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当晚行动最困难的部分就是找到一盏能随身携带的灯。马平觉得她俩累了一天，一进屋就会睡觉，好有精力第二天继续干活，所以她们的房间里根本没有灯。她们俩只得从储藏室偷了一盏，这才向楼上走去。
付金拓虽然是个富商，但出人意料地并不怕被偷被抢。这幢大宅里只有五六名守卫，而且基本都守在大门附近。其实要侵入一幢房子，从外向内攻是最笨的法子，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样正合她俩的意，因为屋子内部无人巡逻，她们几乎是自由自在地在内穿行。房子内部光线昏暗，走廊里铺了地毯，连脚步声都不会有，只要别不小心撞到墙上，谁都不会发现她们。只不过一名仆人半夜起来上厕所，差点和她们迎面撞上，不过两个女孩儿及时躲进昏暗的门洞，对方睡眼惺忪地走了过去。此外太平无事。付金拓的秘密书房就在托瑞推测的地点，她们很快就开门进去了。
托瑞点亮煤气灯，把它放在书桌上，借着灯光扫视屋内，把陈设和东西的位置默记于心。她们打算把这个房间兜底翻一遍，所以完事后把所有物品摆回原位是很重要的。托瑞观察室内的时候，海莉无所事事地晃着上身，看到托瑞对她点了点头，立刻迅速向前，依照戴安娜教过她的方法仔细地翻找着每一个角落。很快，所有的暗格都被她找了出来，里面的秘密文件和付金拓苦心藏好的证据一个也没放过。
海莉一边翻，托瑞一边看，阅读文件的速度比海莉找的速度更快，时不时停下来等海莉拿新的文件给她。每看完一份文件，她就把它按照原来样子归位，免得被人发现书房被她们翻过了。
搜完书房之后，海莉累得要命，而托瑞则是恶心到极点。海莉摊在扶手椅上休息，托瑞则在书房内踱来踱去，消化得到的信息。她出色的记忆力能记下所有的细节，但是整合这些分散的信息和证据还需要一段时间。
付金拓在非法生意里浸淫了这么多年而毫发无损，足以说明他并不愚笨。海莉找到的那些文件遣词用字都非常谨慎，普通人看来也根本没有值得注意的地方。文件里既没有说明付金拓投资的生意目的何在，对于那些船只的用途也语焉不详。
虽然没有找到决定性的罪证，此行也不能说毫无用处，而是收获很大。付金拓出资兴建了一个庞大的犯罪网络，租用船只、雇佣水手、安排劳工都会在文件上留下痕迹。而这些文件让托瑞对付金拓的势力大小有了比较精确的估计，比她们之前预测的规模要大很多。她们本以为付金拓只是为人贩子提供资金，从中抽成，而付金拓的秘密文件则表明他不但跟人口走私的实际运作牵涉极深，而且这个团伙的总部就在上海。
托瑞没费多少时间就理清了预测和文件之间有出入的原因。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付金拓把这个犯罪网络伪装成合法生意。那些船只并不是登记在他名下，而是通过一系列空壳公司被他操控着，他还特意雇了一些职员充场面，按照一般途径根本查不到他头上。也许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付金拓在这行做了这么久，看起来却并不是富得流油，因为每当官府查案查到他的皮包公司时，他只要舍弃这部分的资源，就可以平安无事。
这种壁虎断尾的招数恐怕已经救了他好多次，可是频繁的经济损失也导致他没法暴富。毕竟，他做生意的态度如此小心谨慎，也不可能把为非作歹得来的钱财一次性投资在某桩大生意上。所以他赚钱的速度比较慢。
今夜之行的主要目的就是让托瑞对付金拓的犯罪网络运作方式有比较清晰的把握，不过这些推测需要明天让戴安娜和林虎雄来验证。好在付金拓会直接领他们二人到现场去搜集需要的证据。在那之前，托瑞需要先写张纸条给戴安娜，传递消息。“海莉，这个任务交给你比较好。”
