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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苦意最怜卿 爱重愁深 中宵对话 痴情谁似我 甘来苦去 二女同归(3)

东方霞先以为来人不是鹿生也是黑孩儿,戴有人皮面具,故看不出,再一细看,身法不像,也无如此瘦小。心正奇怪,想要喊问,贼党援兵也自赶到,拥进多人。小黑人手一扬,先把贼尸横打出去,跟着纵身,振臂一挥,疾风过处,面前人影一晃,神前高悬一盏具有七个灯头的长明灯当时全灭。黑暗中听一女子口音在身后说道:“姊姊还不随我快逃?事出意外,祸闯大了。”

这时屋中黑暗异常,贼党又在喊杀纷乱,百忙中未暇寻思,方觉耳音甚熟,身子已被来人拉转,随有一油绸套笼向头上,耳听低喝:“姊姊噤声!”

立被来人手抄两腿背向身上,由后门走出,顺甬道往庵门赶去。伸手隔绸一摸,来人也戴有面具,急切问,只想不起是谁。耳听大殿一带正有多人恶斗,庵门已开,被来人直背出去,腿伤更重,疼痛异常,知难行路,便不作客套,任其冲风冒雨朝前飞驰。途中似闻有人在侧低声说了一句,未听回答,一会停住,轻轻一跃,便落向马背之上,觉出那油衣套十分精致,因风雨太大,黑夜之中也看不出,这等情势,可知危急,只得坐在后面,伸手隔衣将那女子拦腰抱住,二人同骑,往前驰去。再摸前面女子,已通身水淋,知把油衣让与自己,心中万分感激,连问:“恩姊何人?”

对方只不答话。马行甚快,隔了一会,又听身后还有一马追来,马上人全未出声,只当恐人警觉,便不再问。

跑了个把时辰,路已老远,风雨也小了些,本来伤痛,再一纵马疾驰,自更厉害,幸而马行虽快而稳,无什颠顿。前面女子又回转一手将伤腿托住,不令下垂,少却好些苦痛,时候一久仍难忍受。正疼得心慌,隔着油套似见微光,回手一摸,原来那油套连披反罩头上,非另穿过无法开看,不知救她的人何故不令窥见形貌,心念才动,猛觉手上塞进一根马缰,耳听:“姊姊坐稳,我还有事。”

因那油绸雨套甚是宽大,虽是反穿,双手仍能前伸尺许,一听对方要走,忙喊:“姊姊留名!”

身前一空,前面女人已将手解开,纵了下去,马行便缓。随听身后另一马奔驰甚急,一晃老远。正忍腿痛想摘雨套查看,马已停住,面前似有灯光,耳听另一少女笑呼:“到了!我背你进去吧。”

身便被人捧下,已无雨点上身,解开雨套一看,抱她下马的是一年约二十、长身玉立的少妇,满口南音,身已落在一所极精雅的房舍以内,因见少妇衣履干净,为抱自己,前胸两臂均已水湿,料与马上恩人一家,心方感激,过意不去。少妇已将她捧向内进卧房之内,到处点有明灯,室中陈设也颇华美,本想下地拜谢,腿伤越痛,已难动转,没奈何,只得任凭抱向床上卧倒,雨套早解,被褥温软,甚是舒适,忙即称谢,并问主人贵姓。

少妇笑道:“愚姊朱灵凤,一向隐居在此。今日好友黑摩勒路过,说起昔年在他手下漏网的两个女淫贼隐藏离此五十里的桂林庵,新近才探出她母女的底细。因往西陵寨看热闹,满拟淫妇与小贼有染,必去赴会,不料未到中秋贼党瓦解,途中得信,欲往寻她,路过此地。恰值舍弟江明冒雨赶回,得知西陵寨几个有力贼党当时虽被几位老侠镇住,俯首听命,仍不死心,下山时途遇淫妇,互相勾结,同往庵中。舍弟因觉一人势孤,昔年被七指神偷葛鹰老前辈打败,立誓不再出外走动的老怪物褚四娘,因有一次染病将死,全仗淫妇母女照应,又将其接往庵中居住,已有多年,决不坐视;恐一人势孤,特来约我夫妻同去。外子因事他出,我嫌雨大,正不愿去,黑师兄却好遇上。他两人年已不小,仍是童心,各穿了一身鱼皮夜行衣,戴上人皮面具,一同赶去。不料另外有人追将下来,贤妹又被困在庙内,两下合在一起。那救你的人我并不相识,匆匆一见,连话都未得说,我想前途定能相遇。这两位妹子人是真好,我想你们将来定必情如姊妹。我不知底细,无法奉告。你那伤处有药可治,也是救你的人所留,恐不够用,又问人讨去了。明早如不上路,也许还可相见呢。”

随说,早命人取来温水,待将伤处洗净,取出一包药粉,用水敷调。果然一擦上去便觉清凉,痛楚大减。心更感激,只想不起恩人是谁,仿佛有点像秦瑛,后来口音又似不对。再想对方与元礽情深爱重,巴不得一双两好,对于自己只有厌恶,如何会出这等死力?越想越无此理,又觉多年往来江湖,从未吃此大亏,连受艰危,死里逃生,全由元礽而起。以自己的才貌,别人求之不得,偏会对他痴爱钟情,就说因秦瑛定约在前,不能辜负,怎的便不值他一顾,使我难堪?难道秦瑛就那等好法?越想越恨,心中一酸,不由流下泪来。

灵凤笑道:“妹子有心事么?为何负伤行路?我还忘了问呢。”

东方霞闻言,猛然想起前数年师父所说几个男女异人,正与今晚所闻名姓相同,忙先问道:“我因姊姊不避污秽为我医伤,心中感愧,忘了请问。姊姊可是昔年隐居永康,后来威镇川东,与黑摩勒、江明、童兴号称江南男女四侠的小皇姑江小妹么?”

