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659500000014

第14章 满山菅芒花

1

他常常伸出手掌,让我细细地看掌心那片伤痕。

快四十年了,伤痕的形状,像一条深褐色的水蛭,紧紧地爬吸在他粗砺的掌心里,仿如一块凝结的血。

常常去他的面摊子吃炸酱面,他的酸辣汤烧得也相当道地——山东人嘛。有一次夸奖他出色的烹饪手艺时,他顺手点起一根新乐园来,身子靠在砧前,油亮黧黑的脸颜,在向晚风亮起的六十烛灯泡下,露出一抹戚戚的微笑。

第一次光顾地面摊,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刚从军队退伍返乡,也正由一个悲愁而愚蠢的恋梦中逐渐抽身出来;面对我们的教育从不教导我们如何去面对的繁杂社会,年轻的心灵却有着被愚弄、伤害的疲倦与苍老。那是一个冷栗而灰暗的冬天,我还记得,是一九七六年。

他专注地翻转那块在油锅中嗞嗞作响的排骨,另一只铝锅中,水正沸腾,白热的水汽在他与我之间形成一道帏帐好像……没见过你?他睨着眼,随口问我,那抹眼神竟锐利得具有相当的防卫性。“我住巷口,刚刚退伍。”我说。他“啊”的一声,好像一时间释然了什么。

刚炸熟的排骨,搁在捞入油汤的面条上,褐色的肉块间还膨胀、破灭着油泡,然后他双手端着递过来——酸菜在这儿,要多少就加多少,自个儿来。我接过他在热水中泡过的竹筷子,看到他左掌心那块深色的伤痕不禁一惊。

手怎么了?我好奇地问起。他似乎有些神情紧张,双手不停地在腰间的围裙上相互擦揉,好像要擦掉什么。手掌割到啦?我再问。他点点头,淡淡地说没什么。

冬夜很冷,传播媒体不断地告诉我们,西伯利亚寒流横过整个东北亚大陆及沿海,台湾在寒流的全面笼罩下。面摊子没什么生意,只有我缩着头,要把这碗借以果腹的排骨面吃完;偶尔,一个路过的女人会切一袋卤菜,等待时,一直呼好冷好冷。然后提着卤菜,踩着高跟鞋,叩叩叩遁入巷里那家霓虹灯亮得十分孤寂的酒吧里。

我静静地吃面,忽然,他推了一杯米酒过来——喝点吧,暖暖身子。我抬起头来,他正拿着一瓶红标米酒,往手里的杯子倒。我迟疑了一下,他笑了起来——我请客,不收钱的。我讪讪然地说,我不太喝酒。他脸肉一绷——当兵的不喝酒,俺不相信!似乎僵了这么一下子,我拗不过他的好意,拿起杯子,浅浅地啜了一口,辛辣热烫。

好,好。他黧黑、油亮的脸颜充满着赞赏。

2

他似乎一直是个很孤寂的人,没有成家,就在靠近铁路旁的违章建筑里租了个房子;每天把面摊子推出来,夜深时再推回去,他话不多,却不会显得难以相处。那口山东腔依然很浓,却也很努力地用他的山东腔学说闽南话。

他的面摊生意有时做,有时休息。巷子口那些计程车司机常开他玩笑,说他不做生意的日子,一定是到华西街找女人。他也笑一笑,从不生气,有时会忍不住地骂几声,用山东腔闽南话,笑骂着——你娘咧!胡乱讲。

有一次,我去吃面,他神情有些异样,少见的一脸悲愁,下面时有气无力,心事重重,好像刚经历了一次疲倦的旅行。问了几次,他都不肯说,只是挥挥手,神色黯然地说——你就别问嘛,唉。既然他不说,我也没有追问的理由;付了面钱,我就回去了。

过几天,我再去,他还是很疲倦、悲伤的样子。我说,什么事让您忧烦成这种样子?会对身子不好的。他抬起头来,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找了个椅凳,颓然地坐了下来——要不要喝杯酒?他看了我一脸讶异的模样,接着说——陪我喝一杯嘛,心里烦。我答应,他弯下身子,从摊下摸出了一瓶金门高粱,倒了满满的两杯。

高粱喝掉半瓶,我感到醺然,头很沉重的感觉,甚至有些神志蒙了。他却似乎没事,依然招呼客人,熟练地下面,切卤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坐回来,开始跟我说话。我把沉重的头颅倚靠在左手上,神志蒙,却又似乎异常的清晰,一些细微的声音都可以清楚地听见。