“下次安排有点挑战性的事给我吧。”海莉一口答应。第二天，戴安娜和林虎雄来到付金拓家里，海莉找了个由子经过大厅，快速从他们身边走过，把托瑞写好的纸条不着痕迹地塞进戴安娜的口袋。戴安娜自然对此一清二楚，不过她等到付金拓背对他们的时候才读了纸条，然后传给林虎雄。他看完纸条后神色如常，只是纸条在他的紧握下团成了球形，这个动作出卖了他内心的怒火。
林虎雄出色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和举止，付金拓带着他们坐上准备好的马车时，他还微笑着向他点头致谢。实际上，在穿越市区去码头的路上，林虎雄恨不得伸手去掐住付金拓的喉咙，把他从窗口扔出去。在怒火的作用下，他的演技愈发夸张起来。
付金拓以为林虎雄在故意试探他的底线，因此对他的无礼言行不以为意。无论如何，林虎雄的自控能力也不可能让他真正越界。毕竟，他为了这一天已经耗费无数时间和精力，不可能在收官阶段因为发怒而毁掉整个局。他花了三年时间伪造这个身份，此时更加打起精神，不敢在关键时刻出错。
虽然看了托瑞的纸条后他们已经有所准备，但马车进入全市最大的码头时，林虎雄和戴安娜还是吃了一惊，极力隐藏惊讶之情。付金拓带着他们下了马车，逐一介绍自己的六艘大船，站在码头上的林虎雄和戴安娜不得不仰起头才能看到船只的全貌。他们并没有留意船帆的大小或者船只的规模，而是认真查看细微之处，试图找出付金拓贩卖人口的蛛丝马迹。
带着客人在船上参观了一圈后，付金拓带着期待的神情看着林虎雄。而后者还在继续东张西望，故意卖关子。忽然，他向前大跨一步，用力拍着付金拓的后背：“这些船棒极了，你入伙了。只要你写一张这个数额的支票给我就行。”说着，他举起一张纸条，让付金拓仔细看。
“真的假的？”付金拓被上面的数字吓了一大跳，这差不多是他一大半的身家了。
“你不会以为只要出几艘船，就能得到一半的分红吧？相信我，口风紧的人手可不便宜，在这方面要多花不少钱。我还要费心帮你改装船只、雇佣水手、采购补给。这方面我比较在行。如果要雇佣高素质的佣兵，肯定会有人来问各种问题，这种事情交给我来处理就行了。如果你愿意全权处理这些事情，我也乐得省去麻烦，我来写一张这个数目的支票给你好了。”林虎雄说着开始在身上摸索，寻找钢笔。
付金拓一生谨慎，可此时却被逼得不得不立刻表态，这也许是他这辈子头一次冲动。只见他摇摇头：“不用，朋友，您说的很对。我会付钱，不过这个数目太大，我可能需要筹备几天才能凑齐。”
“没问题，虽然我们现在很赶，不过几天时间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这段时间我需要你家的葛荣来我这里帮忙。戴安娜说他比一般的贴身仆人能干多了，我在处理这些事务的时候也需要个得力的人在旁边打下手。而且，他在我身边看着，你也不用担心我们会耍花样骗你钱。你不放心的话让他来管钱也是可以的。”
林虎雄这种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再次让付金拓不知所措起来。老实说，他也想过安插人手在林虎雄身边监视，所以他这个建议简直正中下怀。不过，他谨小慎微的性格让他不得不客气一下：“如果您乐意的话，当然可以让葛荣给您打下手。不过，钱我还是直接付给您吧。我的手下会陪在您身边，以便及时通报情况。”
“非常公平。”林虎雄对他鞠了一躬，“如果你能把我们送回去的话，我可以马上开始筹备了。你什么时候把葛荣送过来都可以，随时欢迎。”最后一句话倒是千真万确，两个小时以后林虎雄打开家门欢迎葛荣。他带来了一张支票，上面是付金拓应付款额的一半，另一半明天再给。林虎雄说到做到，拿了钱以后马上开始在道上联络人手，安排事务。
林虎雄没有告诉他们的新搭档，戴安娜这几天也会很忙。她乔装打扮后面目全非得连海莉和托瑞都不一定能马上认出来，随后原路返回，来到了码头边。付金拓准备的几艘船他们没有一一参观，但是根据他的描述和指引，戴安娜毫不费力地认出了它们，开始监视。
