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放晴了。空气清新湿润,迎面有徐徐的微风吹来,不时会有一颗两颗残留在树枝上的水珠被它摇落,滴在脸上身上,一阵惬意的感觉。马路两边的田野葱茏翠绿,生机盎然,几只花喜鹊在那里叽叽喳喳,一会飞到地垄上,一会落在树杈上,它们也是愉悦的。路面干干净净,在没有人踩过的地方清洁得让人只想跑过去打个滚。路上依旧没有车辆,更是看不见行人,我骑在车上,身心都如同天上游走的白云,飘然,自在。
一路上我心里什么都不想,既不想昨天的事,也不想明天的事,不想在路上停留,也不急于回家。路还长着呢,要按我现在的速度,三个小时也回不了山那。
我就这样晕晕乎乎地走着。
就在来到一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段时,我忽然听见一个异常的声音,像是知了的叫声,应该是知了在远处的叫声,不是很响,可是仔细一听,那声音就在我的身后。我跳下车来寻找,那声音竟然是来自我的自行车!低下头去再看,发现我的后车轮轮胎上扎着一个蒺藜。不好,别是扎了轮胎吧,我心里一惊。怎么不是,那声音就是从有蒺藜的地方冒出来的!我一时没了主意,想了半天,决定把它拔出来。这一拔不要紧,就在蒺藜离开轮胎的同时我听见噗地一声响,我没来得及离开的手被吹了一股凉气,定眼看时,轮胎彻底瘪了下来。这可怎么办?修车也得找个有人的地方啊。我站在那里向四周看看,除了那些在风中摇头晃脑的庄稼,一个人也没有,顿时心里生出一种悲凉。没办法,只能推着车子走了,好在车上也没带多少行李,担心就担心这样走下去,时间长了那轮胎会被碾坏。
骑在车上的时候不感觉热,可推着车子走了没几步就开始出汗,不一会已经是大汗淋漓了。好像这天气也专门同我做对似的,天空中一丝云彩也不见了,太阳开始发威,那风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幸亏路基的两旁零零星星长着一些杨树,走得累了我会躲到树荫下稍事休息。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我看见路边有个村子,我想这下有救了。可我进去一打听,别说是修车的,这个村里拥有自行车的人家都不多。不过那几个在阴凉里坐着的老爷爷老奶奶心底很善良的,见我着一身汗水说我肯定渴了,让我到他们家里喝水去。我也不再讲什么客套,就跟着一个老奶奶去了她家里,一口气喝了三大碗。我问老奶奶这水多少钱一碗,她笑着说没听说过喝水收钱的事。
“收钱?”一位老爷爷说,“哪有这样的规矩?人不能一辈子都在家里,谁都有个出门的时候!”
我只好对他们表示感谢,心里更是充满了感激。
喝足了水,我的力气就又找回来了不少。看看天色快到中午了,我加快了步伐,不然天黑之前恐怕很难回到家。又匆匆走了一程,突然觉得肚子有点饿,回头看看货架上的蔬菜,除了茄子就是辣椒,没有一样是可以充饥的。我想了,先坚持着,真正到了万不得已,那茄子也许药不死人。
已经错过中午了,我赶到了红星人民公社的驻地,这里是回山那的必经之路,而且这里也有公共汽车通往市里。无论如何,总算是又近了一步。我心想。红星人民公社的主要街道就是这条公路,在路的两边有邮局银行还有饭店,就是没有修车铺。虽然很饿,可我并不急于吃饭,而且我手上没有粮票,也不可能从饭店里买出饭来。当地的人告诉我,这里原来有两个修车铺的,去年割资本主义尾巴时给割掉了一个,那是个人开的;另一个在农机厂门口,要拐下大道向南去,也不多远,一里多路的样子。我到了那里,果然找到了那个修车铺,没有三分钟车子就修好了。
当我返回公路,也就是那条大街的时候,我特别特别想吃饭,我已经饿的不行了。在没有修好自行车之前,我一心想着修车,自己暗下决心,只要能把车子修好,两顿饭不吃也行。可是车子刚刚修好我就变卦了,就饿得不行了,现在我只有一个心思,吃。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奇怪,人,为什么会是这样?尽管我知道自己身上没有了粮票,饥饿还是把我推进了饭店,当时我没有什么更高的主意,就想着,他们若是不卖给我饭,那我就吃点菜可以吧?总比饿着强!
