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脸无奈地从柜子里拿出拖鞋给我换上,说:“小沈老师跟我来吧,希希也叫我阿姨,你要不要考虑换一个称呼?”
我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打量这栋大得不像样的房子,灰蓝色调,现代简约风格,家居用品考究,茶色地板,深蓝色窗帘,有点冷郁。
虽然是白天,但是窗帘紧闭,水晶吊灯、壁灯、台灯、玄关小射灯,反正各种灯都开着。发着幽幽的光。光这电费,就知道这家人不环保,很奢侈。上下一共三层,据网上二手房置业顾问说还有能停三辆车的地下车库。很多人在北京还挤在十平方米的地下室,你家人均一百多平方米的住房面积,人比人气死人。仇富心理油然而生。
唉,不过话说回来,我要是中了彩票或者傍上大款有钱了,我也会这么享受人生。
墙壁上挂着几组抽象的几何图画,在巨大的水晶吊灯映衬下,有点模糊的立体感。靠近景观阳台的位置,一盆滴水观音枝繁叶茂。
白色的雅马哈钢琴上支着一本翻开的五线谱。
有钱人家没几个会弹的,但是都会用这种高档乐器装范儿,这个可以理解,只是没见过装得这么像的。
林姐带着眼花缭乱的我,来到二楼,除了向阳的房间是希希的卧室,就剩下一个大通间,目测有一百多平方米,比我上学时候的舞蹈厅还大。大大小小全是玩具,很多没有撕开包装。蹦床、滑梯、跷跷板、平衡吊缆、时光隧道,有些连我都没有见过。整个一个小型的游乐场。同志们,我真是大开眼界,做有钱人家的孩子要不要这么幸福哇。
九日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希希这一觉睡到中午,林姐在厨房准备午饭,我就端坐在一楼空旷的客厅跟彤彤聊微信。拍了n张照片发给她,各个角度,各个景点,各种羡慕嫉妒,当然更多的是恨。人烟稀少的客厅里安静得掉根针都可以听见,住惯了楼上每天噼里啪啦各种响声的老房子,很不习惯,瘆得慌。
希希是被我故意捏鼻子弄醒的,她有点起床气,把床上的枕头和玩偶都扔到了地上,不愿穿衣服。我以陪她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为诱饵才让她勉强配合。这娇小姐的脾气,长大了是没人要的节奏!
午餐是六个菜一个汤。有清蒸螃蟹,红烧鱼块,韭菜虾米,还有蒸豆腐啊炒小白菜一类的。是不是为了迎接我才这么丰盛的?
倒是快点开饭啊,吃惯食堂的人看着考究的荤素搭配,还是非常有食欲的,加上没有吃早餐,早已经饥肠辘辘。
九日从三楼下来,换了衣服。黑色立领纯棉T恤,牛仔裤,人字拖,懒洋洋的样子。头发又搞了那个头顶聚拢的小贝造型,显然精心打理过了。他是要证明他家发胶没有用完吗?
九日慵懒地轻唤:“希希过来。”希希却不领情,直接拿起螃蟹扔进蛤蜊汤里,汤汁溅了他满脸。
林姐也吓了一跳,马上拿餐巾纸递过去,责怪希希:“这孩子怎么可以这样子?”
我是一个外人,看戏一样,一动不动。我猜他会生气的吧,最好鸡犬不宁打起来才好。
但是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好鲜美的汤啊,希希要不要尝一尝?”
希希显然知道自己过分了,见有台阶下,这个机灵鬼马上爬到凳子上,拿起小碗说:“好啊好啊。希希最爱喝汤了。”
这种溺爱让人心头一颤。对于这个妈妈不在身边的孩子,他表现出了所有的耐心和宠爱。有点偏执,甚至无奈。
最后他看着希希已经吃饱,自己却食欲不振似的提前离席。
这么多别浪费了啊,于是甩开膀子吃,有点撑,林姐的手艺真好,可是为什么这父女俩都这么瘦,百思不得其解。
吃过饭希希还记得猫捉老鼠这个约定,然后我们就楼上楼下疯跑了一下午。我不管躲在哪里都会适当弄出点动静,然后她稍微动点脑筋就可以找到我,那种成就感让她兴奋不已,也许家里安静太久了,突然有个玩伴,她实在太开心。小孩子是不懂察言观色的,所以我一脸的不情愿和心不在焉只能是表演给自己看。
大周末的,人家都在睡觉、逛街、享受空闲,我却陪着一个熊孩子耍猴戏,弄得一身臭汗。家里要是有这样一个孩子简直能把人折磨致死,我一个月的运动量也没有这么大。通过躲猫猫我也观察到一个细节,这栋房子好像没有女主人住过的痕迹。
我一直在看钟表,五点半的时候我想差不多该撤了吧。
希希央求我陪她玩别的游戏。我坐在地板上跟希希说:“不行,今天就只能玩一个游戏。”
“为什么?”
