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市区沿着一条铺了沥青的公路向西走,是山那市唯一的平原,漏子的家就住在那里。
路上几乎没有车辆往来,行人也很少,我骑车的时候可以大撒把,也可以东瞧西望,不必像在市里一样全神贯注,一会刹车一会摇铃。道路两边的庄稼绿得有点发黑,经过几年的学农,虽然我叫不出它们全部的名字,但也认识不少,起码我知道那些站着的是玉米和高粱,那些趴在地上的是地瓜。平原的面积不是很大,可也是一望无际,给人一种空旷博大的感觉,这一路走下来让我的心情敞亮了不少。当我看着这望不到边的田野时,心里更加叹服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英明,他说这里是一片广阔的天地,真的就是广阔无边哩。
拐下公路后不到十分钟,我就赶到了漏子的家里。漏子不在,他随父母到生产队参加劳动去了,家里只有漏子八十多岁的爷爷和十来岁的妹妹新月。他们认识我,一看到我进家门,新月就跑到田里去喊漏子回来。爷爷耳聋了,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微笑,还示意我坐下喝水煽蒲扇。
“你怎么来了!又来买公鸡?”漏子肯定是跑着回来的,一身的汗水。他的身上只穿了一条半裤和一双塑料凉鞋。
“买什么公鸡!我在家里闷死了,到你这里来玩两天。”我把妈妈买的五斤馒头和一条饼干拿出来递给漏子。
“你看,你还这么客气!买东西干什么?俺家虽然不如你们生活好,可粗茶淡饭还是有的。”漏子接过去,顺手就把饼干的包装纸掰开,拿起两片给爷爷,两片给妹妹,却一片也没有往自己嘴里放。
“你怎么还到田里劳动?”我说。
“嗨,挣工分呗。”漏子拿来两只大碗放在桌上,然后搬起一只黑色的陶罐把凉开水倒进碗里,递给我一碗,自己端起一碗一口气就喝了,“再说生产队也不让我这样年龄的学生闲在家里。”
“我也去帮你挣工分去。”我真的是想去看看农村的社员们是怎样种田的,对电影里演的那些场面我不太相信。
“别别别!你可不能去!”漏子急得俩手一齐摆,“你穿着这样的衣服能到田里去吗?弄脏了洗都洗不掉!”
我知道他是指我的白色回力鞋和的确良半袖褂子,其实我早有准备的,便拿出了一双拖鞋一条半裤和一件背心。
“怎么样?”我很得意。
“那也不行!”漏子说,“现在的天气这么热,太阳毒得跟火炭似的,你到了田里就是不中暑也得脱层皮。你不能跟我比,我是晒出来的,习惯了。”
我看了看漏子的皮肤,果然比我的黑多了,而且幽幽发亮。
“既然来了,你总得让我体验一下吧。”
“非得去?”
“一定去!”
“嗯,”漏子见拗不过我,想了想说,“你可以穿拖鞋,但是你得穿上我的长裤子和我的长袖褂子,还得戴上草帽。到了地里你别太活动,出汗多了就中暑。”
“好,我都依你。”
漏子的裤子对我来说有点短,褂子又有点长,没办法,只能将就了。他要求我敞着怀,说那样凉快些,可一直以来我受当过兵的爸爸的影响,对赤胸裸背不是很适应,我还是把纽扣扣上了。
田里的人们正在给玉米施肥,俩人一组。一个人拿着镢头走在前面,负责在每一棵玉米旁边刨出一个坑,后面的一个人挎一只盛着化肥的篮子,负责往坑里填肥料,并且要用脚把刨出来的土佉回坑里,再踩实。我们赶到田里的时候已经是该做午饭的时间,漏子娘(这里的人把母亲喊作娘,不喊妈)就和一些女社员们提前回家了,施肥的社员重新分组搭配。漏子本来是不让我动手的,可是我一直坚持要干一会试试,漏子也就答应了,当然是我们俩一组,他来刨坑,我来填肥。一开始不得要领,干了几十米后我已经学得差不多,施肥的数量不一定比别人标准,至少速度上已经不比别人差多少了。漏子好几次回过头来,很满意地冲我竖大拇哥。
那天的阳光很烈,但是有风一阵一阵地袭来,玉米只有半人高,直起腰来的时候会有些清凉,让人感觉不是特别难耐。像我这样长袍马褂的在田里干活特别惹眼,也不利落,我就把袖子和裤脚卷了起来。
“你这个同学不是坐月子吧?”跟我们临近一组的一个汉子对漏子说,显然他是在打趣,黢黑的脸上挂着善意的笑容。
众人一听这话,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是我让他穿的,怕晒坏了他。”漏子说。