灵风笑道:“避世之人,前事不必说了。请问妹子到底因何至此?”

东方霞惊喜道:“小妹心有难言之隐,此行原定别母出家,永离红尘,不。料误入贼庵,几遭毒手。姊姊如此厚爱,又是小妹心目中想望多年的女侠,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只好据实奉告,但请不要笑我。”

灵风笑道:“愚姊也是过来人,自来烈女怕缠郎,到底还是趁了外子心愿。看妹子这等悲愤,又有出尘之想,莫非为了婚姻之事么?”

东方霞不知对方早已得信,预有成算,气愤头上,竟未想起对方怎知自己心事?闻言叹了口气,便把前事说出。灵凤听她全是片面相思,痴得可怜,元礽情有独钟,正是佳士,如何怪人?试拿话一探口气,东方霞恨极元礽薄情,知他不会舍彼就此,意甚坚决,便不再深劝,又备了些酒食,殷勤劝用。东方霞见主人如此情重,自更感激。

灵凤深夜才走,东方霞见已夜深,黑摩勒、江明未归,不知桂林庵双方胜败如何,恩人名姓也无法打听,累了两日夜,连受惊险疲劳,盼了一阵,不觉昏沉睡去。梦中觉着玉腿清凉,伤痛己止。醒来一看,床前站定一个头戴面具的女子,正为自己敷药,知是救命恩人,忙喊:“姊姊,你是我昨夜救命恩人么?”

少女面具乃黑皮所制,只露口鼻双眼大小四孔,和秦瑛所戴不同,看不出面貌,但是十指纤纤,其白如玉,身材婀娜,颈如蝤蛴,明是一个美人胎子,但不发话,先用手比,令其少安勿躁,药刚上完,忽然走去。

灵风随即进房,笑说:“这位妹子天明前方同舍弟赶回,因把雨套送你,周身淋得水湿。问她来历,只说姓余名霜,和你一样,也有难言之隐,但她不肯明言。只说昨夜贼党被黑师兄、舍弟还有沈老前辈的门人吕氏双侠连同几位少年英侠杀死多半,两淫妇一受重伤,一遭惨死。老怪物忽然赶回,她原因妹子像她女儿,妄想收为义女,有意示惠,出去寻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追出老远,方始醒悟,回庵与黑师兄打了一个难解难分。后来还是吕氏弟兄见她孙儿在旁哭喊可怜,又因老怪物本身无什过恶,已被黑师兄引逗得急怒攻心,状类疯狂,恰巧南明老人竹符正带身旁,取出喝止,将双方劝住,祖孙二人负气冒雨而去。贼庵已被火焚,救你的两姊妹也把药取到,谈了几句,和舍弟同回。你如真个感她恩义,最好暂时不要问她,等见令师之后,人家自会寻去,结交不晚。”

东方霞想不出是何原故,余霜到晚方始人房换药。东方霞感恩心切,又见伤药灵效,已渐痊愈,乘她调治之间,突然纵起,想把人拉住再行谢问,或将面具揭去,看她是否熟人,为何如此恩厚?不料对方机警异常,比她更快,一把未拉住,人已到了门外。次早见余霜又来换药,知道对方身法轻快,已然警觉,更难拉住,便赔笑央告道:“恩人姊姊,我受你如此深恩,怎连庐山真面也不肯现出,话更不说一句?你固侠义心肠,妹子连面都见不到,如何问心得过呢?”

边说边探身坐将起来。对方早知她伤愈无事,不等下床,丢了一个纸团,翩然走去。打开一看,上写:“我与姊姊似有前缘,一见便生仰慕。无如你明我暗,尚有难言之隐,不久必往衡山玉真观寻你结为姊妹。如肯下交结为姊妹,请回我数字,妹心安矣。”

东方霞见书法十分美秀,面貌虽然遮住,丰神皮色那等秀美,就不如自己也差不多,武功更好;惺惺相惜,认定知己,仍盼事前见面,见笔墨早在桌上放好,也未寻思,便在纸后面写了两行答覆,大意是说:身受救命之恩,以后休说结为姊妹,为奴为婢,肝脑涂地也所心愿。刚一写完,余霜忽然走进,就桌上把纸条抓去,转身便走。东方霞隔座一把未拉住,暗忖:“主人甚好,我不会追到里面去看她为何如此藏头露尾?”