他幽幽地说起,前些天到高雄去看他的老同袍,与他出生入死过的一个安徽人,病故在荣民医院里。很久没去看他,接到信说他病危,到了高雄,他已经过世——几十年的老友啰。他不胜感慨地说。我静静端详着,隔着两尺宽的保丽板桌子,竟觉得他是在很遥远的地方。

他慢慢地把左手掌摊开来,那像水蛭般的褐色伤痕很清楚地呈露在我似乎蒙,却又异常清晰的醉眼前——我的老友,以前是这样和我串一起的。他的话,我不太能明白。他看出我的疑惑,笑着举杯喝酒,然后说下去。

3

在遥远的山东半岛,滨海的农庄,只有几百户人家。

那年,我十七岁,上过两年私塾,就帮家里做庄稼,勤劳单纯,没有远走他乡的壮阔心怀。只希望在种满麦子的故乡田园,静谧地过完一生;把祖上的田地耕种得更丰饶。十七岁,这个山东少年。

然后,内战的烽火燃烧到这个宁静滨海的农庄。乡人们看着军队开了进来,要粮食,要牛马,甚至要壮丁,几个反抗者被枪杀在宗祠前的大埕上,我被母亲藏在仓房里,他们搜刮一切,然后呼啸而去,留下妇孺的眼泪以及满乡的疮痍。

以为一切的灾厄都过去了,我继续耕耘田地,早出晚归,内心有片乌云般的阴霾,却因年少,纯真而易于遗忘。就在一个向晚,我结束耕植的工作,踏着轻盈的脚步,顺着蜿蜒的田间路回家时,前方尘土四起,并且慢慢挪近,等看出那是一队荷枪实弹的兵时,我已经措手不及了,丢下农具转身就往回路奔,他们追过来用坚硬的枪托猛击我的背脊,我被七手八脚地擒住。

军队没有进入村子,沿着乡外的路离开,我被麻绳绑着,最后一瞥是故乡那片连绵不尽的丘陵上,白茫茫一望无际的菅芒花。白茫茫,好像十二月的冬雪。

我从没有离开过故乡一步,军队带着我去试探一个不知道前程如何的天涯。只记得,离开故乡是往北边的方向,然后,就没有再看过故乡,一生都没有再看见过。

后来趁着一个没有月光的深夜,我与一位被军队抓来的同伴,往一座山里拼命逃亡;像两只惊惶而疲惫的野兽,奋力在黑暗、危险的山里奔窜。冬天,山里尽是尖利粗壮的菅芒花,像薄刀一样,割着我们的四肢,我们全身伤痕四布,一边奔跑,一边几近无助地哭号。然后,是几枝冰冷而坚硬的枪口指着我们,然后是拳打脚踢。

我和同伴被带回来,他们不再用绳索捆绑,两个人的手掌紧贴在一块,掌心与掌心之间,被一根烧红的细铁丝串过去。我和同伴跪在菅芒花满山的硬土上,痛楚,绝望地放声哭号。

然后,我逐渐长成,跟着军队,走过半壁河山,生命的册页一年一年无声地翻过去。但无论身在何处,秋深以后,满山白茫茫的菅芒花总会让我想起永远无法回去的故乡……母亲怎么样了?那片广阔的麦田怎么样了?我不知道,也再也不想知道……

4

连续几个星期,都没有看到他推着面摊子出来,旁边那些摊子说,他住院了,听说是肺病。和他认识这么多年,没听过他生病,一病就住院去了?他们说他住马偕,我买了一盒水果去看他,问了半天,医院说没有这个人,我怅然若失地回来,觉得有些荒谬,内心却又感到一种凄楚。

几天以后,却看见他站在香肠摊旁边看人掷骰子,脸色干黄的,大病初愈的样子,眯着一只眼,很怕午后炫亮的阳光似的。走过去,问他住院的情形——我没住院呀,我只是去高雄,看看我老友的墓,几个月没去清理,坟头都长满了草,尤其是那种尖利,会割人的菅芒花。

几个星期不见,他似乎清瘦多了,额头上的白发也零散着,在午后的风里,微微地摇动着,真的很像、很像深秋满山遍野的菅芒花。这个老山东人,这个老山东人……我忽然有种难以克制的激动,湿润的,却不想流泪的感觉。