“也是的,城里人都是细皮嫩肉的,比不得咱们,晒惯了。”汉子说。
玉米虽然不算太高,但是在劳作的过程中腿上手上,甚至是脸上很容易就被它们那锋利的叶子或粗糙的叶面划伤。当然不至于划出血来,可那些被摩擦过的皮肤一旦遇到了汗水就火烧火燎般疼痛,有时候真是疼得呲牙咧嘴。此时我才真正体会到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道理,而我们在学校里的学农纯粹是走过场,瞎胡闹。
直到下午收工,我们干的都是这一件农活。回来的路上漏子告诉我,今天我至少帮他挣了四分工。
“你怎么知道?”我说。
“我算出来的。”漏子说,“自从你搭手开始,咱俩总共干了十六垄。一垄半分,十六垄八分,一人算一半,你挣了四分。”
我不觉得那些工分多,也不觉得那些工分少,我知道一个精壮的男社员一天才挣十来分。这时我只感觉累,腰也酸,腿也疼,连张口说话的力气都找不到了。但是我的心里很清爽,农活虽然累,可对我来说还是很新鲜。
漏子看上去没有我这样狼狈,他解释说今天采用的记工方法是他发明的,虽然还没有个正规的名称,但是挺管用,就是说劳动效率提高了,也不用生产队的干部在现场监工。过去社员们干同样的农活,别说一天干到二十多垄,恐怕连十垄也完不成。
“哦,不是社员们一到农田里干农活就热火朝天的么?”我说。
“那是宣传,瞎说呢。”漏子说,“社员里面肯定有思想觉悟高积极肯干的,但是也总是有那么一些人出工不出力,他们每天下地就是做做样子,混点工分。其实那些生产队的干部还不就是混工分?他们这里看看,那里站站,动动嘴,甩甩手,天热的时候跑到阴凉里喝茶去了,天冷的时候钻到屋里烤火去了,干过什么正事?社员们又不是看不见,谁还愿意在地里卖傻力气呢?我们新上来的队长是个复员军人,哎,刚才你应该看见他的,他和他老婆也按我这个记工的办法在地里施肥来着。他很想干出个样子来,所以就采纳了我的意见,还给我许愿说等我高中毕业了,回村来帮他一起干,当生产队的会计。”
说到这里,漏子眼里闪闪的光亮,脸上有一种稍带羞涩的自豪。
党中央一直号召大家抓革命,促生产,没想到社员们这样不听党的话,也完全不把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教导记在心上。国家没有粮食,怎么备战备荒呢?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市里那些工厂里。听妈妈说造纸厂的很多工人就是偷奸摸滑的那种,上班来什么也不想干,可工资不能少他一分钱。最让妈妈心疼的是浪费,原料浪费,水电浪费,甚至有些制成品也被人为地破坏损毁了。可是这些人对毛主席“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这句话背诵得滚瓜烂熟的,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生在红旗下,长在糖水里,根红苗正的人,有些人甚至也是党员干部的身份。
吃晚饭的时候我一定是饿了,狼吞虎咽一阵,都吃饱了还没看清吃的是什么饭食。饭后漏子带我到村边小池塘里冲了个凉,就赶紧睡下了。漏子精神头很足,我们俩躺在床上的时候他还想跟我拉呱,我哪里听得下去,不一会就睡成了死猪。
第二天早晨起床,我感觉到浑身酸痛,四肢就像是木头做的,不如以前灵活了。天气很好,有一层薄薄的云霭遮住了太阳,下地的时候就不怕晒了。我索性就穿上了自己带来的半裤和背心,这样很利落。漏子说今天的农活是去锄豆子,给玉米施肥的活计已经完成了,他得早去一会,帮着生产队长把锄地的工分计算一下。
“家里的锄头不够了,徐建军你就用这把小锄头吧。这是平时打猪草用的,锄地也行,就是慢,不过也轻快些。”漏子临出门把那只锄头指给我看。
我同意了,虽然我也有拈轻怕重的想法,可我更担心的是我不会锄地,果真就把田里的苗除掉了只剩下草我会很惭愧的。对于我来说,那天的劳动强度不大,我的体力迅速恢复。连续干上大约两个小时,社员们都会停下来坐在地头田垄上歇息,男社员们开始抽烟。
“抽烟吧,抽烟休息得快。”漏子说。
漏子爷爷和漏子爹都曾请我抽烟,他们抽的是旱烟,劲大,我闻着就受不了,不敢抽,我也不会抽烟。漏子爹说男人没有不抽烟的,抽烟解乏。
我问漏子说:“你有烟?”
