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把阴阳相隔搬出来了,他也不愿意解释,我知道再逼问下去也没有意义,何必呢?其实我冷静下来以后想寒暄一下缓解当时的气氛,比如问他,希希呢?这段日子还乖吗?但是我没有勇气,我已经把他惹生气了。他一生气就沉默,一沉默就面瘫。
他背对着我,看着窗外银色的月光,冬天黑得很早,病房里没有开灯,一个轮廓在黑暗里像个孤单的剪影。
我慢慢走向他,跛着脚,一点也不优雅,还有点搞笑,我走到他面前。
有人说,如果有人喜欢你,一个眼神即可看出心意,如果对方无意,再高调的告白也只是逼对方表态。
可是我的道行没有这么深,我连一直盯着他看都不敢,怎么确定他的心意?又是谁给我的胆子,在这里要答案?
“如果你没有来救我,也许我一辈子都没有勇气跟你说这些。我真琢磨不透你,有时候感觉离你那么近,有时候觉得那么远。有时候我从你眼里看到的刚刚还是满心欢喜,可是几秒以后就变成了无比厌弃,我做错了什么吗?还是在你眼里,这些都是因为寂寞,逢场作戏?如果是这样,我奉陪不起。”
他看着窗外没有说话,好像置身事外。
“记得你第一次在我面前醉酒,提到你的爱情观金钱观,你有钱是你的事情,并不是所有女人都盯着,我只是想告诉你,有个叫沈蔷薇的坏姑娘喜欢过你。喜欢就是喜欢了,你可以觉得她很贱,很卑微,很无耻,很没有道德,很莫名其妙,她甚至搞不清楚你到底有没有老婆和孩子。本来觉得好遥远啊,够都够不着,可是这段日子,我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我没想插足你的生活,我惨淡的人生里有一次飞蛾扑火就够了,这种滋味很痛苦。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救我,是同情吗?还是喜欢?”
摔伤以后我的口才突飞猛进,已经能一气呵成表达我内心的小伤感。我怎么就把自己激怒到了这个地步?把心里话都问出来了,还特别理直气壮,好像他不知道我喜欢他,自己多委屈似的。
我觉得我真是一点耐心都没有,小时候我妈就这么评价我,过节家里卤鸡,我一会儿去腿上撕块肉,一会儿尝尝翅膀,等真正熟了的时候,一只肥鸡已经变成皮包骨了。此刻,我急于把自己一颗真心摆在他面前,急于知道他半夜来救我到底出自什么心理,我急于知道他是不是也这样对他的秘书杀你,给过她要娶她的错觉?
我急于参与赌注,要么他承认喜欢我,要么鱼死网破,相忘江湖。
你选同情吧,这样我会尽快说服自己死心。
“那个素衣白裙弹钢琴的女孩四年前就死了,在我心里已经死了。”
我难以置信地问:“喂,你在说什么?”
“我救你还少吗?第一次救你差点把命搭进去。”他说得很慢,语气很冷,我没有看清楚他的面部表情,但是这句话让我瞠目结舌,这不是在讲冷笑话吧。
“我就知道你忘记了,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内疚过?我提醒你,四年前,后海阡陌酒吧,那时候我是长头发。那一天是5月21号。”
他回过头,目光凛冽,绝望。他把内心里那个冷漠无情的小人放出来了。
我怔住了。天旋地转,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捂住嘴,差点惊叫起来。这是我一生的黑历史,我无数次梦到那双绝望的眼睛,我之所以一直留在北京就是因为要找到那个人,我以为再也不会找到那个人。
记忆被哗啦一声拉开一道血染的口子。
四年前,那时候我还在上大学,每个晚上去阡陌酒吧弹钢琴赚外快。5月21号,是我和老板约定的最后一个晚上,因为要毕业写论文没有时间了。晚上十点,离我下班还有半小时,因为下雨,人很少,只有两桌客人,都是常客,其中一桌是个颓废的男人,他有齐肩的长头发,每次都会点几首曲子,听完就走,很颓废的样子,还有一桌是社会人士。他们有很明显的辨识度,短背心,紧身裤,麻蛋头,身上文满青龙白虎,有人就亲眼看见他们把一个挡道要钱的孩子扔水里。我知道他们惹不起,就焦急地看时间,却没意识到危险在一步步逼近……
那天他们喝醉了,其中一个非拉着我过去玩,让我别弹那些老掉牙的曲子了。我赔着笑脸喝了两杯啤酒,这群混蛋仍然不依不饶,他们把我的衬衫扯烂了,内衣带子已经露出来了,其中一个撩起我的裙子摸我的大腿。我拼命躲闪,我呼救的声音很大,服务生、调酒师,他们若无其事地看着发生的一切,因为这几个人是常客,经常会呼朋引伴带一些人来消费,大家都不敢得罪,并且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酒吧发生,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我当时吓哭了,我想尽快离开,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难就难在怎么离开,我想拿啤酒瓶砸摸我胸的那个人的脑袋,可是我毕竟社会经验少,下不去手,僵持中,那个角落里点歌的男人帮我做了这一切。啤酒瓶顿时乱飞,嘈杂纷争中我夺门而逃,透过玻璃我看到那个救我的恩人势单力薄,头被摁在桌子上,血从他鼻孔里流出来,他的手掌撑在玻璃上,一个血红的印记那么触目惊心地矗立在我眼前,在我的脑子里,再也没有抹去。他也看了正在逃跑的我一眼,那一眼很复杂,目光一如今天的九日,凛冽绝望。