要不要吃香肠啊?我掷骰子不会比他们差。他笑说。

十八啦——听他用着山东腔的闽南语,大声吆喝着,骰子在碗公里叮叮咚咚地跳跃;我忽然觉得很苍茫,就像深秋时,在山野,满眼白茫茫的菅芒花,那种坚韧却凄凉的植物。那么孤寂、忧伤,又不为人知,仿佛是他们的那个年代。

1986年

同类推荐
  • 阿里郎

    阿里郎

    四十年前,李廷赫和我是太原三中高中部的同学。他读高二,比我矮一年。因为文化革命,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熏学生们停课“造反”,我们混得很熟,成了好朋友。朋友情谊好到什么程度?李廷赫在许多场合讲,他一辈子吃过的最好的面,是张石山的刀切面;火炉子不旺,张石山“薪椽为炊”,能把筷子扔进炉膛。我对李廷赫的家世渐渐有了相对深入的了解。开始,我知道了他是一个朝鲜族。同学之间开玩笑,叫他小朝鲜;有时候,也免不了说他是一根“高丽棒子”。直到现在,李廷赫酒后张狂,起而豪歌劲舞,我会调侃“这家伙的棒子气又来了”!
  • 赤诚

    赤诚

    30年如一日,他怀着对党的感恩和对党的事业的一片赤诚,扎根基层,带领全体职工,同舟共济,励精图治,不断超越,谱写了一个个令人瞩目的传奇:当初一个不足15人,人心不定的小单位,如今已发展成为拥有百余名员工、60余名党员、人才辈出的大集体;当初一个怪石嶙峋、茅草丛生的乱石岗,如今已发展成为曲径通幽、花香鸟语的园林式单位;当初一个年税收不足30万元的基层税务所,如今已发展成为年税收逾2亿元的县级征收局;当初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单位,如今已发展成为首届全国精神文明建设先进集体、首届全国文明单位、首届湖北省最佳文明单位,成为湖北省国税系统连获三届"全国文明单位"称号的唯一单位。
  • 被遗忘的战士

    被遗忘的战士

    今年春节,辽宁省锦州市大岭村的蒋庆泉老汉接到北京老战友洪炉的电话,对方告诉他,“美国要再拍一部《英雄儿女》,想请你去开机仪式现场。”蒋老汉爽快地答应了这个邀约,甚至开始筹划,让正在上高中的孙女教自己几句“简单的英文”。但家里人有点担心这个83岁老人的健康。去年年底,一个电视编导专门带来一张电影《英雄儿女》的光碟为老人播放。片子刚放了几分钟,蒋老汉便开始不停地发抖,随后大喊着“不看,不能看”,冲出了屋门。在场的孙女惊慌失措地跑出去追爷爷。
  • 牛牛

    牛牛

    至今,与爸爸走在一起,我还会紧紧挽着他的手臂,仿佛自己还是个孩子。但其实爸爸已经老了,更多时候,我觉得他才是个孩子,不舒服时要人照顾,嘴馋了要买好吃的哄,不开心了要劝,另外还需要给他点任性的空间。小时候,我骑在爸爸的肩上看世界,拉着爸爸的手走过山山水水。如今,是该让爸爸靠在我肩上歇歇啦。
  • 发现滨海(下)

    发现滨海(下)

    1938年4月,国民党第69军新编第六师高树勋驻进了莒县。此时,日军为了参加台儿庄会战,从莒县、沂水、日照等地撤离。一批共产党员进入新六师工作,新六师开始受到尊重。当时的莒县,是国共两党关系最好的时期,此时,以新六师与国民党莒县政府的名义,开办了莒县战地干部培训班。训练班主任路雨亭是共产党员,他与国民党县长许树声是同学,所以就担任了莒县游击队的政治部主任。当然,许树声并不知道他这个同学是个共产党员。军事训练在新六师受训。讲课的是政治部主任钟辉,他讲红军长征,讲过雪山草地,大家都听呆了,下课后找关于红军的书看。
热门推荐
  • 歪侠

    歪侠

    被小孩子丢掉的石头砸到脑袋,是来自未来的科技?
  • 高冷校草请爱我

    高冷校草请爱我

    哇!标准脸,自然短发,双眼皮,额头饱满,鼻梁高挺,嘴唇厚实,身材比例简直完美,一米七八的大高个。”季凉川伸出手来,“喂!看够没啊!”艾琳还在发愣。“艾琳艾琳”徐瑶喊到艾琳这才缓过神来,“啊!看,看够了”“看够了还不起来,虽然说我帅吧,也没这么大魅力吧,哈哈”艾琳脸红透了!“你说什么啊!
  • 快穿之渣渣拯救之路

