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思娘怒目而视:“你要从我手中得到这个孩子,只有一个可能……”
连况道:“什么可能?”
“让我手上这把剑答应了。”顾思娘语音甫落,长剑一挥,直取连况咽喉。
连况疾身而退,阴恻恻地道:“不管你交不交,今日,这孩子,我要定了,给你活路你不走,那我便成全你。”说时,挥手示意左右,“杀了她,留下孩子。”
话音甫落,风声呼呼,左右数名凝气武者手中刀光肆溢,呼啸着冷风,向顾思娘劈至。
顾思娘咬牙切齿,就地一滚,利剑直插入近身武者的腹部,借其身做盾一挡,所有劈来的刀锋纷纷落在那人身上,鲜血飞溅。
武者未曾惨叫,已血溅当场。顾思娘跃身飞起,将武者尸体踢飞,尸体撞上其他武者,同时她利剑猛舞,欲借此杀开一条道来。忽地左背辣痛,顾思娘旋身飞踢,头也不回,剑芒逼出,利剑陡转身后,一声惨叫凄厉响起,剑直中偷袭者心窝,其人当下毙命。
半个呼吸的空当,身侧武者举刀,猛劈而来。顾思娘急急腾身跃起,飞脚踢其肩侧,手肘顺势亦去。武者刀位一错开,竟直劈中同伴脸颊直到肩侧。同伴面骨碎裂,鲜血喷涌,溅红衣衫。
顾思娘人虽上年纪,然身手依旧敏捷,未有停歇,借那人身体未倒之势,翻身踢开一旁攻上来的人,利剑挥舞间,正中两人咽喉,随后长剑向后一送,顷刻又斩杀二人。
惨叫声不绝于耳。连况皱眉,眼神狠辣,扬手指挥所有人齐上。
刀光剑影,双方血影飞溅,厮杀一团,不过几个来回,地上血红一片,横七竖八地躺着那些武者的尸体。
余下众人惊骇,一时不敢冲上前送死。
道间枯叶起落飞旋。顾思娘单手持剑,如此杀机四伏、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仍不见丝毫慌乱,足见临战经验、剑法修为均是不弱。
顾思娘讥讽道:“怎么,随宫养的就是这些废物吗?”
连况嗤笑一声,持剑飞入内圈。
顾思娘见其气势汹汹,猛地滑开六七步。旁边武者趁机偷袭,刺她左臂。顾思娘反应灵敏,迅速旋身避开,反手撩剑,直抹偷袭者脖颈。
剑光猛涨,血溅当空!
接着当空一翻,就那名武者倒下之势,长剑回转。回首时,长剑恰好击中连况刺来的剑。
顾思娘出手间,已是拼命劲头,这一剑相击,连况竟被她一股猛烈剑气逼退数步。顾思娘原想借此缺口纵身逃离,连况早已料及,变招卸劲,剑锋逼人,直攻顾思娘面门。
连况乃众人之首,修为自比手下高出甚多。
顾思娘难以撄其锋芒,飞身后退,越退越急,已退至树林内。她内息猛提,借轻功后跃,堪堪避开其剑气至锐之机,右手举剑格挡其攻势。起初倒能与之相抗一二,奈何年岁已足,背有刀伤,兼之连日逃亡,已是气力大耗,时间一长,自然越挡越吃力。
连况毫不手软,越欺越近。
本来顾思娘想借树飞跃,取他后方,连况却倏然长剑一斜,方向变转,反刺向婴儿。
顾思娘瞬息色变,怒然急喝:“无耻!”
不容思量,恐婴儿被刺伤,顾思娘反手将婴儿上抛。连况嘴角露出奸诈一笑,飞脚猛踢顾思娘,接着纵身一跃,欲夺婴儿。
顾思娘被脚力一击,难以控制,凌空飞撞上大树,猛喷一口鲜血。她全身剧痛,撕心裂肺,眼睁睁看着半空的婴儿就要落入狗贼之手。
便在如此危急当口,劲风忽过,连况眼看着婴儿分明已到手,收臂时却是兀然一空。
这斯须间,连个人影也没有,婴儿却不见踪迹,连况、顾思娘皆是一惊。
连况环视周围,纵声呼喊道:“来者何人,请出来吧!”
