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特别顺畅,还配合了一些手势,所以自我感觉还是良好的,就像又回到了唐长老逼我们每次培训课后都必须站在投影仪前讲心得一样,还是有用处的啊,我在心里隆重地给唐长老鞠了一躬。
他勾了勾嘴角,没有说话,皱着眉头,也许是在思量我到底是真专业还是满嘴胡诌。
“这个在学术上叫感觉统合失调症,当然这不是疾病,要确定孩子是否有这方面问题,要经过专业量表测试和活动观察,如果是,要及早矫正,否则会影响孩子一生,您回去上网查一下吧。”
也许是我态度相当诚恳,他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
恰好我抬头看他,我看得很真切,他确实点头了。第一次由挫败感转为认同感,我有一丝丝欢喜,一下子就回到第一眼看见他的心情。
他的小贝发型在阳光下那么霸气,露出光洁的额头,用半瓶发胶都不一定能固定成那个造型,虽然时刻保持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但是你说怪不怪,这个人就是有种神奇的魔力让你产生好奇,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怎么令有那么特别的男人呢,还是各花入各眼?
唐长老拉着满身是土的希希走到我们面前,以为没有回天之力了,想要速战速决,带他去财务室退费。
“不退也可以,换两个条件。”虽然是冰冷的口气,但内容还是让人欢喜的。
“您说,您说。”唐长老也有点意外的惊喜,眼角的皱纹堆成了一朵菊花。
我头点得像鸡啄米,十个条件也行啊。
“第一,希希放在沈蔷薇的班上,如果再出事,请马上开除掉她。第二,关于医药费……”
我特别殷勤地打断他:“医药费我来赔,多少钱?”
“也就两三万。”
什么?我没听错吧,要不要这么夸张啊,有钱也不能这样可劲儿造,好么?
“希希做了全身系统的检查,这里有精神损失费、误工费。你确定要赔吗?”他傲慢地补了一句。
我心里盘算了一下,我在不失业的前提下,一年才六万多工资,我得吃饭穿衣喝饮料买包包,还得孝顺我妈,赔给你以后我连大姨妈都来不起了。天上各路大神,请借给我一麻袋钱,先砸死这个人,日后做牛做马加倍还你们。
可是诸神都休息了。
我沮丧极了,咬着嘴唇,用杀人的眼神气鼓鼓地瞪着这个让人琢磨不透的男人,等待下文。
“第二,关于医药费不用你现金赔付了,你的工资应该也不高吧。”
听起来挺像句人话的。
“不过,本学期周六日你要负责去我家做希希的感统矫正。”
周六日?怎么个负责法?去你家?说得轻松,还得顺便照顾她吃喝拉撒吧,这么说就是周末保姆吧,我的个神哪。
“会不会太……太过分了?”
“过分吗?”那俊美的脸又拉下来了。
一个学期?周末我也要洗衣服、逛街、睡懒觉、谈恋爱,好不好?我也要进入甩货的年龄了,你有点同情心行不行?
“能不能周六一天啊?”
“沈老师这么勉强就算了,当我没提,还是退费吧。”
你……你……你赢了,姓柳的。
他露出不易察觉的奸诈的笑。只有几秒钟而已,又恢复了初始无表情状态。
送走瘟神以后,我保持着立正的姿势准备聆听教诲。唐长老摘下眼镜,疲惫地靠在大班椅上,缓缓地说:“总算松了一口气,李老师说希希的爸爸来报名那天咨询过感统方面的事情,我平时怎么说来着,技多不压身,年纪轻轻的,让你们拿出午休时间接受专业培训,一个个跟上刑场一样。现在派上用场了吧,别以为事情就这样解决了,这才是开始,不能再出事了,一定要小心,周末家教你也不能掉以轻心,就当教学实践了,记得写报告心得。其他分园都知道这件事情了,都在主抓开学安全教育,杜绝安全隐患……”
唐长老在我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我也盯着那缸欢快的金鱼陷入了沉思。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不愉快,他客气地叫我沈老师,我也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柔和回应,柳先生我们探讨一下希希小朋友今天的进步好吗?那该是多么赏心悦目的一件幸福事儿。
希希来班上的第一天,我过得提心吊胆。我拜托其他老师一定要多关照这个顽劣的孩子,防止她伤害其他小朋友,更重要的是不能被其他小朋友伤害。
我的身家性命跟这熊孩子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小祖宗一样供着,心理负担好重。
她会在我上绘画课的时候把笔和纸都撕烂扔掉,然后跑到积木区一个人盖房子,或者从背后攻击其他小朋友之后把头埋到桌子底下撅着屁股,跟周扒皮半夜学鸡叫一个德行地以为自己躲起来了。
每当这个时候,其他老师都耐着性子把她从各个角落拽出来,然后苦口婆心地教育一番,她呢,眨着无辜的大眼睛东张西望,满不在乎地摸着自己的肚皮,好像老师在询问她吃饱了没有。
中午孩子午休,我们幼儿园有规定要给家长发微信报平安,周蕾作为班主任去找柳旭要微信,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人家黑着脸说没有,有事打电话。于是周蕾用帮我洗一周饭盒作为交换条件央求我打这个电话。
我用班上座机打了过去,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特别礼貌的标准用语:“你好!”
