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转目睨他,轻手一拨,断剑碎片竟被她控制,悬空在距掌底三寸处。她唇瓣翕合,扬声道:“怎么,还敢跟我抢吗?”听那声音,分明是少女的脆亮,她的神情,却有着唯我独尊的睥睨与傲然。
江湖上,内劲修为以凝气期为始,而后御气、通元、固原层层叠晋。且不论外家功夫,内劲修为能达固原期者,已是江湖数得上名号的好手。连况修为虽不高,只在御气阶段,但武技精修,且在江湖上混迹已久,见闻颇多,临战经验自然亦不低。他知道修为内练至登峰极境,可挥绳成棍,摘花成刃,弹水成针,但要有如此境界的,修为至少须达固原之上。这女人修为高深莫测,这些断剑在她手中,就是十来柄利刃,若是同时击来,他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连况当即面色一转,早没了原先嚣张模样,卑身屈体,直喊饶命。
女子气劲忽收,断刃锵锵落地,她眼梢一瞥,甩袖转身,冷道:“那还不滚?”
连况也顾不得再多想,咽下喉口腥血,余悸未平,趁着女子未出手,慌忙招呼了仅剩的几个人狼狈离开。
眼看众人逃离,女子斜目扫视,并无意追下去,抱着孩子走向顾思娘,道:“前辈,孩子还你。”语罢也不客套多话,眉间先前的故作嬉笑皆已淡去,转身即走。
顾思娘急道:“姑娘慢步。”快步走上,挡在女子身前。
少女泼墨长发不上簪饰,沿着净白广袖悄然流泻至膝下,衣扬发动之际,好似一匹素绢上,墨迹挥洒,风光自成。
这女子容色上倒不显得多出众,反倒是一身英气恣然,洒脱不拘,单是这份气势姿仪,便叫人过目难忘。顾思娘心中一番惊赞,脱口便问道:“请问姑娘姓名?”
“我是我,你是你,我不想知道你是谁,你也用不着知道我是谁。”女子眸光清亮,神色坦然,本没什么傲气或者轻视的意思,但说出这样一语,确实叫顾思娘尴尬。
见顾思娘愣在原地,女子不知缘由,展颐笑了笑,不愿过多纠缠,绕过她,摆摆手便走。
才迈出几步,女子脚步忽地一顿,眉头轻蹙,耳郭微动,脸一侧,深眸中碎光逆闪,如刀刃锋芒。风拂卷着她素白的衣角,神容间有戾气。
“嗖——”一支短箭如风驰电掣,擦破空气,直飙顾思娘手中婴儿。
便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女子身子逆转,襟带飙飘,袖中手速变幻,竟一把扣住短箭。一头乌亮长发倏然翩飞,风姿狂肆,衣袂翻舞,女子毫不犹豫,反手掷出。
抢步,动身,接箭,掷箭!