语落良久,不听声息。连况心里愀然:速度快捷,连残影也无,便是幽冥鬼魅,也不如此啊。这般出神入化的轻功,莫非是那月宫宫主?一念至此,脊背渗汗,不禁打了个激灵。但他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心底暗念:江湖上传那月宫宫主爱洁成癖,人也神秘。每次出现时会有八大侍女撒花满地,再有八名随侍抬轿飞至,绝不可能孤身一人。只要不是那月宫宫主,也无甚可怕,此人迟迟不敢露面,看来也是装神弄鬼、虚张声势而已。江湖上多是这种把戏。
连况左右忖度,胆子壮了些,遂厉喝道:“缩首畏尾,算什么英雄好汉!”
“咦,我是女子,本就不算得好汉。”声音肆然,回荡众人耳侧,只觉清冽爽朗。
众人循声而望。两棵高树间,不知何时,横连一束白绸。白绸上,女子双手枕于脑后,双腿交叠横躺,身稳形定,模样姿态极为舒适,仿佛她躺身所在并非半空,更非一道纤细白绸,而是一张舒坦大床。
似察众人目光,女子摸腰骨,打哈欠,伸懒腰,旋即身体一翻,单腿屈膝,架于绸上,手肘靠膝弯,在白绸上坐起身来,样貌在日光间袒露无遗——长发乌黑秀丽,并未梳簪,如绸缎倾落,闲闲随风扬舞;前额头发则由一条玄色云绣抹额束拢向后;肤色如凝瑞雪,比寻常人更显得苍白,即便灼灼日光洒在脸上,也未见红润。
女子的着装也素简,倒与肤色相称,上穿盘莲纹月白长襦,下搭同色罗裙,外罩梨花白对襟广袖绉纱衣,腰束同色暗花绫带,衣衫虽有旧意,但质地不赖;外衫襟口衣角,几簇银线乘云对称绣纹,莹然亮目。微风淡拂间,广袂宽袖随风盈盈而动,更衬她纤腰一束。可当视线下移,脚上不着袜,赤足靸着双蒲草屩,与一身针脚精致的衣裳十分不搭。
非但衣履不搭,就是这满身气质,也同她的行为有着云泥之殊。
眼见她侧坐在白绸上,手搭在架起的膝头,另一只脚便悬空垂下,这种女山贼一般的坐姿也就罢了,偏偏垂下的脚上草鞋半趿拉着,裸着一截雪白的足踝。说话时,耸荡着脚,懒散无忌。
顾思娘目光一扫,眉心略有蹙皱。虽说江湖女子多不拘小节,但如此在人前裸露双脚,也实在轻薄。
连况持剑遥指她,问道:“小姑娘是谁?快快交还婴儿,否则,莫怪在下利剑无情。”
“还给你?这是你的孩子吗?”女子眼眸悠悠侧转,斜睨着连况,曼声如波,“如果是你的孩子,这么可爱,姑且借本姑娘玩几天,待我玩腻了,自是归还;如果不是,那与你有什么干系?还是早早滚蛋为好,莫要碍了本姑娘兴致。”
说话间,女子盈然带笑,一手抱着婴儿,身子轻然如烟,从五六丈高的白绸上一跃而下,步影婆娑,声息皆无。她的背上背着一件黑布包裹着的物什,长估六尺,宽有尺余,[5]也不知是何物。
两树间的白绸如同自有生命,随着她的动作,自行收系腰间。
女子如步踏凌波,缓缓朝众人行近。
连况眉宇皱起,心中只觉不妙:这女子步履无声,高树起落如履平地,如此轻功便是当今江湖高手之中也极是罕见,而且她敢开这样的口,定然有所恃,莫非真有什么来头?还是先试探试探为妙。
一番轻重思量,连况语气稍做宽和,道:“敢问姑娘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倘若非月宫的人,便归还婴儿,别蹚这浑水。”
女子一脸诧异地“哦”了一声,眄睐适意,笑盈盈道:“那你又是谁?”