我想说我快累死了,但我还是很耐心地告诉她是因为她不乖,犯错了。她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噘着小嘴儿问我:“什么时候不乖了?”
“吃饭的时候,把汤弄到别人身上,没有礼貌,这样做对吗?”
我假装厉声问道。激怒她应该是个好办法吧,等会儿吓哭了,她准跟爸爸说:把她赶走,我讨厌她!那样我的目的就达到了。这样想着,我心里笑成了一朵花儿。
她挠挠头说:“我跟爸爸道歉好吗?”
“那你去把爸爸请出来,当着老师的面儿道歉好不好?”我猜她那么爱面子才不会这样做。
谁知道,不一会儿九日就被希希从房间里拖出来,他在打电话,冲着电话很生气地说着什么,脸上乌云密布。
挂上电话,他换了一张和颜悦色的脸,把希希拥入怀里:“希希,怎么了?”
“对不起,爸爸,我不该把汤弄到你身上,老师说这样不对。”
他有点诧异,脸上闪烁着惊喜。捧着希希的小脸儿,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表示原谅她了。
“沈老师,那明天我可以和你玩游戏了吗?”希希转过头挤眉弄眼地问。
我点点头。
“真的吗?拉钩钩。”说着她认真地将小手指头伸过来。
我也笑着伸出指头。
我这猪脑子啊,到底是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啊。
林姐带希希去喝牛奶了,终于安静了一会儿。静谧的黄昏是一天最柔和的时刻,落日的余晖从窗帘的缝隙透过来,照在米色真皮沙发上像一道射线。如果这是我的家,我想四仰八叉地躺在贵妃沙发上做个甜美的梦。这种幻想一瞬间就破灭了,我煞有介事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希希今天的表现和构思训练大纲。
听见九日下楼的脚步声,我站起来,问:“喂,我可以走了吗?”
九日沉思了一下问:“感统训练器材还齐全吗?”
我点点头:“嗯,你真能自作主张啊,我们幼儿园就有感统训练班,而且你买的好多功能重复的,你应该提前跟我商量一下,我好针对希希的情况给你一些建议。”
他斜睨着我,意思是我要花钱买什么还需要跟你请示?
“如果还缺什么告诉我。希希的矫正工作就交给你了。”
“哦,可是我怕我……”
“我查过你的档案,别说了。”他低头玩着手机,用恰到好处的男低音说道。
“哦,我会尽力的。我先回去做一下训练课程方案给你看。其实最关键的不是器材的问题,而是……”
“而是什么?花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恰恰不是钱的问题。我想说的是,温暖和谐的家庭氛围,爱她的爸爸妈妈,但不是溺爱,在孩子启蒙阶段给予正确的引导非常重要。孩子的妈妈有什么理由在孩子那么关键的时候狠心不陪她一起成长?你们知道希希看到别的小朋友有妈妈接送心里多羡慕吗?”
他闭上眼睛,轻轻抿了一下嘴唇,说:“我知道了。”
我嗫嚅道:“我明天在家写方案,下周末再来行不行?”
“你问希希吧,如果她同意的话。”
希希抱着奶瓶撒丫子跑到我跟前,小脸红扑扑的,听见我要走了,非常惊慌,差点栽倒。她紧紧地抱着我的腿,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显然她不同意我明天不来,还霸道地要求我今天就陪她睡在这里。
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心都要化了,她用这种直接的方式表达对老师的喜欢,可是于我而言,这一天只是在应付苦差事。
于是我答应她明天太阳公公一出来就来陪她玩,所以她答应我晚上乖乖睡觉,早点起来。随着这一天的结束,表示彤彤给我出的馊主意都没派上用场,而我仿佛能看见她咬牙切齿数落我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我带上沉重的大门,外面的阳光好灿烂,九日家里开着那么低温的空调。我突然想回去跟他说给空调温度开高一点,或者给希希加一件衣服。
我是不是太入戏了?
出院门的时候,我听见希希的声音:“沈老师,明天一定要来哦!”猛一回头,看到希希趴在二楼飘窗上,举着长鼻猴手舞足蹈。而九日站在希希后边,用手环着她防止摔倒。他的目光是注视着希希的,看不清表情,但是那个身影有点淡淡的伤感。就是这种感觉,怎么对我而言就有致命的诱惑呢?
浑身酸痛,累得根本走不到公交车站了,我打了车回去。
彤彤刚洗完澡,裹着浴巾做面膜,跟戴着个绿面具差不多,伸出舌头跟吊死鬼有一拼。
看见我回来得还挺早,她揶揄道:“假日本鬼子没留你吃晚饭?”
我冲到洗手间把被汗液晕得跟鬼一样的妆卸了,大声宣布:“计划失败了。”
“你没按照我的套路实施吗?”
