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来汉城，已经是四年以后的事了。
五月中旬，银杏绿遍了这个被分割的北方半岛。
静静伫立在旅店巨大的窗前，从六楼的高度眺望过去，午后的汉城仿佛是在沉睡状态；拥挤的传统式住宅与新建铝帷墙办公大楼，层层叠叠地迫近眼前。马路、高架桥，和四年前初见的汉城没有两样，不同的只是季节——当年，零下十度，我拎着行囊，被冰封雪冻的北国深深魅惑了。
汉江静静地流过，火柴盒式的国民住宅盖满了汉江两岸，一栋高达六十层的铝帷墙大楼，在五月的阳光里闪闪发亮，他们说那是“汉江奇迹”最好的诠释。
创造“汉江奇迹”的人，被他的亲信枪杀在会议桌上；继任者带着军队消灭众多的反对者，多么残忍的政治。
而此时此刻，在大学的校园里，年轻的知识分子面对着全副武装的镇暴警察，石块与催泪弹，争取与压制。
汉江水静静地流，自然是不理会人间的诸多争执。
银杏绿遍了汉江两岸，如果是在酷寒的冬天，汉江两岸看去，只是光秃苍凉的枝丫，所有的叶片都等待春来的萌芽，绽放。有一首歌，在年轻的知识分子中流传多年；四年前，在这冰雪的北方半岛，有人为我吟唱，歌的名字我深切地记得，叫作《汉江之春》。
再来汉城，很多昔日的旧忆都一一鲜活了起来。
而汉城不是我的旅行主题，我要到更北的边境远方。
2
年轻的韩国人，姓金，略谙华语，在台湾待过一段时日，津津乐道的是台北永康街的牛肉面；他说他出自于明知大学法律系。与同行的友人杨君，托他带领我们到北方边境，北纬三十八度线的沿海地带。
金为我们开租来的小马汽车，决定连夜从汉城走横贯的高速公路到东海岸的江陵市，行程有两百六十公里。
离开夜来变得格外寂静的汉城，从车子后窗回首望去，南山顶的汉城电视塔像一盏缓缓燃烧的火炬，在逐渐加深的夜暗里，那种低调的灯光呈现着某种忧愁的色泽，好像是诉说着这个分裂的白衣民族，隐含百年来的悲剧历史。
汉城逐渐消失在夜雾聚浓的车后，无比幽暗的高速公路，只有路中间反射的橙色亮片，引领着我们前进。
金凝注地开车，不时自语般地吐出几句属于这个半岛的语言，忽然问起我们会不会唱《夜来香》。我和杨君愕然了半刻，用熟练的歌声替代我们的回答。他若有深意地呵呵笑起。杨君忙问他，怕赶夜路睡着，能否也请他唱几首韩国歌作为提神之用。这个韩国人似乎被我们热烈地鼓舞起，孩子般地大声并且用心地唱起歌来。
我们一点也不谙这半岛的语言，只能从车座里微弱的，从对面车道来车的照明灯一闪而过时，短暂地看到他的侧脸；典型的北方人，小眼睛，宽阔的、肥厚的脸颜。偶尔，他从后照镜，有意无意地看着我们，在想些什么吗？
3
杨君指着左侧的天空位置，要我仰看北斗七星。在无边的黑暗里，北斗七星杓状的晶亮，带着像这半岛地理天候般的寒意。像同时触及到什么似的，许是由于隐藏在内心的块垒在离开台湾家乡千里外，得以短暂的舒放，杨君放声地唱起他所擅长的歌谣，这首歌的名字的确切合这旅程中的幽然心境——《天星伴天涯》。
的确是天星伴天涯。两个来自南方岛屿的旅行人，在这异乡的深夜赶路，看到晶亮的北斗七星，不说感触反而变得矫情。夜很深很深，我们却是异常的清醒。
这是一首用我们的母语唱的歌，金无以听懂，却可以知道他极力在揣测歌里的意义。杨君唱完后，与我会心地相视而笑，金竟然也陪着笑，仿佛也洞悉歌词的内容，而善意地试图分享我和杨君的畅快。笑声过后，金兀自地唱歌，仿佛较劲般的豪情万丈。
他用着充满感情的浑厚声音唱了几首歌，竟有其中一首是我所熟悉的《图们江的儿女》。图们江位于北韩与中国疆界，图们江、鸭绿江离他们都很遥远，远得好像是一场无以触及的梦。
也许，我和杨君可以慢慢地从这个韩国人身上，多少了解这个北方半岛，白衣民族的某些特性吧！
金指着右侧说，那是海岸的方向。地图上的名称是日本海。金坚持说是：东海。我们不想和他争辩，在先前的偶尔交谈时，提起长白山天池被他们划入韩国地图，他的看法如何时，金忽然激动并且显得气躁地说——长白山、天池本来就是我们的！
面对一个这样的爱国者，和他争辩可以想见是徒然的。
日本海在无边的夜暗里，什么也看不见。而远处一城静静等待在那里的灯火，却是令我疲倦而低沉的心情异样地渴需了起来，仿佛是一双柔情万般的眼神，又酷似我们家乡温美的灯火召唤，几疑这里就是我们所爱的岛屿台湾。
一城灯火，那里就是江陵市。抵达时，是凌晨三时十分，旅行手册标明，江陵是三十八度线以南最北的城市。
4
银杏、白桦、垂柳……江陵是画幅般的北国山水。
