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我是停止写作的,因为坐下来写的时候,就会不断地质疑自己,写的这东西是不是有价值,再看看那些写得好的作家,我完完全全可以做一个“合格的读者”。
然后我对自己写的虚构类的东西的要求是十年后至少能看进眼里去。
最初来北京,三年时间里,我没有回过一次老家,三年后的夏天回到我们村里,看见一个老头拿着我高中时出版的一本短篇小说在太阳下翻看,这本书当时我在我们村里留了两百多本,基本上认字的人都有了。他一边看一边还问我,你为什么不写我呢?我的故事比广文的多(广文是我一篇文章的主人公)。
我们村那一辈老头都看书,比我爸爸这一辈人和我这一辈人对书尊重。家家大门口的大梁上,有耕读传家的石刻。
现在回到村里,村里的耕地全部被征收盖了楼,丝毫找不到那个安静、原始、落后的苏庄。
为此,我在持续不断地写着《苏庄词典》,以此来祭奠那个记忆中的故乡。
一天晚上,微信有人加我,自我介绍一番,我一看名字是我初中同学,他那时候去新疆当兵了,至少有十五年我们没联系过,他说自己现在也看书,我想起这小子那时候是个混混,别说看书了,字都不认几个。他把他老婆写的文章发给我看,说你看,我想看这样的故事,我们自己的故事,说自己老婆写得太没味道,说最近在看满仓在网上的连载,写我们自己的事情,满仓是比我们大好几届的学生,那时候写文章很厉害,后来满仓回我们老家当语文老师,再后来就不写了。我这个初中同学说:“我去年回家去看了你爸妈,拿了一本你的书,你写咱们的故事吧。”
这时候,我觉得写作“在场”是最重要的,其余的都听天由命了。
我个人的文学追求是这样的:小说家有四层,作家相遇有三类,文学相遇有四种,文学语言、文学标准、文学追求都是生命的折射(见附录)。
追求是一回事,呈现效果是另一回事。其实我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有能耐,当我把东西写出来时,回头去看,离我自己追逐的东西还相当有距离。
我经常说,别看我们都是人的模样,可是人和人之间相差着一万年的进化。尤其对文学的理解上,这个进化表现尤为明显。
我的所有故事的肌理都来源于苏庄,而未来,可能我的故事中的人物也都来自于苏庄。
苏庄于我而言就是脐血和母肉。
我对苏庄的记忆全部来源于我奶奶。
去年我是十一回的老家,奶奶吃完饭,叫我说:“闲不。”我说:“闲。”她说:“那过来一起来聊聊。”
1.
奶奶给我细数了他们那一辈人都是什么时间去世的,具体的季节,具体的日期,具体的时间段,是太阳当空,还是月光平铺,临终是有病,还是自然死亡。
然后会把去世那人的家人们的返乡速度还有到齐人数给予点评,并对此人的生平给予一句总结。
比如:他命挺好,一辈子没受罪。她命苦了一辈子。她嫁到苏庄就没好日子。他作孽太多了,这样走也算上天恩赐了。
我坐在她身边,听着她那种极度精准的描述,想哭。
她也是用这样的语言和这个世界一直做着各种对抗、交易、谈判,现如今,她用这样的语言来记录生死。
我想一个老太太的内心得有多孤寂,才把生命的时间拉得如此之长,把这些我们想都不想的事情,在自己的脑子中建立记忆点,并开始编织出自己的思考让它们和自己的情感产生作用。
奶奶心中刻着一整部苏庄的死亡史。
她的世界静谧到没有其他嘈杂的信号,只注意庄子里喊丧人那一嗓子谁谁谁谁走了。
2.