“多得是,你等着。”漏子爬起身,向着一片菜地小跑过去。
不一会漏子回来了,手里攥着一把干枯的瓜秧。
“这不是瓜秧吗?”我说,虽然我认不出是什么瓜的瓜秧。
“是丝瓜秧,能抽,味道好着呢。”漏子说。
“没有火柴哦。”
“我去借个火。”
漏子走到一个正在抽烟袋的老头跟前,把两截十多公分长的丝瓜秧点着了,捏着一截,抽着一截回来。我接过他递给我的一截,使劲抽了一口,那烟一下就冲到了嗓子里,呛得我直咳嗽,眼泪也出来了。
“你慢点抽,看着,像我这样。”漏子给我做示范,看他那熟练的样子,就知道他一定会抽烟。
我学着他的样慢慢抽了一口,感觉脑袋哄哄的,隐隐约约好像是全身都有放松的感觉,也许这是一种幻觉吧。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人,常常喜欢生活在幻觉之中。下午我们就有香烟了,是我从村里的代销部买的,一毛九分钱一盒,金菊牌。我买了两盒,扔给漏子一盒。代销部里的售货员没有卖给我火柴,因为火柴是凭票供应。漏子家的火柴有富余,虽然他爷爷和爹都抽烟,可他们用的是火镰,就是拿一块石头蹭钢片的那种。火镰打出来的火是火星,火星要迸到苘杆上,而这苘杆顶端要保留着没燃尽的炭,苘炭遇到火星后就会燃烧,但是仍然不是火苗。这时得用嘴去吹那炭火,才会有火苗跳起来,才可以生明火。当然了,点烟袋锅只用炭火就可以,很少用明火。
因为买烟,中午回家早了点,我们进门的时候漏子娘还没做完饭。我听见灶间里传来“哒哒哒……”连续不断的击打声,那声音是铁锅在响。做什么特别的饭菜呢,或者是新手艺?我就跑过去看。原来大婶正在做菜,往锅里放油呢,我分不清那是豆油,猪油还是花生油。只见她一手端着一只鼓型的油罐,一手捏着一只匙头与匙柄呈直角的油匙在舀油,锅里已经有一匙油了,她又舀起了第二匙。油罐里的油已经不多,而且显得十分粘稠,为了让油匙里的油全部滴进锅里,她才使劲地拿油匙敲击锅底。
下午在田里干活的时候,我问漏子他家的油怎么会那么粘稠。
“放的时间长了吧?我也说不清。”漏子说,“我家一年也吃不了两罐油。这是你来了俺娘才放两勺油,平常炒菜就一勺。唉,我家还算好的,村里很多人家常年没油吃。”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疤子家。我想说,比起解放前卖儿卖女逃荒要饭来还是好多了,可是解放前这里到底是啥样?我听说过,千百年来这里都是山那市的粮仓,只要这里的粮食丰收了,山那就不会有饥荒。我想了半天,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到漏子家吃第一顿饭时,我就把十斤粮票和五元钱给了漏子娘。一开始她和漏子一家人说什么也不不肯收,推来推去推得我出了一身汗。
“这像什么话!没有说道的。”漏子娘说,“别说你是新成的同学,就算那些来的讨饭的经常在家里吃顿饭又怎么样!”漏子的名字叫新成。
“让别人知道了会笑话我家的。”漏子爹说。
后来看我坚持,漏子说:“那就先收着。”
“这里还有讨饭的?”我感到惊奇。
“怎么没有,还不少呢,都是沿海那边过来的。”漏子爹说,“那里是盐碱地,又没有地下水,天气一旱了庄稼就绝收了。没得吃,不要饭怎么办?”
