老道,目光里充满狼性和霸气。在他眼里,梅花就像熟透的苹果,如果一直挂在树上就会惹来麻达。
这天晚上,巴扎别克大叔和梅花不停地唱酒歌敬酒,后来我们都醉了,我在奶酒里面掺了白酒,喝下去宛若洪水猛兽,只一会儿功夫就把我搞得不醒人事。
我和黑子本来到巴扎别克大叔家里找普加的,有人看见普加来过他家。可是巴扎别克大叔狡猾的很,他用赛里木草原上最肥的羊,最美的酒,最动听的歌,还有他精心安排的女人,他们两个把我们两个彻底放翻了。在这美好的夜晚,我们当了投降派,醉得一蹋糊涂。
27
第二天早上,我们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城堡里。
“昨晚我们都说了些什么?”我问黑子。他爬在炕沿上正在吐,样子十分狼狈,边吐边说对不起。杨秋荣捏着鼻子用盆子给他接脏东西。
二皮条在洗毛巾。
“是不是男人都这样!你哪里像个乡长啊!”杨秋荣叫道。
“因为他是副乡长,所以才这样。正乡长比他酒量大十倍,所以他只能当副乡长。”我对杨秋荣说。
“乡长也是人啊。普加喝酒的时候就不吐,还有阿布来提,他也不吐。”二皮条说。
“哼。”我冷笑。普加上次在我家喝酒吐掉的假牙,还是我从那堆脏东西里面找到的。为了找到他的假牙我最后不得不用手在里面摸,太恶心了,后来我比他吐得还多。
“我没和你说话。你真贱!”杨秋荣说。
二皮条很生气,把一条热毛巾甩在我脸上了出去了。
“杨秋荣你他妈的能不能对二皮条好一点。咱们吃的用的住的,所有的费用都是她出的。你知道城堡里的东西有多贵吗?我真不知道那个货怎么把你给弄来了!”我在骂杨秋荣,也在骂死神袋鼠。
杨秋荣气得说不出话来,她想出去又不敢,街上二流子很多。
“当时她要死了,我也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死神袋鼠在啤酒罐里辩解说。
“你今天说这个要死,明天说那个要死,你这张臭嘴!”我骂着抓起啤酒罐向墙上扔去。我听到死神袋鼠在里面发出的惨叫声。死神袋鼠现在什么都不是,他甚至连杨秋荣都控制不了。
没人关心我的举动,他们已经习惯了。
“你有暴力倾向。”大毛说。
“他有暴力倾向,我小时候就看出来了。他爸爸用鞭子抽他的时候,他总是咯咯咯咬着牙盯着他爸爸看。那眼神真吓人。”黑子说。
“我不像你,总是跪在地上说我该死我错了我向毛主席发誓下次再也不敢啦。可是你坏就坏在是个两面派,过后照干不误,坏事都让你干光了。”我对黑子说。
“打得好。如果没有小时候的鞭子,你们早被枪毙了。”大毛嘿嘿说。
“我那里权益之计,给老爸面子。”黑子说。
“你爸爸后来像个神经病,总是在巷子里把我拦住。他和你说什么没有,这是我最想知道的。”我对黑子说。
“他说你不是你爸爸的种,你妈妈嫁过来的时候已经怀上你了。我爸爸还说,种下种子的那个人肯定是个作家,不然你怎么会写小说呢。”
“这我信。”大毛说。
“我考,你老爸真坏。我见了他还叔叔长叔叔短地问好。说说昨天晚上的事吧。你爸爸肯定在造谣。”
“你一晚上都在谈你的马鞍子。你想把所有的马鞍子卖给巴扎别克大叔。”黑子抹了一把嘴上的哈拉子对我说。
“我考,我咋成商人啦?后来呢?”
“后来,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买了一个。”
“我的天,家里还有一大堆!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做生意了,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子。”我决定回家就和阿布来提爸爸赶集去,那里维族人多,说不定他们要,那马鞍子放在驴身上比较合适。
“问题出在普加身上,我不认识他,但他不是一个可靠的生意人。”大毛说。
“就是,把你扔在半路上不管了。当年他也是把你们叫到阿拉山口的。你吃过一次亏还上当。”黑子说。
“你们真是瞎说,我和阿布来提从来没有恨过普加。我们自己把生意搞砸了,跟他有啥关系呢。”我点了一支烟说。
“你说了一晚上马鞍子,还不让我们插话,为这事巴扎别克大叔差点拿鞭子抽你。”
“求你再别提马鞍子的事了,换个话题。要不咱们拍电影吧。”
“你还醉着。”黑子说。
“这次是真的。”我说。
这时,老奶奶其其格路过我们窗前,她手搭凉棚从外面看着我们。她的表情很忧伤,稀稀拉拉的银发随风飘舞。她是我们的房东。老奶奶其其格一辈子没做过生意,她一直奉守传统美德,认为经商有悖伦理道德,是蒙古人的耻辱。所以,当二皮条选择她家的时候,她非常高兴,老奶奶不要二皮条一分钱,她只是长年一个人生活太寂寞太孤独。她需要人陪伴。老奶奶其其格是第一批进驻成吉思汗城堡的人,当时这里房子多的没人要,随便住,谁先住进去就归谁。二皮条来之前,我们都住在一个马厩里,和一群马住在一起。我们在城堡里找不到住的地方,这里都被外地游客住满了。
后来,二皮条来了,我们就搬进了老奶奶其其格的别墅。这里除了清静安全之外,地势也相当好。离赛里木湖也很近,躺在二楼的卧室里,早上一睁眼就可以看到美丽的赛里木湖。日出和日落,湖面一天的光景,尽收眼底。特别是里面的天鹅,一群一群的,现在大家都知道动物保护法,天鹅也不怕人了。二皮条常陪着老奶奶其其格去湖边散步。她们俩很少说话,也很少用肢体语言,她们用眼睛交流情感。她们每天沿着湖边的鹅卵石走啊走啊,只有无聊的人才可以长时间盯着她们的背影看。
“呯呯呯!”外面传来几声枪响。场面一阵混乱,人喊马叫,小孩的啼哭。有一个马队从门前奔驰而过。哗哗哗蹄声音。
“怎么回事?”杨秋荣问道。
“是宋朝兵打过来了。快把灯关掉!”黑子一下子从炕上坐起来喊道。
“这里只有蜡烛。现在是白天。”死神袋鼠说。
“不可能,我听见是枪声。”大毛说。
“是国民党的部队。”我说。
“不像正规军。我看像土匪。”黑子说。
“那咋办啊?”杨秋荣开始哭。
“要不把你送给土匪头子当压寨夫人吧。他们每次来就干这事。这样我们大家都把命保住了。”我对杨秋荣说。
“去你妈的,你把老娘当啥人啦!”杨秋荣叫了起来。
马队又转了回来。马的嘶鸣和马蹄踏在石板上的声音,清清楚楚,就好像发生在我们跟前似的。我们听见砸门声音,还有一个当官的“这边,那边,统统放火烧了”的喊声。大家顿时产生了一种兵荒马乱的恐惧。
我们全部钻进被子里。慌乱中黑子还压在杨秋荣身上。我和大毛抱成一团,这家伙有口臭。我们全身发抖,事后老黑说他当时吓得连舌头都掉在杨秋荣嘴里了。
没砸到我们这边来,我们也没有闻见火烧的烟味儿。声音渐渐远去。一切又恢复从前。二皮条拿着一个摄像机走了进来。
“我在拍电影。”她说。
“开矿的跑掉了,你又来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