走进饭店的时候,饭店的工作人员快下班了。我先去点菜,两毛钱一个芹菜炒肉,四毛钱一个辣炒肥肠,本来我想要点猪头肉什么的,能撑住肚皮的,可惜他们没有。倒是看我点菜大方,服务员冰冷的脸稍微暖和点,我趁机问他是否可以卖给我点饭,馒头米饭,只要是粮食做的就行。
“你要多少?”没等我回答,服务员接着说,“至少买一斤,加八分钱,算是粮票。”
“好好好。那就给我来一斤馒头。”我有盘算,馒头吃不了可以兜着走,若是米饭吃不了就很难办。
菜要先付钱,他们才给做的,饭是现成的,也得先付钱。付过钱后,自己得待在“取菜口”和“取饭口”等着,服务员喊一嗓子:十一号的饭!那十一号就得快去接过来。若是服务员喊:九号的菜!九号便跑得屁颠屁颠的上来迎。
餐厅里的人不多,连我这个没吃的才五个。有两个人看上去是一起的,正脸对着脸在同一张桌上喝酒;另外两个每人占一张桌子,各吃各的。奇怪的是那个年轻人,他站在桌子旁边吃,没有用筷子。他桌上的东西七零八落,像是其它桌上汇集过去的,但是可吃的东西并不多,他用手捡那些可以吃的饭菜往嘴里填。在他身上挂着两件衣服,之所以称之为挂着,是因为那件背心和裤子已经破烂到惨不忍睹的地步,上面不仅有洞,更多的地方已经成了丝缕,我相信你一定见过脱捻的线团,破旧的麻袋这一类的东西。我在市区的饭店里和马路旁边见过这样的乞讨者,但是眼前这一位显然不如市区里的那些家伙脏。他脚上踏着一双本地少见的拖鞋,头发浓密超长,已经遮住了他眼睛。他一边吃,一边打量着另外两个餐桌,大概是想让他们赶紧离开,并且尽量能剩下一点食物。就在他扭头的一刹那,我看见了他的面目,这一下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锤头!”我下意识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声音很大。
锤头是我初中的同学,跟漏子是一个人民公社的,属于另一个生产大队,初一的第一个学期我俩还是同桌。他没有读完初中,初二第一个学期他还在上课,寒假过后他就再也没有到学校去过。听漏子等一帮和他同路上学的同学说,是因为锤头的爸爸杀了人。
锤头有个大爷解放战争的时候参加了解放军,在解放江南随大军南下的途中投靠了国民党,后来去了台湾。因此,尽管锤头家庭出身是贫农,可是有了这个大爷,他和他的家人的成分就不是那么纯洁了,个头也就不如同村的社员们高了。锤头爸爸杀人的情节很复杂,国庆知道这个案件,好像还对我提起过。事情的梗概是生产大队的民兵连长看上了锤头妈妈,多次到锤头家骚扰调戏,从来不把锤头爸爸看在眼里。一天就在他又一次来到锤头家,对锤头妈妈非礼的时候,正巧被锤头爸爸撞上了。锤头爸爸早就对这个专横跋扈的民兵连长恨之入骨,一气之下就把他杀了。本来就是有问题的家庭,有污点的身份,又杀了民兵连长,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锤头母子再也没法在村子里生活下去了。锤头爸爸被枪毙以后,锤头妈妈就带着锤头逃回了娘家。娘家也不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地方,那里没有他们的户口,没有他们的房子,也没有他们的口粮,没办法,锤头的妈妈就改嫁了。改嫁后的母子仍旧被人看不起,尤其是锤头,三天两头被后爹打骂。当然,后面的一些事情是漏子给补充的,国庆知道的没有这么多。
“哦,是徐建军嘛。”果然是锤头!
可是他没有惊喜的神情,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也许我进门的时候他就看见了我?我暗自思忖。
“操!真是你呀!”我走到他的面前,抓住他的肩膀晃了晃。
“不是我是谁。”锤头说,一点也没有同学的亲热劲。
“你,你怎么在这里吃这些?”我的同情心快让我落泪了。
“唉,我不吃这些又能吃什么?”锤头说着,又低下头去继续吃,“我又不像你,那么有钱,那么阔。”
“别吃这个了!”我拦下他,“等一下咱俩一起吃。我因为没带粮票,就多买了一些菜!然后他们照顾我,还多买了饭。”
锤头终于停了下来。这时候服务员喊我,饭菜都齐了。我找了一张干净的餐桌把饭菜端上,碗筷拿来,又搬来方凳让锤头坐下。本来我想让他洗洗手的,看他那个没精打采的样子,也就不提了。
“你在这里一等,我就回来。”我说。
进门锁车的时候,我看见饭店的隔壁就是供销社,我跑到那里花九毛钱买了一瓶白酒,一盒香烟,一盒火柴。没想到我回来的时候锤头已经洗过手了,他看着我手里的酒和烟说道:
“嗯?你喝酒?”