一切举措,不过斯须,如疾纵向猎物的猛豹,残影未及,甫然已进,迅若雷霆。那箭竟如同由弓弦所发,飞速射去。
远处传来“刺啦”一声,是箭破血肉的声音,继而是“嘭”的一声,有人被箭所击,扑身坠地。
声音甫落,一股劲风掠起。风翻卷着地上落叶,引出漫天枯叶飞尘席卷。一群彪悍蒙面黑衣劲士不知从何处翻出,动作矫健、敏捷,行动齐整,周身散发的气劲,一如万千寒刃逼人而至,足见来人修为皆非等闲。
身形即显,所有黑衣劲士均手执弩箭,以圈状将女子与顾思娘包围中央。
“杀!”声音低沉,如自九幽鬼蜮而来,杀伐命令,无一丝迟疑。
周遭落叶沙尘,起伏飞涌,杀气狂溢。
女子挡身护在顾思娘身前,心中讽刺:一个小小婴儿,再重要的身份,也成不得什么气候,却惹得这些人不遗余力。有些东西本没那么要紧,人人趋之若鹜,如蚁附膻,它倒成了宝。
正想着,冷风拂面,一轮弩箭如雨,夹着冷锐寒芒,遽然疾至。白衣女子折腰后避,反手一晃,指法运劲轻动,犹如鹤翅初张,双腕间的白绸由气劲牵动,如影似魅,有凌风鼓舞之势。
区区白绸,竟是飘忽莫测,动如雾烟,将她周身防守得无一丝破绽可觅。一招风惊鹤舞,周身八方位白绸破出,更将一拨疾速射来的箭雨尽数反扫。
“来而不往非礼也,莫说小女子不知礼数。”女子一声清笑,娇柔如媚,声调悠悠。
一整圈黑衣劲士眼见箭雨夹白光反袭,纷纷折身闪避。
这些黑衣劲士身形灵活自如,不仅修为不浅,行动之快捷,应变之灵敏,更是训练有素。女子心中大奇:这倒不像江湖上不受约束的草莽之士,如此训练有素,怕是不简单。
她眸光侧扫,看到枯叶老树旁,立着一黑衣人——
背负箭箙,手执银弓,黑布裹着头面,只露出眉眼来,穿着一身墨黑色紧身武士服,脚束紧靴,身形颀长,肩宽腰窄。
黑衣人漠然审视局势。
两道入鬓剑眉高挑,宛如利剑出鞘。一双深眸不冷不热,没有丝毫情绪,只有平静,蕴蓄着深渊底万丈波澜,无形之间自有一番睥睨气势。
这个人身上好强大的气场,即便是战场上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也未必有这样的震慑力。女子眼睛微微眯起,眼底精芒,锋锐无比。
黑衣首领手执长弓,手臂上青筋凸显,慢慢地拉满了强弓。箭在弦上,对的正是女子所在。
女子眼睁睁看着那箭朝自己正面而来——来势如电,划破空气,几乎要擦出火花。这一次,女子并没有像首次那样接住箭,反而一手拉护顾思娘,夺身跃起,却见那箭竟如长了眼睛,倏地转了个诡异的弧度,如影随形,朝她疾至。
看来判断没有错,这箭中带着武者的气劲。女子眸光微斜,神容淡漠,随手拔下顾思娘头上的素朴银簪子,甩手便去。
“啪”一声脆响,箭簪半空相撞,擦开火花,银簪子竟是从中破开劲箭。
劲箭一分为二,寒芒猝闪,遽然将两边黑衣劲士穿喉而过,血脉喷涌出鲜血,溅红了一地。银簪子仍旧不改方向,直逼那手执长弓的黑衣首领。
疾风掀动。
黑衣首领拧紧手中长弓,并不搭箭,仅扣动长弦,残影迸射,无形隐波荡开空气。
弦波?女子眉色漾动,心下微奇。
银簪子在空气的无形震动下,稍稍偏离了位置,紧贴着黑衣首领的脖颈而过,擦出一道口子,不深,像一根红绳子粘在脖子上。
固原武者?黑衣首领伸手轻轻擦过,几点红色跳跃指尖,问:“你是谁?”声音低沉冷漠,如同他的目光,毫无波澜。
“今天,你是第三个问我是谁的人了。”女子带着顾思娘轻身及地,斜眸轻瞥过黑衣首领一眼。
“哦?”黑衣首领眼中染上一簇清淡笑意,扫去了因被女子所伤带来的几许阴霾。
“第一个,我没说,第二个,我是觉得不必说,而你……”她巧笑倩兮,语音绵延,扬着尖俏的下巴,“一个人的名字,很多时候,无非只是用来称呼,你想知道,我不会介意告诉。我叫慕容馥。”
黑衣首领冷笑道:“你应该明白我问的是‘你是谁’,而不是你的名字。”
慕容馥故意道:“一个人在问‘你是谁’的时候,岂非就是在问对方的名字?”