大婶说村子里有个光棍,四十多了,自己都没有讨媳妇的想法了,偏偏去年来了一个讨饭的寡妇,在他家里吃了一顿饭,看着他心也善良,身体也结实,就嫁给了他。那女的不仅自己嫁到这里,还把家里没出嫁的妹妹也领了来,给她找了村里的一个小伙子结了婚。
“希图什么呢?还不就是这里有粮食吃。”大婶说。
第二天一天我大约挣了五分工,漏子挣了九分。我的体力完全恢复了,而且好像比来这里之前更有劲了,身上有一种发胀的感觉。那天锄把在我的手上磨起了几个血泡,漏子说今天不能动它们,要等不再肿胀的时候用针尖戳破,然后它们瘪下去就成了老茧,再握锄把镐把镢把锨把的时候就不会起血泡了。我想起电影《决裂》里那个喂牛的家伙,盘算着我还得有多少老茧才能上大学,我反复数了几遍,心里没底。
当天夜里我和漏子精力充沛,加上天气突然变得闷热,让我们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漏子提议,既然睡不着,不如出去活动活动,搞点荤腥明天改善改善生活。他拿来一只手电筒,一个我生平第一次见的酒篓,很小的那种,样子就像一只暖水瓶,有一个棉团或者是布团样的塞子盖在篓口。
“今晚你就把这两个物件管好了,其它的事情我来做。”漏子说,“先从我家下手吧。”
说着话漏子把我领到他家猪圈里,圈里有一头不算肥硕的猪“吭哧吭哧”叫着。漏子打开圈门自己进去了,立即掩上门,把我挡在了外面,说道:
“你不用进来了,准备好手电,我让你照哪里你就照哪里,而且照着别动。”他往他头顶上方一指,“好,就照这里!”
我按照漏子说的打开了手电,看见光束里至少有三只麻雀。漏子伸出双手猛地扑了上去,一个手里抓住了一只,其余的飞走了。
“把酒篓拿过来!”漏子喊,“把塞子打开。我把麻雀放进去后,你得立即塞住!”
“你吃过这个?”我说。
“嘿,可好吃了!不光是味道好,营养也高,一只麻雀能顶俩个鸡蛋。”漏子是认真的。
出了漏子家,他领我去了他邻居家的猪圈,进门的时候他跟人家打招呼,叫了声二哥,说是来抓只麻雀的。在那个猪圈里我们又抓到了一只。
“不行,这样抓太费时间,麻雀少。”漏子想了想说,“走,有好地方了!”
这里是生产队的饲养院,还没进门呢,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膻气味,里面有两排圈棚,分别圈养着牛驴羊猪。那里好像没有人值班,或者有值班的人睡着了,要不就是知道我们不是贼,不会偷他们的牲畜,直到我们一口气捉了十多只麻雀出来,除了我和漏子的声音没有一点别的动静。
回到家里漏子端来一盆清水,把那些麻雀一只一只都浸死,然后把内藏和皮毛剥掉。我觉得有些寒碜,不敢多看就躲到一边去。整理完了,数一数,有十六只,满满一大碗。还没等我们把麻雀身上掉下的腌臜物收拾干净,天上落下雨来,有线广播里预报说这场雨至少得下二十四个小时。
“下雨好啊!”漏子高兴了,“下雨不用出工了,天气又凉快,得好好地睡一觉。”
兴许是睡得晚的缘故,我俩一觉就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多。我们起床的时候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只有漏子爹出门了,他要到田里看看那些排水的沟渠是否畅通,其余的人都在家里。大婶已经把麻雀炖熟了,整个小院里飘荡着肉香,另一道菜是土豆炖豆角,惹得我直咽口水。
“先别忙着吃,我到代销部打点酒去。”漏子说。
这时候漏子爹披着一件蓑衣回来了,说道:“不用打酒,家里还有不少呢。”说着话,他从里间屋里拿出一个医用葡萄糖瓶子,瓶子上还带着刻度,里面还有差不多一斤酒。
接着漏子提出来分餐,就是要把那两个菜分别给我们盛出一份,端到西屋里——我俩睡觉的地方,由我们两个人单独吃,不与他的家人在一起。见爹娘都同意了,漏子拿了一只用锡做的酒壶灌一壶酒,捏着酒盅,攥着筷子来到了西屋。
这是我第一次吃麻雀,味道跟鸡肉类似却比鸡肉鲜美。这也是我第一次喝酒,这酒闻着香,喝到嘴里辣,咽下去时喉咙发热。当时我不知道酒的度数,后来回想那次喝的酒至少也不低于六十度。我们两个听着雨声,一边吃,一边喝,一边抽烟,也不知道具体的时间是几点钟了。后来香烟抽光了,而外面又来了一阵大雨,气势磅礴,漏子问我抽不抽旱烟。
“我降不了它。”我说。
“那我去弄点别的。”他跑到东屋的灶间里,抓回来一把干索索的地瓜叶子。
“这个也能抽?”我纳闷。
“尝尝你就知道了。”