奶奶跟我说,她那一辈的人现在还剩余两个了,一个是自己,另一个在县城里。
这是奶奶唯一活着的伙伴了,伙伴背着在县医院当院长的儿子经常往乡下老家跑,前五年还能跑得动,这十几年中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时候跑是因为实在接受不了城里人的生活,马桶都用不惯,憋得实在难受,晚上就走出去好几里,找块空农田解决掉。
小伙伴每次回来就和奶奶住一起,给奶奶带些鲜味,像一对透露自己心仪小伙的闺蜜。
奶奶伙伴的儿子每年大年初一会回来给老祖宗上坟,临回城里会来看奶奶,带来奶奶伙伴的消息,临走奶奶给自己的伙伴捎上自己做的东西,送出去好远,像送自己出远门的儿子。
我叔说:“娘,我开车送你去县城看她。”奶奶说:“不去。”
自打爷爷去世后二十年中,奶奶只出过一次庄子,那次是去镇里看秦腔,只因那场戏的十多个油彩脸谱都出自奶奶第四个儿子之手,才给面子去的。此后再不想走出庄子了。
3.
奶奶今年九十二岁,爷爷是七十二岁去世的,爷爷走得很洒脱,下午下完棋,晒了太阳,觉得累,回来睡下就走了。
奶奶十八岁嫁给爷爷,爷爷是个穷得只有一箱子书的农不知道多少代,奶奶是爷爷用两匹黑布换来的。每次我大娘二娘比嫁妆叫穷,我奶奶都站出来压着她们。
奶奶生了六个儿子,一个姑娘。
这一生经历过丧子之痛,失女之悲。
奶奶在我们整个家族中承担的最主要角色是物质平衡员。
这个职位是我发明的,比如谁给了她东西,她自己不吃不用,偷偷锁到自己的柜子中,第二天她就会想到这个东西应该给谁,她会想到谁少这个东西或者没吃过这个东西。
然后大家给奶奶东西的时候,都会说一句:“您自己用,自己吃,别给别人了。”
然后你还是会发现送给奶奶的东西在别人那里。
又气又好笑,经常会看到奶奶从自己的肚兜中掏出东西,兴冲冲地递过来。然后我们每个人都受贿过,不论是快六十岁的大伯还是才四岁的小侄子。
4.
奶奶是小脚,裹脚布自己偷偷洗,几个儿媳妇谁洗都信不过,觉得洗得不干净。
奶奶穿大襟衣服,这衣服现在很多老裁缝都不会做了。家人后来找到一个会做的,给奶奶定制了十几套,奶奶笑说:“你看,时代都不留我了。”
我见过奶奶以前收留的一个比我家还穷的孩子,跪在奶奶面前诉说几个小时的情景。那人后来还是成了个人物,来看奶奶时跪着说当年若不是奶奶接济,他娘和他早没了。
奶奶这辈子最遗憾的是,她们家早年富裕,后来家败,父亲把子嗣送人、外嫁,姐妹弟兄八个人,十八岁后再也没见过,每每说起来都是含泪遗憾。
在她言语中,能听出她大哥是个能人,她一直期盼着她大哥能把他们兄弟姐妹的消息都打听清楚,有生之年有个相聚。
后来来过一拨人,是奶奶大哥的子嗣,奶奶大哥去世了。说这么多年,终于找到奶奶了。其他的都外迁,没了消息,给奶奶留了一张奶奶大哥的照片。
奶奶现在还期盼着有一天还有她的兄弟姐妹找上门来。
5.
其实我大伯几人也一直在寻找奶奶家族的人,只是那时候书信不通,断绝联系几十年,实在没有任何线索,有的都改了姓。
奶奶生过大病,咽气好几天又活过来了,她棺材板就是那时候准备的,现在奶奶一有空,就用扫把扫扫棺材板上的土。
那次我父亲几人更加坚定要找到奶奶家族的人,不然去世了连个娘家血脉都没有。
奶奶那次大病后吃东西就不行了,现在就喝面糊糊。
奶奶看不上身边四个儿媳妇任何一个做的面片、烙饼、针线。
只要她们妯娌在奶奶面前干这些,都会被数落。
奶奶现在就吃自己炒的面和的面糊糊。
奶奶有八个孙子,一个外孙,五个孙女,三个外孙女。到目前有三个重孙,一个外重孙。
我在孙子中排第四,我们都喜欢喝奶奶做的面糊,那是世界上最让我记得住的味道。
奶奶的身体现在也只接受这一种食物。吃其他的都拉肚子,儿子孙子买的贵的、稀奇的,便宜的、家常的,都不行。
6.
