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英杰觉得自己离父亲、母亲的家族太远了,遥远的只是春节时,和一大群不大相识的面孔凑在一起吃的团年的盆菜,汤汤水水,五彩缤纷,花色齐全,热气冲天,轰然而散。
花灯紧簇,社火盈天,绣球舞狮,本该阖家团聚的日子,父母总是在忙着和家族内外、生意场上的人们互相往来酬谢。即使在家的时候也总是宾客盈门,留给廖英杰的只是一个个空落的冰冷的回忆,是天空里一颗寥落的星在烟花的绚丽过后散落的湮灭去的怅惘。
廖英杰小时候是一根儿瘦小的、黑黑的豆芽儿菜,成绩优秀却不引人注目。孤傲寡言的个性既不合男孩子的群,又不擅于讨女孩子欢心。为了隐瞒自己的出身背景,他也无法交结朋友,邀请他们来自己的家里玩儿。
鹂姐怕本性淳良的廖英杰被大孩子欺负,总是护在他身边,慢慢养成了廖英杰总是安静待在家里读书、画画、上网的习惯。
鹂姐最擅长的就是做饭,最疼的人就是廖英杰,每天的大半时间都在准备食材、烹饪、煲汤,忙着调理廖英杰的身体。
廖英杰闲极无聊,总是去帮鹂姐做饭,结果却练出了精湛的好厨艺。
元旦、除夕、春节,就这样花枝招展地接踵而至又伶伶落落急匆匆地奔跑过去。
除夕大年夜的时候,廖英杰照例给自己回广州过年的母亲打了问候电话,照例受到母亲的一通埋怨,埋怨廖英杰总是不肯回广州过春节,唠叨说着三叔公家的阿明,阿芳,六表姑家的阿海,阿莉娶妻嫁人生子的琐事,又说起亲戚们快要记不得廖英杰的模样了。
廖英杰一面“係呀,”“係呀”,“我知咗”,(是,是,我知道了)地应着廖母,一面在心里想着,“关我咩事”,“关我咩咩事”(关我什么事)。
直到廖母说起鹂姐,廖英杰才认真细听起来。他自从出国留学后,因为忙碌很少回广州也很少跟鹂姐联络。
每次给鹂姐打电话,聊几句后,鹂姐就会催廖英杰赶紧结婚,说她等着帮廖英杰“凑仔凑女”(广东话:带小孩),比廖母还着急。
问起鹂姐过得怎么样,她总是说,“我都几好,食得下,瞓得住。”(我很好,吃得下,睡得着。)还是廖母零零散散地告诉他一些鹂姐具体的消息。
廖母先是平静地说,鹂姐嫁人了,后又气愤地说鹂姐放着自己这么多年来介绍的多少富豪不嫁非要嫁给在集市上种菜卖菜的阿水。
阿水?廖英杰觉得这个名字很熟,然后恍然大悟,水哥。自己从前陪着鹂姐去集市买菜的时候,恍惚有这么一个人,壮壮的,憨厚的汉子,鹂姐总是夸他的菜新鲜,斤两又足。没想到他们会成为一对。廖英杰笑了。
听廖母继续抱怨说,“阿水死过老婆倒无所谓,是种田出身也无所谓,好歹他那块田地也能养得鹂姐丰衣足食的。关键是阿水还有两个拖油瓶的仔……”
“那不正好给鹂姐养老,难道您还指望鹂姐再生一个?她都已经五十啦。”廖英杰开着玩笑。
“我是担心鹂姐一过门就得给儿子、儿媳带孩子,还得看小一辈的脸色。”廖母依然愤愤地,“我给她的嫁妆钱,她又不肯收,说是这么多年在我们家已经积攒了很多钱了。我拿给那个死阿水,他说他们家鹂姐做主,而且他也养得起鹂姐。就他卖菜的那几个钱?”
“有情饮水饱嘛!”廖英杰劝着廖母,“等我抽空回趟广州,我要是给鹂姐钱,她不会拒绝的,我也算是她的儿子嘛!”
“那你算不算是我儿子?”廖母紧追了一句。
“您下一句就该说是我儿子为什么不回来帮我做事?”廖英杰不想讨论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您不如提拔提拔水哥的儿子们,也许是可造之材呢?别打我的主意。他们要是出息了,鹂姐的日子不就好过了。”
“我已经让他们进了广州的公司了,”廖母说,“总算上过几年大学,人也还机灵。”
廖英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又耐心地听着廖母唠叨了大半天,才挂上电话。他脑海里浮现出自己母亲一身范思哲名牌套装,珠光宝气,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神态。
想当年母亲像对一个职员训话似的训导自己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那时候让年少青春叛逆期的自己特别反感,现在反而觉得有着丝丝的亲切。
周静雅有些神情举止有一点点酷似廖母,让廖英杰有一点点深藏于心底的敬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寻求一种因为青春年少时没有得到母亲关爱的代偿,才舍不得对周静雅放手。
老实说,廖英杰直到上大学之前,并没有长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靓仔。他只是一个细高,瘦弱,黝黑的温存少年。不太爱说话,也没有什么拉风的举动,因为不希望靠自己显赫的家世引人注目,几乎什么社会活动都不参加。
等到廖英杰长成一棵挺拔,俊俏的木棉树,展现朗朗丰姿引来靓妹顾盼的时候,他又忙着出国考试,错过了花期。
廖英杰真正恋爱的时候是在美国留学的时候,为了尽快融入当地的社会环境,他必须改变往日的作风,积极踊跃地参与各种各样的社交活动。为了丰富阅历,也中规中矩地去打短期工。
就是在这个时候,廖英杰见教了美国本土和非本土女性似火的热情。他也没太追究心灵的契合,只要年貌相当,言语投机,廖英杰觉得就没必要用顽强的意志去抵抗男欢女爱的风情。
等廖英杰雄心勃勃要回国创业的时候,他发现他在美国交往过的女孩子,要么是共进了一顿丰盛的下午茶,然后用折叠整齐的餐巾抹去嘴边的糕饼屑的女伴;要么是参加成人礼舞会在悠扬的乐曲声中共舞了一曲最后的华尔兹,然后彬彬有礼地屈膝告退的窈窕淑女。那些热切的缠绵的肌肤之亲与各自将要步入的现实生活全不相干。那些急促地,匆忙地登台又迅速落幕的恋情本来也没花费多少心思吧!
廖英杰只是像西方人一样耸耸肩,与自己正在交往的女朋友和平分手。又费尽唇舌地拒绝了自己母亲的投资。
廖英杰不想追究他自己拉来的风险投资里有没有他母亲的干预,或者那些敢于投资他事业的人是不是早已认定:即使廖英杰赔得分文不值,他出身的那个豪奢的背景也决不会袖手旁观。
有些事在你出生的时候就已成定局,你别无选择。所以廖英杰也没有矫情地拒绝留学期间廖母每年往自己银行帐户里打的大笔款项,而硬去扮演勤工俭学的孤苦学生。他只是尽量隐瞒自己的背景,让自己可以选择过一种他喜欢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