漏子翻出一个作业本,揪下一张纸在桌面上折叠了,再用指甲在折缝处刮过两遍,撕成纸条,回头把地瓜叶搓碎,撒在纸条上,两手托住纸条捏拢了轻轻旋转,在保证地瓜叶不会洒出来的同时腾出右手,用拇指食指无名指捏住纸条的前端迅速一拧,这时纸条就成了一个喇叭型的圆柱状,最后他伸出舌头在纸条的尾部一舔,粘住,一支烟就算是成了。
“点上。”漏子把第一支递给了我,接着卷第二支。
“嗯,味道不错。”我尝了一口说,“还有点甜呢,比丝瓜秧强多了。”
“好,今天咱俩就抽这个了。”
喝酒让我俩兴奋,我们开始云山雾罩地胡扯,一会扯到学校扯到王专红,一会扯到第比利斯扯到阿尔巴尼亚,后来又扯到了理想。理想是什么?理想就是盘算,打算,就是计划着今后做点什么。漏子问我的理想是什么。我回答当兵,当工人或者上山下乡当社员,当农民。其实我还想说当作家的,可是自己没有把握,就没说。
“你的呢?”我问漏子。
“嗨,我那还算理想吗?”漏子抽口烟说,“高中读下来,我就回家种地,当个生产队干部,然后,娶个健康的老婆,就行了。”
当时的人对于健康两个字是十分珍惜的,别的什么都不算,健康就是一切。如果一个人今天吃药,明天打针,那么他什么都完了。别看我和漏子是同学,可他毕竟比我大两岁,他竟然想到了娶老婆!可我,从来就没想过。
天色渐渐黑了,我俩还没吃完喝完,这时,生产大队的高音喇叭里传来了大队书记的喊话,要求所有的社员饭后到大队部集合,要开忆苦思甜大会,同时也是批斗大会。他要求村里的四类分子要提前到场,但他好像没有说具体是几点开会。
“没咱的事,开会只让社员去,我还不是社员呢。”漏子听了一阵,回头对我说。
我说:“我倒是想去看看。再说,酒也不能再喝了,我都快醉了。”
“那咱就去。”漏子说。
天气还没放晴,雨已经不再下了,时紧时慢的风吹着,身上很凉爽。我寻思着,大队干部还真会合理利用时间,天气好了让社员下地,天气不好时开会。到大队部去开会,除了那些干部,社员们都要自带座位,有人带着马扎,有人提着板凳,我和漏子扛了一只条凳。我俩赶到的时候,那里已经有好多人,我们找一个角落坐了。主席台上挂着两盏汽灯,发出吱吱的响声,把个院子照得雪亮。几个持枪的民兵在台上台下走来走去,一群干部模样的人在主席台上的桌子后面坐着,在桌子的前面已经有两个耷拉着脑袋站着的人,他们应该就是四类分子了。
“咱到汽灯底下去吧,这里的蚊子太多了,受不了。”漏子说。
我也觉得挨咬了,就提着条凳来到了主席台前。这时一个干部站起来,发动大家唱歌,于是他起了个头,社员们一起哼哼哟哟的唱起了《不忘阶级苦》:
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怨伸。
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
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
不忘那一年,爹爹病在床。
地主逼他做长工,累得他吐血浆。
瘦得皮包骨,病得脸发黄。
地主逼债地主逼债,好像那活阎王。
可怜我的爹爹把命丧。
不忘那一年,北风刺骨凉。
地主闯进了我的家,狗腿子一大帮。
说我们欠他的债,又说欠他的粮。
强盗狠心强盗狠心,抢走了我的娘。
可怜我这孤儿,漂流四方……
这首唱完了,又唱《社会主义好》,接下来再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歌曲唱了一首又一首,就是不见会议开始,我看见漏子称他为支书的那个人显得焦躁不安,在台子上走来走去。
“那个猪婆子怎么还不来?嗯!到门口看看去,她再不来就到她家去把她抓过来!”支书对着一个持枪的民兵说。
漏子介绍说猪婆子的丈夫姓朱,是个富农,姓朱的富农死了好多年了,每次大队开批斗会都是猪婆子来。
“她也是富农。”漏子说。
“当然。”我说。
就在那个民兵提着枪走下主席台的时候,一个拄着拐棍晃晃悠悠的老太婆走了过来,看不出她的年龄,样子是很老了,看见她我立刻想起秋风中即将倒伏的枯草。
“我错了,我有罪。”猪婆子的声音比蚊子的叫声显得大一些,“我来的路上跌倒了,滚了一身泥巴,又回去换了身衣裳。我来晚了,我有罪。”
“你说什么?!”支书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他跳了起来,一步跨到猪婆子的面前,用手指着她的脸骂道:“你个狗日的富农!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现在才来?让我们广大贫下中农革命群众等了你半天!你认为你还可以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吗?咹?!”