柔和的清风拂过长江通海口，这里的水面十分平静，不过水中掺杂了许多泥沙，颜色黄浊，因为西边的支流黄浦江水流湍急。
江水对面是椭圆平坦的崇明岛，面积相当大，把同为冲积岛屿的几个小岛衬得相形见绌。这个岛以前被植被覆盖，不过现在在岛上兴旺繁荣的却不是植物，而是大大小小的码头、船只和货运仓库。当工业革命的浪潮刚开始影响上海时，有远见的商人立刻意识到了这个岛屿的价值，他们软硬兼施，用各种手段从岛上居民的手里取得了土地。那些人祖祖辈辈已经在岛上生活了八百年，却只能在时代浪潮的逼迫下背井离乡，岛上取而代之的是林立的码头和仓库。
戴安娜站定不动，用目光追随沿着跳板上上下下的人，她留心记忆他们进出的仓库，准备接下来侦查一番。工作日结束之后，她混入下工的人群，离开河口，却没有回到林虎雄的住处，而是躲在付金拓宅子附近的一条小巷里。
她耐心等到夜幕降临，忽然听到身前有声音，抬起头，看到托瑞和海莉走近巷口，身穿夜行衣。戴安娜拥抱了海莉一下，对托瑞咧嘴一笑：“这个打扮很适合你，鸡鸣狗盗很有意思，对吧？”
托瑞对母亲挥了挥手：“别想多了，你很清楚，我这么做只是为了阻止付金拓继续作恶而已，这个法子最有效率。”
“这个计划可是你一手制定的，我作为母亲都不能为你感到骄傲吗？”
“就算我真的想入行，估计也是不行的，所以我就不尝试了。别指望这种事会一直继续下去。”托瑞继续泼冷水。
“我当然不会把希望都寄托在这上面，可是作为你的母亲，总是要有点小念想的。”戴安娜说。
“我们接下来还要暗查对吧？”托瑞提醒道，“你等了这么久，耐心还没消磨光？”
“拿这件事逗你是最有趣的了。”戴安娜回答。
“随便你怎么逗我好了，”托瑞迈开脚步，“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太遗憾了，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戴安娜说，“你这死倔的性子跟我一模一样。”
“当然，不然我这么多年来是怎么应付你的？”托瑞回答。
“海莉，她变得这么牙尖嘴利，是不是你的功劳？”戴安娜问。
“我不知道，不过这份功劳就我来领好了。”海莉回答。
托瑞无奈地摇摇头，问她母亲：“你今天有什么收获？”
“有几间仓库挺可疑的，我们今晚要去查看一下。这几个地方可能是障眼的，也可能是关押拐卖人口的地方。如果是后者，我还没看出他们是怎么样掩人耳目运输人口的。上海的官员不少都收受贿赂，不过光天化日之下买卖人口这种事情他们应该不会允许。可是，如果这几个仓库只是摆摆样子，为什么要把船停在这里？他完全可以把船停在比较小的港口，就跟我们预想的一样。这里人多眼杂，如果船停在这里没有好处，他一开始就不会这么做。”
“我有预感，今晚我们会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不过我们现在得加快脚步了。林虎雄准备好了吗？”托瑞问。
“不用担心他，”戴安娜答道，“他今天能撑住我还是很佩服他的，他会干到底的。而且，林虎雄和我不一样，他不反对借助司法的力量。”
“我们已经说好了，这个办法是最好的。”托瑞提醒道。
“同意了又不代表她喜欢。”海莉说。
“谁更了解我一目了然。”戴安娜说着带着她们往前走。到了河边，她领着两个女孩儿走到可疑的仓库的门前。白天，有许多人在这里进进出出。
她们在门口侧耳听了几分钟，断定里面没人，于是很快撬开门进了仓库。仓库的办公室窗帘紧闭，显然很久都没人用过了，她们继续向前，走到仓库中央。虽然已是深夜，但星光和灯火通明的城市灯光还是透过墙壁上方的窗户照亮了地板。
这种光线下不可能做精细活儿，不过已经足够让她们看清仓库的布局。和普通仓库一样，这里的板条箱堆积如山，杂乱无章。托瑞马上看出这些板条箱只是伪装，造成一种仓库仍在使用的假象。她迅速检查了纸箱，她的推测立刻得到证实：纸箱上印的日期各不相同，但木板的褪色程度是一样的，标签的墨水也差不多深浅。破绽十分明显。