黑衣首领不再说话,因为跟一些喜欢打哈哈的人说话,简直就是在废话。
微风簌簌,枯木婆娑。黄昏霞光透穿了空气中的杀机,越过半是稀疏、半是翠绿的树枝,照在所有人身上。
一地日影斑驳,满目光怪陆离。
一人白衣,墨发飞舞。一人黑衣,眸光锐利。
二人在夕阳西下的霞光中,对视着。
少顷,慕容馥开口,声音清柔好似徐徐惠风,欣然入耳:“倘若阁下在思考着用什么方法取我的性命,那奉劝阁下一句,还是莫要白费心思了。阁下修为虽不低,但要想杀我,只怕还未必……”
黑衣首领道:“是吗?”声音充满质疑。
慕容馥施施然一笑:“不是吗?”
黑衣首领道:“你似乎没有看清楚目前形势。”语气中寒气凛凛。
慕容馥唇角笑意深深,故作好奇道:“哦?什么形势?”
“现在被包围的似乎不是我。”
慕容馥神色悠闲,一脸肆无忌惮,道:“可是阁下一直不出手,不过就是拿捏不准我的底细,心中无十全把握,不是吗?”
黑衣首领盯着她,两道目光好似两支锐利的箭。
慕容馥道:“像你这种人,没有五分把握,不会出手,损兵折将。”语气很是优哉,神容上亦胸有成竹。
“看来,你很了解我?”
慕容馥笑,笑中诸多意味:“我并不了解你,是你告诉我的。”
“哦?”
“你的出箭,非常自信;你的眼神,非常强势。单单这两点,就能看到你的一点性情。”
“那么,你应该知道,我还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
“也许。但我还是相信,那必须是在有五分把握的前提下。两败俱伤,绝非你要的结果。”
“聪明的女人。”黑衣首领眼尾微弯,眸底一抹冷淡笑意,如影随形。
“不敢,我只是在想,像你这样的人,对区区一个婴儿出手,想必很不屑。”
黑衣首领笑了笑,没有说话。他攥紧的拳头松开,打了一个手势,那些黑衣劲士抬起同伴尸体,井然有序地退回到他身后。
如同来时,数十人以诡异的身形倏忽出现,现下倏忽之间,已然消失在她面前。
从出现到消失,除了放箭时刻划破空气的嗖嗖声,所有活着的黑衣劲士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发出其他声响。
慕容馥暗暗松了口气,这些人极有组织性与服从性,与连况那等人不可同日而语,如果真动起手来,只怕她也落不到丝毫好处。
三 静谷幽宫
为了婴孩安全,慕容馥随顾思娘行了一程。途中不自主回想着,那持弓的黑衣首领,武功怪异,竟能以劲道控制无形弦波,不知是何方高人,遂朝顾思娘问道:“前辈可猜得出他们是哪一路人?”
顾思娘满面忧虑,摇摇头道:“我目前只知想要陷害小少主的是随宫,至于其他人……江湖门派众多,一时之间倒也想不出来。”
黑衣人之所以放过这个孩子,不是因为贪生怕死,而是他权衡了利弊,不想弄个两败俱伤。慕容馥眉心轻蹙,困惑道:“这群人跟前面那一队,必定不是同一批人,而且他们不仅个个覆面,离开时,且连尸体也带走,必是想隐匿身份,所以,他们在江湖上的名气,必定比随宫更响。不过这随宫,也是一个江湖门派吗?”
顾思娘微讶,行走江湖,怎会不曾听过随宫声名?