“不是遇上你了嘛!”我一边拿来酒杯斟酒一边说,“老同学好长时间不见了,怎么也得喝点啊。”
“你让我吃饭我就吃,不让我吃我就走。可是,这酒,我不喝。”锤头的声音不大,但是很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发过誓,只要我活着,酒和烟一律不沾。”
肯定一个人死了以后也不能沾了。但是,我不敢跟他开玩笑。
“那你就开始吃饭吧。”我说。
我知道拗不过他,于是自己斟上一杯慢慢喝起来。他吃饭的样子十分酣畅,一口馒头一口菜,一口菜一口馒头,就跟刮旋风似的。我一杯酒还没喝完呢,他就停下了,把筷子放到一边,意思是吃饱了。我担心他是因为我吃得慢,为了给我留着才停下的,就劝他再吃,一定要吃饱,不够的话我可以再卖。
“饱了。我又不做假。”这时候锤头的眼里有些亮光了。
“这段时间你去哪了?”我想知道他目前的情况。
“台湾。”他说。
“你说什么?”其实我听见了,但是我怀疑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他说的就是那两个字。在那个时候,谁能去台湾,怎么去台湾,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去台湾了,可惜没到地方。”他的语气很平静。
锤头真是去台湾了。他说他辍学之后就到生产队劳动,目的就是为了挣工分,自食其力,从而堵住继父天天骂他“杀人犯的崽子,白吃白喝的懒虫”的那张嘴。可是,当他参加集体劳动的时候,他看到的是全体社员异样的眼神,听见了更多的骂声,他不仅仅是杀人犯的小崽子,还是国民党的小崽子,甚至有人说他们母子是国民党派到他们村里的特务。开始他是愤怒的,但是渐渐地锤头学会了思考,找到了问题的所在。他发现,这一切一切的根源都来自他的大爷——那个国民党的军人。如果不是他,锤头一家就不会被人看不起,就不会低人一等,民兵连长也就不敢来调戏锤头妈妈,锤头爸爸自然也就不会杀人,当然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锤头妈妈改嫁,更不会有锤头被人打骂成了家常便饭。是,就是锤头大爷造成了这一切!
“那时候,共产党就要解放全国了,就要胜利了,他为什么当了叛徒,投靠了国民党?为什么?我不明白!”锤头愤愤地说。
我也不明白,就说:“这事得问你大爷。”
“我就是要问问他,我就是要找到他,问问他为什么!”锤头用拳头砸着桌子。
锤头毕竟是有些力气了,就在他愤懑到极点的时候,那个继父又来骂他,他就像一头发疯的狮子一样,两眼通红,呼吸发颤,冲上前去把那个家伙摔倒在地。打那以后,他的继父虽然表面上再也不敢说什么,可是对锤头妈妈的折磨变本加厉。锤头看出来了,他要救妈妈,也要救自己。
他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从此,锤头每天晚上跑到村外的一个水库里练习游泳。他练习蛙泳,练习仰泳,练习一切能在水里生存的本领,他要把自己锻炼到一口气能游二十公里的程度,潜水能保证在水下待十分钟以上,而且能够战胜狂风巨浪。他仔细研究过地图了,金门岛现在由国民党军占领着,只要到了金门岛他就可以去台湾,而金门岛离大陆最近的距离只有十来公里。他要游过去,到台湾去,去找到他那个该死的大爷,当面问他为什么叛变,为什么要把他自己的亲弟弟——锤头的爸爸害成了这样,为什么要把他的亲侄子锤头害成了这样,为什么把锤头的一家都给害了!