这种感觉真好,我确实很好。
“我是希希的老师,她在幼儿园表现很好,您大可放心。”
我一口气表达完我的意思,就把手放在挂机键上。
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然后说“谢谢”,我的耳边传来平和而有磁性的男中音。
这句谢谢又让我有了想跟他再交流交流的冲动,但是一时又没想好说什么,就这样举着话筒僵持着,我的脑子里跟开水壶里煮了饺子做的,一句合适的话都酝酿不出来,突然,他说了一句话,然后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挂了电话。
他好像说的是,没有得到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接走希希。
我听着话筒里的忙音失神很久,他都不知道他一个孩子抵我们平时操五个孩子的心,他居然一句谢谢都没有,我真的很想问候他大爷。
放学的时候,就是希希一个人黯然神伤的时候。其他小朋友像鸟儿一样扑到妈妈的怀抱,然后欢快地跟老师们说再见。她一个人孤单地坐在角落里,不肯跟任何人说话,那个静默的样子真像她爸爸九日啊。
九日,这是一个先入为主的称呼,就让我这么叫吧。当初我在心里诅咒这个名字那么多次,怎么能白白便宜了他呢。
我轻轻地张开手臂,说:“希希,老师抱抱你好吗?”
她会抵触,狠狠地推开我的手,然后背对着我蹲在门口望着蓝天,倔强得像个弥勒山的小猴子。
她想妈妈了。
周蕾后来总是在希希特别淘气无法无天的时候,指着希希说:“等放学你就老实啦!”
希希接着就做了一个qq表情里抠鼻的动作外加嘴角下撇难过的表情。
我就赶紧拉过周蕾小声说:“这样戳孩子痛处好么?”
这一周有四天希希都是坐校车回去的。只有周五,还有十分钟放学,我去办公室领新的教案,唐长老去外校交流学习了,所以我们不用开会,躲过一劫。回来的时候希希的座位已经空了,周蕾说被希希爸爸的秘书接走了。我心想坏了,你们怎么能让她接走?想起九日的嘱托,我连忙追到走廊拐弯处。一个前凸后翘的S形的女人,穿着黑色的裙子,一头海藻样的卷发,她用染着猩红指甲油的手牵着希希。
我从旁边超上去,一把拉住希希,蹲下问:“希希,你告诉老师,你认识她吗?”
“认识,杀你阿姨。杀你阿姨要带我去找爸爸。”
S形女人把头发拨到一边,弯下腰说:“希希,跟你说好多次了,阿姨叫Sunny,Sunny。”
我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宣布:“对不起,杀你小姐,希希的爸爸有交代,除非他本人同意,否则谁都不能接她走。”
她特别不耐烦地让我打电话给九日。我打了,但是他没接。
Sunny说他可能在陪客户开会,希希她必须带走,所以继续拉着希希往外走。
我伸开双臂,卷起袖子,以守门员的姿势拦在前面,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强行带走她,我就喊保安了。”
Sunny被我的阵势吓了一跳,退后几步,以为我要动手打她。
希希却突然朝我身后挥着小手喊:“爸爸,爸爸!我们要玩老鹰捉小鸡了,快来呀。”
正当我以这种奇丑的姿势要跟他漂亮的女秘书对决的时候,一回头就看见了双手插兜的九日。
我再次华丽丽地被耍了。
Sunny拨了一下刘海儿,嗲嗲地说:“是酱紫啦,偶boss要考验一下老师,到底有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啦。”
希希越过我,扑到九日的怀里,他没有任何褒奖的话送给我。
我内心翻滚着很多脏话,但还是云淡风轻地目送他们离开。
我屏蔽了刚才的不愉快,篱笆院墙下,牵牛花开得热烈,他拉着希希的小手,希希背着她的小书包,夕阳将他们镀上一层金色,影子拉得长长的,希希还扬着头跟爸爸说着什么,实话实说,那幅画面真的好有爱啊。
周五通常是最忙的。要写一周总结,然后要帮生活老师打扫教室卫生,从宝宝的喝水杯子到拖鞋、玩具、桌椅,全部都要清洗,消毒。所以幼儿园老师是全能型多功能打杂的。
做完这一切都晚上八点了,在北京还不算晚,相对于那些在地铁里把自己挤成相片的人来说已经很幸福了,他们可能还饿着肚子,至少我们幼儿园还有营养餐。
吹着徐徐晚风,散步回家。
我在小区大门口遇见了彤彤,她提着两袋子水果,红提和西瓜都是我爱吃的。有点沉,我接了一袋子过来。
“你丫今天格外能磨蹭,我为了等你,都出来三趟了。还以为你在路上被绑匪劫走了。”彤彤甩了甩被塑料袋子勒得僵硬的手指。
我垂着脑袋像斗败的公鸡,我倒宁愿被劫走,最好直接撕票,这样我周六日就不用去九日家给希希当保姆了。
“虽然我也很同情你明天就要去假日本人家受苦,但是把工作情绪带回家这样是不是不好哇?要不要我给你去助助阵?”彤彤有点上火了。
我坚定地摇摇头:“我都是去当保姆的,还带个保镖算怎么回事?”
