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是像一个赦免的咒语,让我卸下了背负已久的枷锁
快元旦了,幼儿园在准备一年一度的联欢晚会。我们班有三个节目的任务,所以十二月份特别忙,在我看来就是大人哄孩子高兴,孩子逗大人开心的一个游戏,但是我们园特别重视,堪比春晚,每天孩子走后,老师还要排大合唱。每天累得像条将死的鱼,回家躺床上就只剩下喘气的力气。
我既盼望这一天早点到,也希望永远不要来,因为有亲子活动,希希说她爸爸答应她肯定会来,他们拉过钩的。
可能希望到来的心情更迫切,所以这个日子还是来了。那天下午,家长陆续到来,会场上准备了果盘饮料点心。家长都在互相交谈着。
我在会场看调音师校钢琴的音准。用余光扫到人群里的那个人,希希指着果汁嚷着要喝,他蹲着一直在讲道理摇头。他最讨厌希希喝有添加剂的饮料和吃垃圾零食,以前周六日我去他家会藏在包里带一些,当希希表现好的时候作为奖励我会偷偷给她尝一点。
他那么耐心,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希希生气了又躺地上打滚,他无可奈何地倒了一些橙汁给她,然后帮她理着刘海,那目光柔和温暖。这不是亲生的,谁信?
等我送走调音师,主持人已经组织大家在玩亲子游戏为晚会预热了。希希也站在比赛队伍里,主持人在宣布比赛规则,现场洋溢着欢声笑语。
那个游戏叫《齐心协力吃果果》,有四组家庭参赛。妈妈手持圣女果,站在指定位置,爸爸蒙上眼睛,背着孩子,原地转三圈,在孩子用英文提醒下,去寻找妈妈所在的位置,并用嘴吃掉果实,最先吃完者为胜。
周蕾突然拉过我,把圣女果塞我手里,说:“你总算来了,你上去扮演三号家庭的妈妈,我现在要去库房找蝴蝶卡,等会要用,我着急着呢。”
一边说一边把我推上台,我只好硬着头皮站在终点托着果子。
在我对面,希希双手叉腰,耀武扬威地用英语指挥着九日往左,往右,再往前,现场都是加油声、鼓掌声。有个比赛的爸爸直接奔向漂亮的主持人去了,九日只用了十秒就站在我面前,吃掉了我手里的圣女果。
希希欢呼着:“嗷,我们赢了,爸爸真棒。”
九日弯着嘴角摘下眼罩,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起初他是惊喜的,但是转瞬即逝,便恢复了淡漠的神情。我在想,是不是我的出现又给他添堵了?我迅速低下头,想从侧台走人。偏偏主持人非要给获胜家庭颁奖,希希像个公主一样举着遥控机器人连蹦带跳,奔走相告向小伙伴炫耀她的战利品。就剩我们俩尴尬地站在舞台中间作为获胜家庭代表拍照。
后来我找摄影师要了那张照片,希希只拍到了头顶和高举着的玩具,而我们就是那样中规中矩地站在那里。他很大方地看着镜头,我表情很不自然地在侧目偷看他,让我想起孙俪和邓超的结婚证件照。恰好背景也是红色。那是我们唯一一张很正式的合影,我珍藏了很久,去新加坡的头一天,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想也许是上天的旨意吧。
晚会开始前半小时,我们带孩子在班里最后一次彩排,又出状况了。
所有的小朋友都换好了演出服,希希扮演向日葵的小裙子道具怎么也找不到了,她说头一天带回去给爸爸看,今天忘记带来了,她扑到我怀里,伤心地抽噎:“呜呜呜……蔷薇妈妈,怎么办,我是不是不能上台表演了?”我说:“希希不哭,我有办法,时间还来得及,打电话给林阿姨让她送来就可以了呀。”
九日在我身后说:“手机座机都没人接。”
我头也没回,接话道:“那麻烦家长回去拿一下。”
他说:“马上我同事要送一份重要的文件需要我签字,他赶飞机,我现在还不能离开。你能去吗?在二楼希希的卧室床头柜上。”
为了我们班的荣誉,我默默地接过钥匙,飞奔而去。
当我开了门取了裙子准备走的时候,发现一楼楼梯口林姐的房间窗户是开着的,但是拉着窗帘,里面隐隐传来声音。
“柳先生,菲菲让我给你烧炷香,说说话。五年了,你在那边还好吧?菲菲本来准备乘今天早上的飞机,赶回来给你扫墓,可是她说还有一些事没有处理好。希希也很好,你放心,小旭待她跟亲闺女一样,早上他一大早就带着希希去公墓看你了。他最近一直都是强颜欢笑,不怎么吃饭,也很少睡觉,如果你地下有知就托梦给他,让他不要再自责了,好好振作起来。毕竟老爷子就只有他了,如果他身体再出现问题,那这个家该怎么办啊……”
我轻轻地带上房门,好半天都回不过神。这段说给亡人听的话,被我莫名其妙地偷听到了。九日都不怎么吃饭吗?也很少睡觉吗?