我像一只惊慌的兔子,一路逃到宿舍。那晚酒吧老板打电话给我,说如果我想顺利拿到毕业证就不许多管闲事。那晚以后我经常会午夜梦见那个长发男子,还有那个血红的掌印,醒来浑身是汗。
过了很久,我在彤彤的陪同下去那个酒吧找到当时在场的一个服务生,他说那个救我的人太惨了,被那么多人围殴,浑身是血,有人报警了,打架的人都被警察带走了。老板逼他们做伪证说是那个长发男子酒后寻衅滋事。因为把对方伤得很严重,好像被拘留了,还赔了一大笔医药费。没人提到那个懦弱怕事、没有担当的我,这件事让我唏嘘不已,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从此成为我的一块心病。
大学毕业以后,本来我舅舅已经打点好关系,让我回去当中学老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固执地留下来了,有段时间的晚上,我中邪一样,下了班就拉着彤彤,一直在后海这一带游荡,寻找,看见每个长发过肩的男子我都要上前辨认一番,我企图能找到他。
还有些神经病,把我们当成了站街拉客的。坚持一年多,我放弃了。
因为彤彤说,北京太大了,是不可能找到他的,让我死心,就算找到了会怎样,是先说谢谢还是先说对不起?对方一定很鄙视你,说不定破口大骂当时干吗走了,忘恩负义的东西。
我看着眼前的九日,想拼命地解释,我真的有用心回去找过啊,可是他会信吗?
九日说,他是偶然经过那个破旧的酒吧,偶然想进去坐坐的,偶然发现那个弹钢琴的白衣女孩,一切都很偶然。那时候他处在人生的低谷,她的琴声能让他平静下来,所以那段时间他经常去,她美好得就像一个天使,让他一点一点地从低谷里走出来,所以发生那样的事情他毫不犹豫地就想帮她解围,他说从来没有后悔过那样做,后来有人说女孩收了一笔钱替那帮坏人做了伪证,再后来……哎,他说他没有耿耿于怀,这世上恩将仇报的人见多了,就麻木了,直到再次在幼儿园相遇,我又再次伤了希希。
难怪杀你说他调查过沈蔷薇这个名字。
难怪他在我追出去的时候问,沈蔷薇你到底想怎样,他没有说完的后半句是:伤了我不够,还要伤害希希?
难怪他会绝望地说这才是你吧,这才是不负责任的你吧,他的意思是,这才是没有良心,没有底线,狼心狗肺的你吧……
“呵。”九日低下眼睑低沉地说,“在幼儿园我就认出你了,装得楚楚可怜,跟那天晚上一模一样,我真遗憾那首《星星索》的曲子都没让你回忆起来,你真健忘,我可是专门为你学的。
我哭着忏悔道:“我心里也无数次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懦弱,为什么没有勇气站出来说出真相,我怕他们找到学校来闹事,我更怕自己拿不到毕业证让我妈失望,但是我没有收钱我也没有做伪证,你相信我。如果换作现在,我一定不会那样一走了之。后来我还去了附近的派出所,但是值班的民警说已经结案了档案都封存了,让我登记一下联系方式,调查清楚再打电话给我,后来也没有消息了。在幼儿园,我真的没有认出你,你剪了头发,那天晚上灯光太暗,几年过去了,我记不清……长相了。”
是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头发长,怎么能算是特征呢,刻舟求剑的道理我都不懂吗?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敢祈求你的原谅,我希望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再说一声谢谢你,事到如今,我应该遭受到报应的……”
我喃喃自语道。
他穿好风衣,系好围巾,卷起刺骨的西北风,推门而去。
再见。
我对着他决绝的背影轻轻地说。
既然那个白衣少女早就死了,也许他再也不想见我了,所以我要隆重地跟他道别,此后生无可恋。
被抽空了一样的虚,一大股悲凉涌上心头。我走到洗手间,开冷水,从头到脚淋了个遍。晚上我发烧了,护士给我盖了三床被子我还是冷得发抖。
第二天,我和彤彤约好来接我出院。等到十点,邵嘉瑞来了。
他说他受彤彤之托,彤彤还是肚子疼,都快满地打滚了,他上班比较自由来接我是一样的,因为考虑到我脚不利索,还找客户借了辆宾利。我发微信埋怨彤彤,还不如让我打车回去呢,多麻烦邵嘉瑞啊。彤彤说她可是给这小子发了两百块红包呢,就当叫了专车,随便使唤。
邵嘉瑞扶着我走到大厅,有人从后面拍了拍我肩膀,一回头我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戴口罩,大高个。一股消毒液味儿扑鼻而来。
“今天出院啊?”他边说,边摘下口罩。
我愣了一下,还好他戴着工作牌。陈昊,心脏外科副主任医师。
“啊,是啊,陈主任,谢谢你买的零食,很好吃。”
他笑笑:“甭客气,自己人。怎么不等柳旭啊,那小子一早打电话说忙完就过来的。这是你朋友啊?”
