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世纪之交的冬天,山东青岛。
青岛不是个历史悠久的古老城市,建制至今也不过一百来年的时光,与泱泱中华五千年的历史相较起来,实在不算是什么。且这地方濒临海边,原来又是德国殖民地,受到德国影响极深,因而上到城市建设下至市民百姓,皆是一派摩登又洋气的年轻风貌。
但若要说它完全年轻,似乎也不够准确。起码在国民政府时期,它就被设立为特别市,直辖于南京政府,又有着“上青天”的美名,足可看出这城市在建国之前便已然是“阔”过的了。但几十年的光阴匆匆流过,谁也没心思再去翻那些入了土的老黄历,人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步履匆匆地穿行过大街小巷,嘴里翻来覆去地絮叨着房子,票子,车子,仿佛人生除此以外便再无其他乐趣似的!
阳光明媚的初冬下午,市里最繁华热闹的商业街旁边小岔路里,懒洋洋地坐着一个算命老头。
老头看上去七八十岁了,稀稀拉拉的几根白头发倒是梳得很整齐,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灰咔叽衣服,戴了一副夸张的黑色大方墨镜,也不知是不是个瞎子。老头坐在小板凳上,身前像其他算命的一样,摆了一张画有八卦图的塑料布,用碎石头压好了,免得被青岛冬日的大风一吹吹出老远去。
摩登的市民们忙着上班下班,购物约会,很少有人再对那些看着就不靠谱的“封建迷信”感兴趣,因而老头的生意很惨淡,经常一个人呆呆地靠着墙坐一下午,连一句话都没法说出口去。
不过今天下午,老头的运气来了。还没枯坐多久,就有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走到老头的摊前,一双极漂亮的黑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弯着腰问道:“大爷,您帮我算个命行吗?”
她说一口十分标准的普通话,声线纤细婉转,比路边笼子里的画眉鸟还要好听许多。老头眼皮一挑,张嘴说出来的却是京津那边的官话:“算什么?”
大姑娘脸颊一红,声音也低了下去:“就算算……姻缘呗。”
老头身子不动,嘴唇微微抿了起来,过了半晌,他倏忽间“哈”地笑了一声:“小丫头,你连对象都没有,还过来算姻缘?”
大姑娘蹙起眉头,一张白嫩嫩的巴掌脸更红了,火烧火燎的,像是傍晚天边的绯云。她好像有点后悔自己方才说的话,但又并不急着离开。她从兜里掏出十块钱递给老头,带了一点撒娇式的口气继续道:“大爷,那我不算姻缘了,您再给算算别的?这次期末考试我能及格不?”
这回老头连想都没想,直接斩钉截铁地蹦出一个字:“能。”
姑娘惊喜地瞪大了眼睛:“真的啊?”
老头面无表情:“假的。”
随着姑娘明显沮丧的表情,老头不易察觉地露出一点笑意:“丫头,别来消遣老头子我了,你老实说吧,找我干什么来的?难道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专门花十块钱跟我唠嗑不成?”
女孩惊讶地张了张口,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爷,我是A大新闻系的学生,最近有个课题要讨论街头的封建……啊不对,街头的传统文化,我在这儿溜达好几天了,这一溜算命的里面,我就看您靠谱,想要采访采访您,又怕您不乐意,这不就想着先算个命……”
老头听到“采访”二字,虽然仍然戴着墨镜,可不知怎的,立马就让人感到他那双藏在墨镜底下的昏花老眼仿佛一瞬间有了亮光,灼灼地充满了生机:“你想……采访我?”
女孩欢快地一点头,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对呢,您可以给我讲讲您的过去,讲点老故事,讲讲您平常是怎么算命的……”她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开始认真地做起了记录,“请教您贵姓?”
老头长久地沉默了,那沉默如此之长,以至于女孩开始惴惴不安地揣测自己哪句话不小心得罪了这位老爷爷。但最终,他摘下了墨镜,一双布满皱纹的手互相搓揉着,他的声音轻柔而飘忽:“我姓沈,沈默成。”
不待女孩询问,他就心慌似的赶紧解释道:“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出自《易·系辞上》。”
说罢,他用力地一点头,确认道:“对,我叫沈默成。”
50年了!从1949到1999,整整半个世纪过去了,他苟延残喘地活着,再无人关心过他的过去,无人关心过他这个人。那些繁华的,花团锦簇的,困顿残忍的过往,就如他的这个名字一样,被那阵凛冽的寒风一吹,轻易地就散了个干干净净。
他看向眼前那个天真懵懂的陌生女孩子,心中乍然而起的激动不晓得要怎样同她诉说才好。
女孩子那一双弯弯的月牙眼崇拜地看着他:“爷爷你真有学问呀!爷爷第一个问题我想问……”
“哈,抓住你了!”
突然一双惨白的手环住老头的脖子,带着刺鼻的腐臭,来者咧着嘴蹦蹦跳跳地恐吓老头道:“我要杀了你!”
但老头只是习以为常地把那双手掰下去,打开身边的水壶盖,洗掉了那双手上涂得厚厚的一层层面粉,露出一双与老头一样的沟壑纵横的老手。“夏生,别胡闹!”老头轻轻斥责道。
“我要杀了你!不,不……别杀我,奴家错了,奴家再也不敢了……”夏生的头发全白了,年龄看上去也和老头差不多,可脸上还描眉画眼地勾勒了一副浓妆,胭脂擦多了,红得像猴屁股,乱蓬蓬的白发编成一根斜斜的麻花辫,孤零零地垂在脑后。他看上去既怪异又可笑,还有些可怕。光天化日之下,竟没有与其他妖魔鬼怪一起化成一束青烟在这人间里蒸发。
老头耐心地拍打着夏生的后背,像在安抚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夏生乖,夏生别闹,晚上我给夏生买猪耳朵吃。”
等到夏生终于安静下来,老头才顾得上那个要采访他的大姑娘。可是转头一看,哪里还有大姑娘的影子?大姑娘明显是个正常人,哪个正常人被夏生这么一闹,还敢继续留在这里呢?
老头倦倦地叹口气,半无奈半埋怨地一指夏生:“你这混蛋,50年不遇的采访,就让你给我搅黄了。这辈子怎么可能再有第二个人愿意来听我的故事?况且我听这城里的人说,日子就能过到1999年,今年过完就世界末日了!”他不耐烦地拨开夏生不停往他身上蹭的手,“你知道啥叫世界末日?就是过完这几天,咱俩跟全世界的人一块儿玩完!”
夏生痴痴地凝望着老头,嘴里流出了哈喇子:“猪耳朵,猪耳朵。”
老头在夏生一叠声的“猪耳朵”里,慢慢闭上疲惫的双眼。暖暖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身上,冰凉的风吹透了他的衣服,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切都变了,一切都没有了,只有这阳光,这风,还跟五十年前一模一样。
他是叫过“沈默成”,但这个名字很晚才叫的,是他发达以后,历经沧桑,机缘巧合之下,碰见一位有文化的老先生给他起的。
他最初的名字,叫做沈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