虽然板条箱上堆积了不少灰尘，仓库的过道还算干净，说明这里经常有人使用。根据托瑞的推测，这个仓库使用如此频繁，说明它的确用来存放东西。
显然，他们不可能把拐来的人直接关押在这里，任何一个偶然闯入的窃贼或者忠于职守前来视察的官员都会发现他们的不法行为。因此，这些人只可能关在地下。托瑞灵机一动，用力嗅起空气来。
海莉和戴安娜面面相觑，各自耸了耸肩，完全不明白托瑞在玩什么把戏。托瑞停止了奇怪的动作，满意地点了点头，于是她们疑惑地看着托瑞。
“我知道他们怎么把人运到船上了。”托瑞轻声说，“如果你深呼吸一下，就能嗅到海盐味儿。”
“我们的旁边就是大海，”海莉说，“你是真的疯了么？现在这个时机可不凑巧。”
“海盐味道不是从门缝里传过来的，这间仓库和其他几间一样，密封性都很好。气味是从我们脚下来的，我们下面有条地道直通码头。”托瑞解释。
“他们用小船装卸拐卖的人口？”戴安娜明白了，“这就说得通了。难怪这么一间充门面的仓库有这许多人进进出出。最好确定一下，我下去看看。”
“这个主意不太好，”托瑞开口反对，“我们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冒这种险没必要。”
“绝对有必要，”戴安娜反驳，“我们必须搞清楚他们的守备力量如何，还有下面的具体状况。为了确保我们的计划成功，这是最方便的办法。我知道你已经找出打开地道的方式了。你越早告诉我，我就能越快把事情办完，我们好尽快回去。”
托瑞一副不情愿的表情，不过她非常了解自己的母亲，知道就算不帮她的忙，她也不会放弃。毕竟，戴安娜做了一辈子盗贼，迟早会发现暗道的秘密，可是时间拖得越长，她们面临危险的可能性就越大。托瑞叹了口气，弯下腰开始脱靴子，脚上穿着袜子，开始在仓库里走动。戴安娜和海莉继续交换迷惑的眼神。
“我之前算白问了，”海莉说，“你这回是真疯了吧？”
“这间仓库使用频率很高，不过进入这里的人从门口到地道口一定是走最短的路线。我脱掉鞋子，是为了感受地板磨损的程度，跟着我走就行，我现在走的这条路是对的。”托瑞说。
“这个办法很新奇，不过我本来也不是重视传统形式的人。”戴安娜说，“继续带路。”
“每当这种事情发生，我就想也许我当年还是留在街上不跟你们走比较好。”海莉嘟囔着跟上母女俩，“街上的生活简单多了。”
“你会喜欢简单的生活？”戴安娜问她，“我觉得不会。”
“我们还是安静点好，”托瑞提醒道，“他们可能会派人在这些地方巡逻。”
戴安娜怕影响任务完成，勉强闭上嘴，和海莉一起跟着托瑞走。她的怪办法似乎效果不错，一路上只停了一两次。托瑞集中精力感受脚下的地面，而戴安娜则竖起耳朵听周围的动静，怕托瑞的担心成为事实。她一路上都没有听见可疑的声音，放宽了心，当托瑞找到入口后，她要求两个女孩儿原地待命，然后穿过地道口下去了。
虽然托瑞不同意戴安娜的做法，不过当她进入地道的时候，托瑞并没有反对。她和海莉躲在一堆箱子后面，等待戴安娜回来。海莉吹掉了一个箱子上的浮尘，坐在上面，托瑞顺势坐在她身边，安心等待。如果戴安娜下决心把这里的情况调查清楚，就绝不会半途而废，必须把每一个角落都翻遍才会回来。
“我能打个盹吗？”海莉轻声问。
“睡吧，”托瑞回答，“我们明天可能会很忙。一切都取决于戴安娜在下面发现了什么，不过我们可能要把计划提前了。”
“那就好。”海莉说着慢慢躺下，双手枕在脑后，“走的时候叫醒我。”不到一分钟，她的胸口就开始有节奏地均匀起伏。
托瑞向后靠了靠，倚在一个比较高的板条箱上。海莉很快睡着了，托瑞则开始在脑海中梳理明天的计划。忽然，远处传来靴子蹭地特有的声音，一声哈欠沉闷地回荡在仓库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