希希是他的侄女,郝菲是他的嫂子,他哥哥走了,这就是被他藏起来的心事吗?他强颜欢笑,他又皱眉头了,他一定很累吧。
九日说,等我知道更多他的事情的时候,我们就是陌路人了,现在,我知道这些事了,虽然知道得有点晚,但我们看起来,早已经非常接近陌生人。
脑子里都是乱码,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飘回幼儿园的。
晚会已经开始,我们班的节目往后挪了,台上三十多名女老师正在合唱《让我们荡起双桨》,一水的纯白V字领晚礼服,都化了妆,精神饱满,还真是恍若天仙下凡,歌声悠扬,缥缈。
有一个压轴节目是唐长老唱《感恩的心》,我给她钢琴伴奏。
上台的前三分钟,我突然急切地跑到满面春风的唐长老面前,问她会唱《星星索》吗。她特别得意地说当然会啊,年轻的时候下乡尽唱这首歌了。我央求她,换这首好不好,不知怎么了,一句啰唆话都没有,她同意了。我们以前合作过,唐长老还是信任我的。
从容不迫地弹奏完,谢完幕,唐长老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人群中间,跟家长们友好握手。我的目光穿过人头攒动的会场,看到最后一排站在窗边的九日,看不清表情,但是我感觉他在认真听。
我鼓起勇气从主持人手里接过话筒,朝台下深鞠一躬:“这首曲子一定唤起了很多爷爷奶奶的共鸣,我们唐园长也是感受颇深,我也想借此机会把它送给我的一位老朋友。我想借今天的晚会,发自内心地跟他说一声谢谢,他教会我做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人,这股力量会陪伴我,在我成长为优秀教师的道路上指引我方向,请各位家长监督,把孩子交给我们,您就放心吧。”
说完这段话,我把长久压在我胸口的石头搬开了。我又看了一眼九日的方向,人已经不在原地了。
我怅然若失。
晚会圆满结束,家长和孩子都欢天喜地地回家了。刚才还喧嚣的会场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让人无所适从。
彤彤今晚公司聚会,回去也是一个人,于是我关了灯,坐在钢琴前,脑子一片空白,胡乱地弹奏着《怎么说我不爱你》。
萧敬腾又在我耳边说,痛苦不断不断地交替,还有什么留情的余地。
也不知道弹了多久,我听见身后有手机铃声响,而我的手机就摆放在钢琴上。我停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夜风很大,窗帘乱舞,有人在广场上放烟花,夜空刹那间被点亮了,绚烂无比。
这多像我曾经的暗恋啊,瞬间陨灭,无声无息,消散在茫茫无边的尘世里,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铃声又响了起来,惊悚从脚底一下子冒到了头顶,退到钢琴后面,我警觉地问:“谁?”
“是我。”
那个声音如一股暖流,缓缓地沁入我冰冷的心里。
“是,是你啊,元旦快乐啊,你还没走吗?今天的晚会,还,还可以吧?希希今天表现很棒,很棒。”
“……”
“那个,是不是有点冷,我,我去把窗户关上,你要不要喝水啊?”我提着表演完还没来得及换下来的大蓝裙子,手忙脚乱,无所适从。
“蔷薇,其实我早原谅你了……”
这十个字在后来的生活里,像一记耳光,时刻提醒我做个勇敢的人,不能负了好人,更多的是像一个赦免的咒语,让我卸下了背负已久的枷锁。时隔多年,我都觉得那是我过得最舒心最怀念的一个元旦。
那之后,我突然学会了关心我身边的人,我给我妈打电话说我给她买了新衣服,准备了压岁钱,让她不要太累。我也好久没陪彤彤出去看电影了,我还打算给她买副兔毛手套和围巾,作为新年礼物。再宰王表一顿,去KTV吼两嗓子。以此宣布我本命年的完结,大刀阔斧地迎接我的二十五岁。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被哪个没长眼的高富帅看上娶回家当媳妇儿。到了这个甩货的年龄,我也开始恨嫁了。
快放寒假了,幼儿园也到处洋溢着欢乐祥和的气氛。午休前,我和张蕾带着孩子们散步,生活老师留在班里收拾餐具。
张蕾吞吞吐吐地说:“蔷薇,我听希希说,她妈妈要回国过年了。”
我看着院墙外松柏在风中飘摇,回了一句:“挺好的呀。希希都一年没见着她妈妈了吧。”
张蕾压低声音贴到我跟前:“那你呢?”