连续练了几个月,锤头感觉练得差不多了,就悄悄告别了妈妈,偷偷启程,从山那市火车站扒上了南下的火车,到了厦门。一路上,他几经碾转,风餐露宿,大多数时间靠乞讨为生,偶尔碰见一位好心人给点吃的,就当是改善生活了。在厦门,经当地人的指点,锤头来到了胡里山炮台,据说这里距离金门最近,天气晴朗的时候肉眼都可以看见金门岛了,只是游过去的话要选择双日,因为单日是要打炮的,就算游过去了恐怕性命也难保。锤头观察好了地形,决定了从哪里下水,然后就隐蔽起来,等到天黑的时候行动。可是那几天天气异常恶劣,不是狂风暴雨就是狂涛巨浪,锤头根本无法下海。
大约等了两个星期,锤头终于迎来了一个风平浪静的好日子,于是他就下水了。在摆脱了陆地的巡逻之后,他还要需要机智地躲过解放军海军在水面上的巡逻,并且要把握住下海之前确定好的方向,就是那一片隐隐约约的灯光。锤头扑腾了好长一段时间,感觉上应该是快过半的里程了,他看见有两艘船迎面驶来。四周是黑乎乎的海水和黑乎乎的空气,锤头分不清是解放军的舰船还是国民党军的,但是他知道,不管是谁的,只要被他们发现,他的这次行动就全泡汤了。于是他做了一次深呼吸,潜下水去,在水里他能听见船上的发动机发出的噗噗声,等那个声音走远了,他才浮出水面。接下来锤头又游了好长时间,终于看见前面有灯光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了。快了,快了,他心里念叨着,奋力向前划去。其实灯光离海岸还是很远的,就在锤头又游了一阵后,一道手电的光芒照射过来,有人招呼他说:
“喂,干什么的?上来!”
那是一个岛,锤头看清了,心里不由地一阵高兴。他想,终于到了。他游到岸边的时候,岸上的人伸出手来拉了锤头一把,几乎是把他从水里提了出来。
“是国军吗?”锤头很激动。
拉他的人并不回答,待他上得岸来,只是狠狠地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这时候锤头看清了,是三个持枪的人,一个解放军,两个民兵。
第二天锤头被送进了学习班,一个星期后又被送到了一个国营茶场,强迫劳动,上山采茶。在茶场里他认识了几个和他一样想偷渡的人,经过交流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在海里游了一圈又回到大陆的原因:那是因为一个人的双臂其臂力的大小是不一样的,游的时间长了自然会出现偏差,游错了方向。当然,在短途游泳或者是白天游泳的时候,你都会不自觉地调整这种偏差的,但是在夜里长时间游泳时就很容易兜圈子。后来锤头分析,那次潜泳,就是遇到那两艘船时做的那次潜泳对改变他的方向也有重大影响,因为他从水下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头晕目眩,辨不清东西南北了。
“这么说,你现在是刚刚回到山那?”我问。
“回来几天了。”锤头说,“在茶场里强制劳动一个月后,他们给了点路费,把我强行推上了北上的火车。”
“那,你准备到哪里去?”我为他担心。
“我哪里也不去。”锤头的眼神是忧郁的,目光含混不清,“我得继续练习游泳,我一定要登上台湾岛!”
饭店的工作人员已经回来准备上晚班了,餐厅里只剩下了我和锤头,饭菜已经吃光,酒还剩下好多。我担心一会吃饭的人会多起来,再说天色也不早了,我还得赶回山那去,我就把兜里所有的钱,大概有三块多点全部掏出来塞给了锤头。
“就这么多了,你拿着,算是我对你的支持。”我嘴上说着,心里直打鼓。不是我在乎那些钱,我是担心这样做会不会给我带来麻烦,因为毕竟锤头要去的是台湾,而不是北京上海或者广州。
锤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钱接了过去。
“我会记住你的,徐建军,你够朋友!”锤头说着,眼里闪着泪花,“大恩不言谢,我会回来的,回来看你。”
“别说那么多,谁让咱俩是同学来着。”我说。“回头见,祝你成功!”
锤头走的时候头也没有回,就一直向西去了。夕阳很大,红了,像一个硕大的洞口,锤头一直走了进去。我看见他变的越来越小,最后就消失在那一片火红之中。
从那次分手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锤头。后来我打听漏子,漏子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一面,也就是我和他在饭店相遇后不久。从此,锤头信息渺茫。
十几年后,锤头大爷的尸骨在淮海战场附近被找到了,那是一个偏僻的地方。人们从那个不是很完整的墓碑上发现了他职务,解放军某部副排长。
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对爸爸妈妈撒了谎,说钱都花光了,也记不清是怎么花的,反正是修自行车了,下饭店了。他们没有责怪我什么,只是爸爸闻到了我身上的酒气,敲打我说,这东西尽量少喝,最好是不喝。关于这个警示后来爸爸又重复过多次,每次我都认真听了,可我的酒量还是渐长。
第二天早晨,我想起漏子娘给我做的那个笔套,便拿出来装钢笔试试,打开一看,里面放着我给她的那五元钱和十斤粮票!不用说,一定是漏子干的。
“哎呀呀,这个漏子,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我咬牙切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