慕容馥知晓她疑惑,便解释道:“我镇日只埋首家中练武,对江湖上许多事不甚清楚。月宫便听过,只是这随宫就……”
“原来如此。”顾思娘点点头,向慕容馥讲了这两宫之间的关系。
二十八年前,白衣墨凡于鹤唳渊与魔教教主柳清波一战,天下皆知。最后,江湖上第一名宗武者——柳清波,败于白衣墨凡二人联手。柳清波一败,魔教土崩瓦解,后为正道清剿,虽得小部分残存,元气已然凋丧。
魔教一除,武林各派各自休养生息,扩大发展。然则表面一派祥和,实则为争强弱,内里争斗不休。月宫是当年魔教被清剿之后,江湖中兴起的新教派,在江湖上走动频繁。于几场大型比武中,月宫几大首领未尝败绩,数战成名。因实力强盛,渐渐也在大门派中占据一席之地。虽不能与少林这类老名望门派相比,但因发展迅速,在各大门派之中亦是举足轻重。
至于这随宫宫主,名唤隋云天,原是月宫的三大护首之一,后来窃得月宫的秘籍,脱离月宫,自立门户。大约也因这番渊源,随宫弟子与月宫弟子长期以来势同水火,各不相容。月、随二宫不和,早就是江湖上众所周知之事。
端木茜茜曾任月宫春、夏、秋、冬四宫辅之秋位,原也是月宫元老,江湖传她因违门规被逐出月宫。之后,端木茜茜淡出江湖,隐居在昭华东城一带的翠竹林里。
端木茜茜身边亲信被收买,在她药中下毒。端木茜茜毒发,临死前将不满五月的孩子托付给近侍顾思娘。顾思娘带着孩子匆匆逃离,连况早已查知她所行路线,在途中埋伏。
慕容馥道:“我看随宫不足为惧,倒是后一拨人,整体度如此协调,绝非平常武林门派。”看着婴儿苹果一般红彤彤的脸蛋,她不由得叹息,“尚在襁褓之中,便引来这么多人的追杀,倒也可怜。”
顾思娘听罢,一阵悲戚自心下浮起,神色愀然道:“慕容女侠……”
慕容馥听了这称呼,忙打断道:“初入江湖,不敢称侠。您年长于我,管我叫阿馥便是。”
顾思娘略有迟疑,继而才道:“阿馥,你仗义而为,救了小主人两次,来日顾思娘必报恩德。”
慕容馥摇头道:“他不是你的孩子,你以性命护之,若论恩德,应是他日后长大报答你才是。”
顾思娘叹息道:“阿馥不知,女郎自幼是我照看长大,我无儿无女,也没有亲人,一直以来,女郎便如我亲生女儿一般,她的孩子自也是我的亲人,为小少主而死,我心甘情愿。江湖险恶,别的我不担心,最怕的是拼了这条老命,也无力护得小主人周全。”
慕容馥面带敬色,又问道:“那……他的爹爹呢?”
顾思娘闻言,不禁哽咽道:“女郎未婚有子,生前又缄口不言,许多隐情,我不甚清楚。她也是因此触犯宫规,才被逐出月宫。”
慕容馥思忖着分析道:“从前她有月宫护佑,被逐出月宫之后,便没了屏障,那些与她有仇,或与月宫有仇的,都必来寻命。她怀着孩子离开月宫后,生活本该不易,但仍能寻到一处安稳之地避居,随宫人也只敢暗地下毒,说明月宫对她仍有顾念。随宫怕是算到了这一点,才会对孩子出手。大娘,你若要保住这孩子,以性命护之还远远不够,势必要给他寻个庇佑之地。月宫险虽险矣,但未必不是好去处。”
顾思娘听她一番分析甚有道理,点头道:“这我明白,我已收到消息,宫主最近也来了昭华城,我此次带小少主逃出,就是想去与宫中使者接应,这也是女郎生前嘱咐。”
月宫宫主也来了昭华城?慕容馥面色略有异,但这异样如风掠波,稍刻即了无痕迹。她忖了忖,又问道:“接应的地方可远否?”
顾思娘道:“不远,穿过这深林子,过一小镇便到。”
两人留心前行,已至林子深处,周围被繁密枝叶所挡,光线稍暗。四下阒无人息,一阵淡风拂面,夹着枝叶相擦之音,沙沙作响。但行一阵,慕容馥遽然顿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