“那你自己小心,回头把他家地址发给我,有事给我打电话,我随时保持准备营救你的状态。”
“嗯。你说他会不会报复我?”我踢着路边的石子问。
“希希头摔破,他都没动手,虽然他说话不好听,但不至于在自己家里怎样你,再说你长相也挺安全的,你放心吧。”她上下打量我,做了总结发言。
经过彤彤这么一分析,我稍微放心了。
第二天一早彤彤就给我打扮上了,化了一个妖艳的妆,头发蓬松着,卷发棒在我头上滋滋地冒着热气。一个骷髅头图案的大T恤,粉色小热裤,人字拖,还有猩红的嘴唇,就像刚喝过人血。
一照镜子,我自己也被自己的乡村杀马特造型吓了一跳。
这是为人师表吗?我平时虽然跟漂亮不大沾边,但是端庄秀丽大方得体还是可以形容我的。
“你别说,这么一打扮还真像一个明星呢,你猜像谁?”彤彤对她的作品表现出自恋般的满意。
“是史莱克吧?在自己第一眼就怦然心动的男神面前自毁形象,这样真的好吗?”我撇嘴道。
彤彤双手叉腰,看着镜子里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我说:“快点死心吧。你还想不想周末睡懒觉了,必须让他讨厌你,说不定他一开门直接被你吓到,隔着门缝让你以后别来啦!你看,这样就解脱了。你要好好表现啊,昨晚教你的都用上,我就不信,他受得了。”
说完连推带搡把我扔在楼道,“嘭”就关上了房门。
天宇流星小区,一趟公交车就到了,其实还是很好找的。
我就站在院墙外,看着里面茵茵绿草、小桥流水、假山瀑布。
德式风格的建筑,粗重的花岗岩,高坡度的楼顶,厚实的砖墙,轻盈剔透的飞扶壁构成了联排别墅特有的线条美感。
哎呦我去,我一边咂着舌,一边感慨,好高大上,正经八百的高帅富。
我拨通了九日的电话,我期待他不接,这样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走人。
刚响一声,听筒传来冰冷的声音:“哪位?”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结巴地说:“我,我是沈蔷薇,我到你……你们小区北……北门了,可是保安不让我进。”
“等着。”
他站我面前的时候,玩世不恭地上下打量我。我也抬头直愣愣地看他。我们是平等的人,我马上要用劳动赔偿你的医药费了,已经不欠你的了,凭什么我要怕你呢。
一身阿玛尼白色运动装扮,手腕上缠着一条白毛巾,额头上闪着密密的汗珠。显然他刚才在跑步。头发没有梳上去固定,碎发斜向一个方向,修剪得很有层次感,其实这样更好看,如果忽略这张冷冰冰的脸,光看背影还是一个很阳光的大男孩。
“你的头发是遭雷劈了吗?”他面无表情地走在前头,尽可能地想甩开我一段距离。
“怎么了,不好看吗?”我快步跟上。
“真像发廊洗头妹。”
“哈哈哈,还想问你呢,你们家发胶是不是用完了?”我指了指他头发,朝他扮了个鬼脸。
我这么放肆,完全是彤彤苦口婆心教导我的,她让我力争把口无遮拦发挥得淋漓尽致,这样才有可能尽早脱离苦海。
他并没有回答我,沉闷地走到门口,伸手按了门铃。
一个女的开的门。她四十多岁左右,穿着短袖碎花衬衣黑裤子,朴素得体。
“林姐,希希呢?”九日环视了一下客厅,问道。
“先生,希希昨晚闹到半夜不睡,刚才喝了牛奶哄睡着了。”
“这是希希的老师,小沈。你带她到二楼看一下我买的感统训练器材,如果还缺什么告诉我。”他淡淡地说。
“可是你都没有确定她到底是不是感统失调啊?”我诧异地问。
“去过儿童医院了,只是有这方面的倾向,有检测报告和专业建议,等下拿给你看。她是个敏感的孩子,我不打算去医院治疗,所以买了器材。”
林姐皱着眉头看我一身怪异的装扮,好像门口来了个讨饭的。
我夸张地说:“林阿姨你看起来好年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