“你的套路路上还记得,一进家门脑子就成糨糊了,理论跟实践差得不是一丁半点距离。所以,我明天还得去。哎呦!我真不想去。”
怪了,我的内心明明没有那么排斥啊。我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
我把内心关于别墅里一张婚纱照没有,一点女主人物品都没有的疑问跟彤彤说了一通。
“我猜是不是经常带别的女人回家鬼混,伪装单身,所以藏起来了?”彤彤爱八卦的劲儿又上来了。
“那他应该把希希藏起来才对啊,小孩也不会撒谎,肯定也会跟她妈妈说的。”
“要不然就是不喜欢女人,是个同性恋,结婚只是掩人耳目,他老婆结婚以后才知道这个事情,生了孩子远走异国他乡?”
彤彤啊,你做什么销售啊,不当编剧实在太可惜了。
周日早上我从花店买了一束含苞待放的香水百合。
林姐给我开的门。她半张着嘴愣了几秒钟。
我穿着深蓝色的及膝棉布裙,领口和袖口有白色小花的那种淑女裙,脚下是米色串珠凉鞋。素颜,头发整齐地在脑后束成一个马尾。不是大家闺秀也是小家碧玉吧。
“沈,沈老师,是你吗?”
“嗯。”我捧着花儿有点羞涩地看着她。
“我就说嘛,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多水灵,怎么打扮成妖精样的。昨天你走后,我还跟小旭说你不像个老师样儿,怕你带坏希希,如果你今天还这样,我肯定阻拦,下周不会让你来了。我在这个家待了五年,说话还是管用的。”
不早说,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希希听见动静,欢呼雀跃地拉着九日下楼了,他应该是熬夜了,看起来有点疲惫,目光忧郁沉寂。我们眼神对视的瞬间仍像素不相识,可是在看到他在家的那一刻,我却心安了。暗恋过人家的同学们应该会感同身受吧。
林姐看了看我买的花,又看看九日,欲言又止。
“我……我看这百合挺新鲜,就随手买了。”我慌张地解释。
其实是我多么希望这个暗郁的家里有点灵动和彰显生命力的东西,哪怕仅仅是花开花落的简单过程。
他皱着眉头说:“林姐,拿走,希希会花粉过敏。”
好吧,我又自作多情了。
林姐出去买菜了。
希希一直缠着我讲故事,讲到一半又要玩积木,玩到一半,让我陪她看动画片,这是个注意力非常不集中的孩子。她好像急于跟我分享她那些玩具,又很生气我没听她发号施令,气急败坏地嚷嚷我不配合她的意图。我都快被这熊孩子折腾得内分泌失调了。
我一直抬头看二楼九日闭着的房门,他在干什么呢?
十一点左右,他的房间门开了。他西装革履,还打了条纹领带。
着正装的样子让我简直没有任何免疫力,甚至忘了呼吸。我就用花痴的目光追随着他一路到鞋柜旁,换上鞋子。他被我看得莫名其妙,还特意抬头照了一下镜子,自恋地摸了一下下巴,似笑非笑。
他说:“希希,爸爸出去办事了,晚上不回来吃饭。”
“哦,”希希头都没有抬,“爸爸早点回来,我怕黑,我还要听你讲故事呢。”
门被轻轻地关上了,他走了,没有一句话是跟我道别的,就像我是空气一样。也是啊,我有什么资格呢?我是谁啊我!失落只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我有点恨自己,咋这么卑微,这么窝囊呢?
我自作主张地把房间的空调都关了,灯也关上了,然后把窗帘都拉到两边,窗户推开。外面的那些明媚,都进到房间里来吧。
林姐提着菜回来,自言自语地说:“希希爸爸出去了是吧?如果他在家一定会生气你把窗帘拉开的。”
我没有问为什么,这是个表面孤傲实际内心自闭的人,拒绝陌生人靠近,就连拉开窗帘他都觉得没有安全感。
吃过晚饭我一直磨蹭到很晚才走,帮林姐洗碗收拾厨房,给希希洗澡,讲故事哄她睡着。我再也没有逗留的理由了,才起身离开。
都要十点了,彤彤打电话催我了,我慢吞吞沿着院墙来回徘徊。
我只想看一眼一辆香槟色车子从眼前经过就好。
可是没有。
最后等来了倾盆大雨,我被淋得像只落汤鸡。
希希比上周稍微有一点进步了,她和班上一个叫吴凡的男孩子好上了。玩具和点心都只和这个小朋友分享。
这一周希希都是校车接送,我问希希:“你爸爸怎么不来接你?”
“我爸爸说他很忙。”说完噘着小嘴,好像我勾起了她的伤心事。
每天晚上写完教案,我就霸占着彤彤的电脑查感统矫正训练方面的资料。然后煞有介事地收集整理。
彤彤像看外星人一样,揶揄道:“英语考四级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用功,当年毕业论文也没这么上心啊。”
又一个周末在我热烈的期盼下姗姗而来。我带着经过一周反复推敲修改的训练课程表来到希希家。
到处张望,可是除了林姐和希希,并未看到九日的身影。
“林姐,柳先生呢?”我假装漫不经心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