在奶奶的孙子中,我和奶奶相处的时间最久。
爷爷去世后,我和奶奶住在一起,负责照看她。那时候我养了一只猫,奶奶负责猫的吃喝,我负责和猫玩,后来我上高中去县城住校,那只猫就陪着奶奶了。
奶奶一个字不认识,不看电视,到目前为止都没去过县城。
奶奶常常在腊月里站在我们家门口数,数什么呢,数这堆子孙还有谁没有回来过年。
大年三十,每个人都得到奶奶这里报个到,不回家都得要提前给奶奶通报下。
奶奶是活得最为坚强的那一辈人,她每每给我说起那时候挨饿,还有那时有些暂时得势、鸡犬升天的日子,还有她命中的好人,还有她命中的不平,还有她记得的故事,这些叙述都没有了情绪,只余下一种平淡的味道。
这可能就是她对生活的一种敬仰。
7.
奶奶是崇尚慢的,把握好时令,按照最慢的速度去安排吃喝,安排播种,安排收成。
她有自己的菜园,从来不贪多,她的菜是最有原始味道的。
她的慢体现在手擀面和千层饼的功夫上,出来的味道估计是后无来者了。
奶奶是自信的,她甚至把自己鬓白的落发积攒起来等着货郎来换取针线,也不愿意花钱去买。货郎说白头发不收了,奶奶还是会自信满满,拿出其他自己积攒的东西用于交换,奶奶是可以离开货币生存的。
奶奶总是带着千层饼的香味,胡麻油和细麻的味道在她那里混合着,滋育着我们这群子孙。
逢寒冬疾风,逢暴雨连阴,往奶奶屋子里钻,有烧得最热的炕,有最松脆的饼,这可是奶奶不让子孙遗落的自信的根。
8.
奶奶是忠于一类东西的,她最喜欢的是椿树,她的房子后面有一棵三十多米高的椿树,每次地震或者连续降雨,我父亲兄弟几个都欲砍掉,万一那棵树倒下来,房子压塌,奶奶就有危险。
那棵树前些年还稳健,现在根都咋咋呼呼地露出地皮不少。
奶奶就是不让砍,说她走了后,他们爱砍不砍。
他们商量着偷偷砍了,但是几次考虑,还是不忍心。这棵树后来竟然成为我们庄子里最高大的一棵树。站在山梁子上,找我们家,找那棵树就行,夏天可能不在意,但是在秋天,那棵树变得无比有存在感。
我们庄子全面整修,旧房子全部拆除换新房子,只有奶奶的房子最后留了下来。那个房子奶奶和爷爷住了有二十五年。
所有的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去试图说服奶奶同意拆迁,搬进新房子,奶奶始终没有同意。
于是这间屋子很凑巧地也成为我们庄子最古老的屋子,甚至可以用来研究我们庄子20世纪的建筑特色。
奶奶就是如此在苏庄持续性地做着标记。
我想着,最终我们都会抛弃噪音,身边只剩余一种敬仰,只携带一种味道,身体只接受一种食物。
而我,从始至终地去描写苏庄。
为此,我用尽全身的力量在书写一本古老的苏庄的故事——《苏庄的遗嘱》。
苏庄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苏子孝死后二十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曾经下令苏庄人万世不可开窑的三号窑,被苏万川一个炸药包轰开了门。
在此之前,在此同时,在此以后,我所有的文学准备让我很苦恼,越是往里面钻,也就越觉得这是一件永远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因为文学这件事情带来的只能是失败,没有多少人能把文学拉拢到自己身边成为一伙。伴随着失败的结局,我还在坚持不懈地做着我的文学准备。这个准备我也不知道什么时间是个阶段性的停滞,但是目前看来,我的速度、我的智力、我的生存环境都在加速着这件事情的失败程度,就我的文学而言,唯一可以比拼的东西就是活得够久够长,以此来弥补我的天分不足。已经没有什么人能像海子、戈麦一般能在年轻的时候绽放,唯愿有更多的时间给我,让我再准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