“在下乃随宫青衣堂下连况。得罪了随宫,姑娘日后要在江湖上行走,怕是不太容易。这身轻功修炼不易,在下奉劝一句,还是莫管闲事,速速离去为妙。”
女子略略侧首,面做惊讶状,道:“随宫青衣堂下连况?啧啧,这么大的名号,那可是久仰久仰了。”
连况走惯江湖,倒也礼数周全地拱手回应道:“失敬了。”
女子颜色一展,哈哈大笑,口无遮拦:“失禁了?哪里失禁?是大便失禁,还是小便失禁?”
连况身后一武者抽刀怒指:“臭丫头,你……找死!”
女子意态天真地“咦”了一声,一脸懵懂道:“我怎么找死?是他自己说的,我问得不对吗?”
武者正想辩驳,可口一张,却分毫发不出声息来,竟不知是何时叫人暗点了哑穴。
“怎么不说话呀?”女子笑盯着那武者,“正好,我有个朋友,颇晓医术,兴许能治治他的失禁之症,若我心情好呢,帮他引见引见,亦无不可。至于孩子,反正呢,孩子在我手里,如有本事,就只管从我手中抱走;没本事,那就少叽叽喳喳,扰我双耳清净。”
众人听得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竟这般狂妄口气,纷纷呵斥道:
“小小年纪,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放下这孩子,否则……”
女子俏眸一扬,好奇追问道:“否则如何?”
另一大汉接口,笑意狎亵,道:“否则,刀剑无眼,这小脸倒是俊俏,若是被我等失手划伤,可就不太好看了。”
众人哄然大笑。
忽地,林中猛刮怪风。
说话武者只觉面门一凉,风劲朝他集中扑去,一如寒冰冷水泼面而至,尚未反应过来,便觉口齿剧痛,两颗门牙遽然掉落,满嘴鲜血直流。
四下里,无端透着一股寒凛与森然,所有人心头大惊。
他们并没看到是谁出手。
大汉疼得捂嘴跺脚,又恼又急,言语漏风,咬字不清地叫骂:“哪个王嘎(八)蛋暗中害人?有敢(胆)便出来,跟大爷一较高下!”
女子抬袖掩唇,一脸好奇道:“咦?竟把门牙都笑掉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何事如此高兴,不妨也说出来与大伙儿听听!”
连况目光带过四周,心下警惕:转瞬间打掉凝气武者的牙齿,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个少女眼看也不过十七八岁,断然不会有此等修为,莫非,这少女身后还有什么高手相助?
连况眼神一锐,已带警惕,问道:“阁下究竟有何目的?”
“目的?我没有什么目的,我喜欢小孩儿,就想同他玩耍玩耍。”女子说话时,依旧笑着,但那笑容极是冷淡,杏眸转侧,扫过众人,“怎么,你们一群大男人,莫不是想跟我抢?”
连况道:“我本不想跟姑娘动手,但是……”
“但是?”女子打断他,“看来你是真想动手咯?”
连况冷哼道:“姑娘轻功虽好,到底寡难挡众,难不成要为了区区一个小孩,拼个你死我活不成?”
“你死我活,听起来还挺可怕的。”女子眉间微蹙,似在思忖,“只不过……”满面忐忑不安,语带踟蹰犹豫。
连况道:“只不过什么?”