“我有罪,我跌倒了,回家换衣裳,来晚了。我有罪!”猪婆子反复说着这些话。
“换衣裳?我叫你娘的换衣裳!”支书说着狠狠一脚把猪婆子踢得飞了起来,“就到这里换衣裳吧,你个狗日的!”
只见猪婆子就像一张纸片,或者像一块破布一样飘起来,然后扑哧一声跌进了台子傍边的一个坑里,溅起的泥水差点落到我的身上。猪婆子趴在泥坑里一动不动,我认为她死了,可过了十多秒,她像一条蚯蚓一样又开始蠕动,继而抬起头来,脸上的稀泥遮住了本来的面目。她颤颤巍巍地往泥坑外面爬,满身都是泥浆,活脱脱一条肮脏的鳄鱼。
“我有罪,我来晚了。我跌倒了,换了一身衣裳,我有罪。”她一面爬行一面寻找她的拐棍。
那个被漏子叫做治保主任的人站到了台前,带领大家高呼口号:“打到地富反坏右!打到富农猪婆子!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猪婆子爬出了泥坑,抓住拐棍就要站起来了,此时的支书要么是怒气未消,要么是受到了口号的鼓舞,上前又是一脚,猪婆子再次飞进了泥坑里……
不记得我当时想了什么,事后我回忆不起来,只记得我的胃部一阵绞痛,脸上有虚汗冒出来,我想大约是喝多了酒的缘故吧。我站起身对漏子说了一声回家,就转身离开了,漏子拎着条凳跟出来。走了快一半路程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就在路旁蹲下去呕吐起来。
回到家里我立刻钻到西屋里躺下了。漏子给我端来两碗凉开水喝下去,又把毛巾放在刚刚取来的井水里浸泡,然后做冷敷放在我的前额上。我知道我是不会同情四类分子的,他们是阶级敌人,谁知道那个猪婆子是真的在路上跌倒了,回家换衣服了还是没有,敌人的话怎么可以相信呢?!可是在我入睡前,眼里总是浮现出猪婆子从泥水里爬出来的样子,她爬出来又跌进去,跌进去又爬出来。
早晨我还没有起床,漏子娘就把一碗面条和两个荷包蛋端到我的床前,她问我好点没有,一遍又一遍地埋怨漏子昨天让我喝多了酒。
“没事了,大婶。”我说,“也不全是喝酒的事。”
那时我已经好受多了,只是太阳穴那里还咕咚咕咚地跳。
“我得回山那了。”吃过早饭后,我对漏子说。
其实这个决定是我刚刚做出来的,就是在吃饭的时候。当时我好像看见了漏子的课本,就突然想起我应该读几本书,到底应该读什么书我说不上。我想起了建民经常到佟花豹家里借书,借到书后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偷偷看,既不让爸爸妈妈知道,也不会让我看见。好像建华也看那些书,听她们交谈中露出些词语,什么牙色不蹲,什么领导竟,还有讲解等等。虽然我对建民没有太多的崇敬,但是建华应该是没有错的。
“这才待了几天?就急着回去!”漏子说。
一家人听说我要走,都来劝我再住几天,新月甚至抓住我的车轮不放手。
我说:“我真的有事,该回去了。”
看我决意要走了,漏子娘要我等一等,她有东西要送给我。漏子爹也匆忙跑到自家自留地摘了一些青菜,洗净,捆了,绑在我的车货架上。
“俺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昨天夜里我给你做了一个钢笔套,用它装钢笔就不容易掉了。”漏子娘说着把一个蓝色的小布包递给漏子。漏子接过来也没让我看一眼,就直接塞进了我的背包里。
漏子把我送出村来好远,快到沥青公路了还不肯回去。
“别送了,你还得挣工分呢。”我说。
“嗨,还差这点工夫吗?”漏子说。
“那你也不能把我送到城里吧?”
漏子只好停下来。我骑上车走出老远了,听见他在后面喊:
“但愿开学咱俩能分到一个班里!”
“一定会的!”我回头朝他喊了一声,车子拐上了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