正往外走,迎头正遇灵凤,不便再走,以为余霜必回,哪知由此不见。伤势已好,前后待了四日,便向人告辞。灵凤也未挽留,只取了一个包裹出来,里面俱是新制,由头到脚,内外全备,并还件件合身,式样更好。间知余霜由庙中发现湿衣,随手带回,连夜和一女友亲手赶制,材料乃主人所赠。女子心情多半爱美,加以自幼好动,又蒙母、师传了一身武功,日常孤身往来江湖,虽然侠义名高,所至逢迎,但因母、师多是修道之人,相见时少,从未遇到一个人对她如此温情亲挚,当时感激得几乎流下泪来。灵凤见她感动,笑道:“你不必难过,她许有求于你呢。”

东方霞慨然答道:“就算这位恩姊对我好是有为而发,我也感恩刺骨,百死不辞。”

灵凤笑道:“她求你只有好事,怎会谈到死字?”

东方霞心方一动,忽见一中年男子由门外走过,身材微胖,人颇英俊,灵风笑唤:“琪哥!”

随听门外笑答:“凤妹,你这里来,我有话说。”

灵凤微嗔道:“这里说不是一样,讨厌!”

随含笑往外走去。隐闻后屋低声说笑,只听出“事已七分可望”,后又听到“玉真观”三字,底下便听灵凤埋怨之声,也未听清。知那男的便是灵凤之夫李玉琪,想起主人化名江小妹往报父仇时,男的为她受尽艰危,追逐多年方成连理,痴心深情古今少见,久已艳传江湖,听他说话神情,分明恩爱非常,自己却是身世飘零,此去别母出家,便以空门终老,不禁心酸,流下泪来。越想心越烦,也未细辨主人背后之言,为何提“玉真观”三字。一会,灵凤走进,重又告辞,马早备好,仍是原骑,便往回家路上走去。本意先见母亲,路上忽然遇见杨飞云和薛紫烟,说起自己当夜走后,二女也冒雨追来,知她必去衡山见师,赶到一问,人并未到,一算所骑马快,不应如此,重又回赶,途中才听说在桂林庵避雨遇险之事,因此寻来。说乃母也在,闻她受伤,甚是愁急,令其速回。二女因另有事,陪走一段便即别去。

东方霞不知二女由六里坡后走,人却先到衡山。紫烟好意,惟恐乃师刚愎古怪,万一误会偏心,和元礽、秦瑛作对,意欲先打招呼,使对方有了先人之见,不致走了极端,把事闹大,难于挽回,便把事情经过婉言陈说。自己还觉措词得体,情理兼全,没想到这两位老人全都性傲偏激。以为爱女爱徒如此才貌,对方竟会坚拒,照着所闻经过情形,分明伤心已极,认定男子薄幸,又爱招惹,必是上来虚情假意,未了抛弃。否则她素来看不起男子,决不会如此伤心愤激,又听出二女偏向元礽,明是代他说话,不禁大怒,对看了一眼,面上却未显出。二女走后,两老便自商计,一个坐守,一个便在暗中追赶下来,途中闻得爱女遇救之事,因主人是昔年女侠江小妹,以前曾有过节,不愿前往。折回衡山,元礽也自赶到。两老一齐下手,已将元礽擒去,只等东方霞回山问明,豁出与三老破脸,至少也令元礽残废。

东方霞不知意中人已被母、师拘困观中,满腹悲愤,别了二女便往衡山赶去。刚一进门,便见两老满脸怒容,正在收拾行囊兵刃,似有急事快要起身神情,同时瞥见桌上还放着乃师多年未用的一口神鱼剑,知有强敌,不禁大惊,连心事都未及哭诉,忙问经过。两老见她回来,又怜又恨,看完伤处,各自气愤愤喊了一声“冤孽”,随说经过。东方霞闻言心胆皆寒,忙朝两老跪下,一手一个紧紧拉住,痛哭起来。

原来徐元礽本心专爱秦瑛,由杨家起身时,飞云恐马步同行不便,又备了一匹好马送与元礽,除黑孩儿照例步行不喜骑马先走而外,秦瑛、黑女并骑红马,元礽独乘一马。一出山口,秦瑛见黑孩儿已然单走,便把元礽唤住告以心事,说:“此行为追东方霞回来,结为姊妹,同嫁与你。照飞云所说途径,共是三条,不知她走往何方,那马又快,她母亲还在其次,她师父乃你师祖外甥女,武功甚高,性又刚愎,钟爱此女,不问是非,就许闹出事来。你师父、师伯因你师祖只此亲人,无论如何也不肯伤她,你家世代单传,如有不测,我怎对得起你?何况此女于我母女又有过救命之恩,否则石师伯和我也不会强迫你答应这婚事。如若真心爱我,由此分路,将她追赶回来。你先追上,比我还好,见时可告以不是不爱,对她深情尤为感激,只为与我明约在先,惟恐难处,不敢对她用情。不料和我见面,才知我和她自西大林一见便即投缘,彼时还不知她心事来历。既然这样,再好没有。又因她负伤回家,万分悬念,特意分头追来。好话尽你说,人不寻回休再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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