女子修眉向上微掠,语气一转,傲气自生,道:“面对一群龟孙子而已,不至于说得上死呀活的。”
连况咬牙:“你……”
女子打断他道:“我什么我,能给我练练手,你们要觉福气才是!”唇边起伏浅笑,眉梢的肃冷却是如影随形。
众人被她比作王八,不堪听此等辱骂,连况尚未答话,皆已是愤怒斥骂,言语间非得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除之而后快不可。
连况听得烦恼,挥手约束了手下,阴恻恻道:“这么说,姑娘是打算自己来,不让别人相助了?”
“自然是我来。打王八这么稀罕的机会,我怎么舍得让给别人?”
连况冷笑道:“既然如此,别怪在下不客气。”
女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甩了甩袖,笑语嫣然:“你放心,我不会怪你的。”
连况冷笑,十七八岁的小女娃,能有多大修为?无非是仗着身法灵便,便不知天高地厚。初入江湖的稚儿,多是如此,只要他抢手占得先机,她身法再快,也奈何不得。
当下二话不说,银光乍亮,连况手腕一翻,“唰”的一声响,掣出长剑,踮步近身,剑气迫人,抢招进攻。
女子面作惊色,剑刺她面门,她便一副站立不稳的模样,倒向身后。剑转她腰腹,她步伐凌乱地旋转身子,才堪堪擦剑而过;剑攻她下盘,她手舞足蹈弹跳翻身,剑式便落了空。
乍看去,的确像是手忙脚乱,出手所在,更是杂乱无章。但事实上,却是招招恰到好处,任凭剑光纵横,利芒霍霍,她单手对敌,依旧毫发无损,嬉声笑闹,形如儿戏。
女子一边对敌,一边不忘乱嚷乱叫:“一只王八一张嘴,一个龟壳四条腿,两只王八两张嘴,两个龟壳八条腿……”
连况双眉大皱,若是连这臭丫头都拿不下,传出去,他在江湖上还有什么立足之地?旋即剑招一转,剑势刁钻凶诡,剑气夹劲自下而上,左右两招假势惑人,中途变转,朝的却是女子面门。
一般境况,剑势一来,人必定朝相对所在避退,旋即再出手反挡,这样一左一右,中间空门则易露。果然,那剑突地变转,直攻击面门时,女子双眼微瞪,被剑气逼得趔趄后滑。然而就在连况以为胜券在握时,长剑却再不能前进半步。
原来,女子步子趔趄,不过是做做模样,其实暗下轻身侧踏,身子防守已固。她指法轻扣,广袖顺势挥扬,白色绸带便自袖间吐出,如灵蛇般缠住连况的利剑。
一段白布,一柄利剑,孰优孰劣早已晰辨,可白衣女子偏偏还迎刃而上。只要连况剑势一转,白绸必定被削得碎断,这等奇怪打法,顾思娘几时见过?眼见凶险,不禁为女子捏了一把汗,只担心这女子只有一番嘴上功夫,无真刀实枪的手段。但是,结果全然出乎顾思娘意料,被削得碎断的,不是白绸,竟是连况那柄锋利的精钢长剑。
连况手下武者一见,也是目瞪口呆,心中忙想:这女子难道使了什么妖法?正踌躇着是否上前,却见顾思娘长剑斜指,立在中间,满身沾血的模样,犹如罗刹一般,一时汗涔涔皆不敢前进一步。
连况震惊未缓,心中已是惊急,警觉是碰上了高手。起先她的左趋右避,实则已自有攻守,恰到好处,他的每一招出手方位,其实都是被她牵制而出。
待那道莫测白绸卷住他的长剑时,他尚茫然不觉,以为她已是势弱,浑只猛攻刺去。这一剑,便犹如以浪潮之力猛击稳地巨山,非但不能损其分毫,反使所有劲道回送。连况被震得虎口生疼,长剑碎时,整个人也被击飞丈远,丹田一股血气上涌,喉口一腥,一口鲜血当即喷出。他手抚胸口,勉力可站,但胸中闷气难舒,所有凌厉凶煞之气早已一击作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