我干咳了一声,说:“我也放假回家过年啊。过完年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了,真好。”这段时间我的情绪低落,瞒不过张蕾的眼睛,我什么也没有解释。
张蕾呵呵笑了一下,说:“那真是挺好的安排。蔷薇,我希望你有属于你的幸福。”
我拉着张蕾冰凉的手插进我的羽绒服口袋里:“我会的,蕾蕾,你也是。”
回教室,宝宝们准备午休,我给希希脱鞋子、外套。
她神秘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捂在胸口说:“蔷薇妈妈,我郝菲妈妈就要回来了。”
我接过她手里的小纸片,原来是郝菲的照片。虽然是一张二寸证件照,黑衣蓝底,但是仍然掩盖不住她的美。很标准的瓜子小脸儿,齐眉刘海儿,白净温婉,浅浅地笑着,黑亮的眸子里透着不可言说的神秘。
跟那个杀你比,郝菲的面相感觉品性更纯良一些。而韩珊用妖娆妩媚形容可能更合适。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郝菲有说不出的感觉,看着照片愣愣地出神。
郝菲回来了,还会走吗?那个他暗恋的人,醉梦都叫她名字的人,让他愤怒摔手机的人,他应该和希希一样,满心欢喜盼望着她回来吧?
生活老师李阿姨一把夺过去,嘀咕说:“希希,你妈妈真是美人坯子。”
然后看我一眼,说:“咱沈老师也不差,关键是嫩,嫩得出水儿。难怪招人喜欢。”口气里外溢着揶揄。
我一句话都没有回,回什么都不合适。
帮希希收好照片,哄睡她以后,关照李阿姨看一下,然后我一个人在花园里游荡。
我仔细地回忆我们几年前在酒吧的那一场意外,然后我在后海沿街苦苦寻找,接下来几年后在幼儿园再次见面,去他家里帮他看护希希,我们逐渐熟悉到小心翼翼地袒露心扉,第一次醉酒后的拥抱,第一次在缆车上那个意外的吻,雨夜受伤他赶来救我,在医院知道真相我痛彻心扉,元旦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是原谅……
这一切都是梦吧。
一个飘雪花的晚上,我接到电话,是王表的。已经快午夜十二点了,连日失眠,头昏昏沉沉的,我看了一眼来电和时间,不假思索地接了起来。我还以为他有什么大事。
电话那端的王表酩酊大醉,一遍遍地说:“蔷薇,对不起,蔷薇,对不起。我不该退伍的时候离开你,那时候你是那么好的女孩,我真是浑蛋。我真是浑蛋啊,我跟你检讨,我退伍回家以后,家里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处了一段时间以后就订婚了。后来我发现她脾气很暴躁,到了我没法忍受的地步。我要退婚,她不同意,天天纠缠,还以死相逼。后来她迷上了打麻将,天天跟一个官二代混在一起,特别爱攀比,根本不是过日子的人。我还以为是我订过婚,你觉得我配不上你,可是你同事说你跟一个有老婆有孩子的人好上了。你不能这样自暴自弃啊,蔷薇,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们也生个孩子好不好啊,亲生的……”
“你丫蛇精病吧。”我正想挂断这个无聊的电话,他又开始说了:“我后悔了,我真的很后悔,每当我和那泼妇吵架,我都会想你,想你的时候,我就唱歌,唱《当我想你的时候》。蔷薇,蔷薇你在听吗?我唱给你听行不行,你能原谅我一次吗?你到底能不能原谅我一次啊。”
那一天我漫步在夕阳下/看见一对恋人相互依偎/那一刻往事涌上心头/刹那间泪如雨下/昨夜我静呆立雨中/望着街对面一动不动/那一刻仿佛回到从前/不由得我已泪流满面……
这段歌词是我自己脑子里的,王表的口齿都已经不清晰了,就听见话筒里有人在哼唧,如果他不提前报了歌名,还真不知道他是在唱歌,而怀疑他是尾巴被门夹了发出的呻吟。
电话那头是一个男人的哭声,哭得撕心裂肺。我不知道他是坐在大街上拿着酒瓶,还是躺床上有同事陪着,总之很伤心的样子。
我也为之动容,跟着哭了,就像一个装满尿的膀胱,稍微给点外力就会喷射而出。
我的世界,顿时一片狼藉。
紧接着我听见彤彤也哭了。这段时间彤彤天天晚上要赖在我床上,她说怕我半夜想不开梦游离家出走,要看着我。于是我失眠的时候就开始欣赏磨牙和梦话二重奏。
我从桌上找到半包薯条喂她一根:“彤彤,你凑个屁的热闹啊,哭什么哭?”
“我们家杨得过年要回我们家见我爸妈了。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我流的泪跟你们的不一样。”
“眼泪还不一样?难道你流的是蜂蜜水,我们流的是马尿?”
“我流的是幸福的、激动的泪,跟你们当然不一样。其实王表把话说到这分上,一个男人在你面前哭成这样,要是我早心软了。他经历过一段感情又回头找你,一对比才发现你怎么这么好,我觉得他肯定会珍惜的,你说呢?所以给他个机会吧。”
哼,这家伙肯定被王表重金收买了。
第二天一早,我给王表打电话过去慰问一下。丫没接,打了七八个,一直响就是没人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