    快穿之渣渣拯救之路

    ”为什么要拯救渣渣,直接虐不就完了?”鹿果暴躁的对蠢系统发问。“嘤嘤嘤,小姐姐,其实,有的渣渣还是可以拯救一下滴……”蠢系统弱弱的回答。天啦,为什么小姐姐看着辣么温柔却说话这么暴躁呢,不敢惹不敢惹。鹿果心塞,别人家绑定的都是虐渣系统,虐就完事儿了,偏偏她得拯救“渣渣”。但是鹿果做了一个又一个任务之后发现……这“渣渣”似乎不太一样……
  • 我用同人召唤出了原创男主

    我用同人召唤出了原创男主

    末世来临后,世界产生变异。小说作者们可以在自己所开辟的世界里,凝聚或者召唤出相对应的东西。苏颜只是一名普通作者,依靠末世前提取出的物品存活到现在,但其没想到的是,其以前写的同人文竟然召唤出了原创男主!呆愣的看着面前所召唤出来的男子,苏颜心中万分抓狂。我的天哪!身为同人小说作者的我,竟然召唤出了原创小说中的男主!我要怎么办啊!!!看着群里潜水的原创大神……感受到背后又凑上来的少年,想到一个人物不能召唤第二次的事情。苏颜不禁欲哭无泪╤_╤
  • 九晨传说

    九晨传说

    我是主角,你死后我定去找你。生即终,不会耽误很多时间。不复杂也不简单,这是我的一切。清歌曼舞,毕生追随。等我!
  • 下一站幸福:幸福如沙漏

    下一站幸福:幸福如沙漏

    天王巨星,天才作家的终极PK!每个女孩子十八岁的时候都有梦,可是她的梦却早在她七岁的时候被人一起带走了。她的幸福是触不到的,她的爱是受过诅咒的。幸福就如沙漏般不断的从指缝间溜走。华丽的忧伤,沙漏般的爱情.....
  • 旋风少女3

    旋风少女3

    刚强坚韧的跆拳道少女戚百草,因为养父&师父旧时的比赛丑闻而一直受排挤,又因为揭穿全胜道馆馆主在表演时作弊的行为而被赶,失去居所的百草在好友的帮助下到了松柏道馆寄居,遇见了三个性格迥异的少年……用勇气淬炼坚强,用纯真磨砺爱情,在青春与梦想的舞台上,百草以最单纯勇敢的心灵一步步成长,一路绽放她独一无二的耀眼光芒……
  • 时光:思故乡追忆往昔

    时光:思故乡追忆往昔

    作品,是时代的影子,任何一个作家,都要打上时代的烙印。小说描述了小孤女坎坷不断、却遇难呈祥的一生,讲述了小孤女从一个流浪街头的孤儿被赵家收留后成为赵家的婢女;新中国成立后,赵家举家逃难,小孤女在自身难以生存的情况下毅然承担起抚养赵家后人赵佳宝(年仅3岁)的重任;小孤女在抚养赵佳宝的过程中,遇到了无数难题,但是在众人的热心帮助之下,凭借顽强的毅力,将赵佳宝抚育长大;中年的小孤女并没能如愿的过上安逸的生活,其丈夫赵佳宝去世后,小孤女又肩负起抚养两个子女的重任,并将他们培养为国家栋梁;晚年的小孤女回到故乡,凭借其绘画手艺回馈乡亲,兴办学校,育人育才。
  • 一品毒妃太嚣张

    一品毒妃太嚣张

    身为王爷的他爱上同一血脉的公主,为了延续这场乱伦爱恋,让不能生育的公主诞下子嗣,被一旨赐婚的她,沦为了这不论之恋的牺牲品。出嫁当晚,他便砍去她的双腿,之后却对她宠爱有加,夜夜与她缠绵,说尽情话,当她生下孩子的那一刻,他的嘴角却满是残佞:“本王只不过是想要你孩子的脐带血去治芙儿的不孕之症!”话未落,一把长剑已没入她的胸膛,而下一秒他抱于怀中的婴孩,已被他亲手掐死。当时光倒退三年,回到她出嫁的那天,她可是当初那个任之摆弄、天真好骗的无知少女了?“替本王生个孩子!本王定会好好爱你……”--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