“嗯,没事,我先走了,再见。”听到陈昊提到他的名字,我还是打了一个寒战,嘴角一丝苦涩,他怎么会来,就算来,也不是为我而来,我找到了恩人,却让我喜欢的人,从我眼前再一次,走失了。
一路上我们都沉默不语。邵嘉瑞虽然玩世不恭,但是很识趣,这点也为我们后来成为好朋友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到楼下,熄了火,他绕到右边来扶我下车。
这种情况下碰到王表,其实并不意外。彤彤说我住院期间,王表来过好几次。彤彤没有告诉他我住院的事情,知道我不待见他,怕不利于养伤。门把手上有时挂着水果,有时挂着多肉植物,前天回来还挂着两双粉色的狗熊毛拖鞋。彤彤说那天她在家,还听见他轻轻地在门外敲门,没人开,放下东西就走了,还好我们小区人素质都不错,没人顺手牵羊。彤彤说每天都想早点下班回去等惊喜,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是看看门把手有早点不。那种不沟通,完全靠运气,好像小时候早上起来去鸡窝拣鸡蛋。她兴奋地说,让我赶紧回家体验一下那种感觉,棒棒哒。
王表为了挽回一段感情,真是下了血本啊。可是我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好。我喜欢的人已经看透了我是个恩将仇报、懦弱、没良心的坏女人。到底用坏还是用贱,我斟酌了一下,还是又坏又贱吧。
我脚刚落地,王表提着一袋子土豆从小区另一个小门进来了。
他先看到的我们,在离我八米左右的位置定定地站着看着我们。邵嘉瑞也从后备厢里拿出进口的车厘子,还有色泽诱人的蛇果。
王表半张着嘴,看我从宾利车里下来,疑惑地问:“蔷薇,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你瞎了吗?自己不会看吗,瘸了。”我一肚子的邪火朝无辜的王表劈头盖脸地胡乱发着。
“你们去哪儿了?”王表显然被我吓到了,惊恐地看着我问。
“我们?我们去一个有海的城市度假了。嗯对,度假了,刚回来。蔷薇的脚是潜水的时候被鲨鱼咬了。”邵嘉瑞看我这么不待见王表,补充道。
“就你俩去的?”王表半信半疑地指着邵嘉瑞,问我。
邵嘉瑞微微点头。那风度翩翩的神态,处事不惊的表情,真给我长脸。
我挥手跟邵嘉瑞说:“把东西放着吧,你去忙吧,不是要签个几千万的大单子吗?晚上忙完咱们去吃饭。”然后示威似的看着王表。
邵嘉瑞抬了一下眉,从嗓子里“嗯”了一声,坏笑着开车走了。
我黑着脸呵斥王表多管闲事。另一个略有同情心的我跳出来说,沈蔷薇你还是人吗,人家已经改好了,悔过自新了,带着没有化肥污染过的老家捎来的土豆上门来赔罪了,这样赤裸裸地戳王表的心,好吗?
我知道自己有多损,我无法正视道德败坏又是撒谎精的沈蔷薇。
王表提着大包小包到门口站定,不吭声,还保持着军姿里稍息的姿势等彤彤给我们开门。
我让他走,他没动。
我拽了一下他的袖子:“你没带耳朵,还是没带助听器啊?”
“我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做的没有?”他小声嘀咕道。
“快滚。谁叫你倒霉,谁让我今天心情不好。”
他把袋子往地上一放,马上发现差距了。灰头土脸的土豆在那些光彩照人的水果堆里就好像珍珠堆里的死鱼眼,那么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