无穷花色彩鲜丽地漫开在路的两旁，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春天在这北方半岛是丰盈美丽的，所有的植物都在冬季的酷寒过后，竞相萌芽绽放，绿意盎然地席卷原是冰碛土的天地。
农地肥大的葱茎开出球状的白花，农人在勤奋地种植。被列为国宝级的古老村落，门楣的楷书、格局、色调无不是中国典型，而他们急欲脱离地创出自己的文字。这个从昔日古中国藩属与日本帝国殖民时期挣脱出来的白衣民族，似乎也逐渐地替自己找到适切的位置。
日本海灰茫茫的一望无涯，海岸公园的松树林间落满了嶙峋的松果；观光马车的驱马人正坐在车座上静静抽烟，原来那匹褐黄色的瘦马正低头在啃食桶里的草料。
走过沿海道路，罗列的海鲜店门口，许多妇人大声地招呼游客，各式海鱼、贝类懒洋洋地静止在水箱之间。欲雨的天空，灰茫茫的海天一色，有些积云，雨却自始不曾落下，而我们在离开家乡很远的半岛旅行。
灰茫茫的天光海色，总是一种压抑般的愁情，是不是北方半岛季节的特性？日本海无涯地漫到更北的远方，库页岛、鄂霍次克海……想起一架航机在那里被击落的悲剧，两百六十多条人命从一万米的高空坠落，冰冷的鄂霍次克海，不是悼祭的白花与亲人绝望的泪水就足可抚慰的憾恨。
金说，离开江陵，再过去就是北纬三十八度线——真的要往最北方开去？我们肯定地回答——到最北的边境。
5
那是一条起伏，却十分平坦的柏油道路，可以看见这是北方仅有的一条公路，太白山脉从五十公里外的北纬绵延过来；山脉是没有边界的，由于民族的分裂，两边敌对的同胞兄弟用尖锐的铁丝网、诡雷把彼此残忍地分开。
我想起汉城那片占地宽阔的五一六广场。左侧的露天军事博物馆空地中陈列的战争武器，从一九五三年韩战过后，那些当年投掷过重磅炸弹的巨型轰炸机，多年的风吹雨打，冰封雪冻，想必像人类的岁月青春一样的苍老；我看见一群工人正站在工作架上，专注地替那些飞机、坦克喷上银漆，涂装迷彩。告诉人们，残酷的战争一直没有信息，这些韩战遗留下来的武器，就是足以警惕的见证。
偶尔，看到一部乘员稀疏的客运车迎面相会而过，更频繁的，却是装备着无线电的军用吉普车。然后，我们在一个小镇的宪兵岗哨受到盘查，问明了旅行身份及意图，年轻而带着稚气的宪兵很有礼貌地让我们继续上路。
右侧是烟波苍茫的日本海，狭长美丽的白色滩岸空荡无人，触目的却是长长的铁丝网，海防哨所，沿着哨所，沿着曲折的海岸延伸到更远的北方。
终于站在北纬三十八度的界石下。那块巨大、灰褐色粗砺的界石上鲜红地镌刻着两个触目的阿拉伯数字：38°，明白地告诉所有抵达此地的旅行人——从这块界石以北，就是分割这片半岛，截然两种不同意识形态的三十八度线。我们在界石旁边的公路休息站喝热咖啡，并且揣测着再往北走，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景观。
虽然是春末五月，在这北方半岛的边境地带，由于触目所见的日本海无涯的苍茫，竟感觉北国的冬天仍未过去。
6
束草，北方边境最后的渔港小城。
向晚，海风强劲了起来，日本海的波涛汹涌地拍击着岩礁岸边，肥大的昆布及藻草在礁床的水洼里缓缓漂动，蟹类及鱼隐藏在礁石与藻草之间。
我们静静地站在岩礁的外缘，潮水哗然，苍茫的远海却一片静寂。回首仰看削直岩壁顶端的灯塔，已经开始放光，在将暗未暗的向晚时分，晕晕黄黄，仍看不出灯塔确实的亮度，白色的建筑有些斑驳，已经有些岁数了吧？
几只灰白相间的海鸟在礁岩间觅食，不知道夜晚来时他们栖身是在何处？像一朵朵漂泊的云，也许就住在灯塔岩壁下的坑穴间；至少，海鸟没有国境，没有限界。
而一个时辰之后，我们已经浸泡在热度很高，雪岳山下，假日旅店的温泉池里，让豆大的汗珠沿着额头恣意地流淌下来。山里夜来十分寂静，开始湿濡地落雨，并且谷地开始聚集茫白的雾气，而我们只能交谈、抽烟。
隔邻的房间传来极为喧哗的歌舞声，许多度假的老人团体，敲打着手鼓，用手提伴唱机，并且将音量开到最大，手舞足蹈，好不快乐的模样。由于惧怕这种不期而遇的异常喧哗，趁着雨势小些，与杨君一起外出散步。
金已经呼呼入睡，开了遥远路程的车，真难为了他。
旅店不远处，黑暗的空地竟烧着一堆熊炽的篝火。我们走过去看，篝火四周聚集了一百多个高中学生，他们高声唱着共同熟谙的歌谣；火光映红着每一张年轻而愉悦的脸颜，原来他们是来雪岳山毕业旅行。
山中的夜雨一直没有停歇，我和杨君也翻来覆去无法入睡；隔邻老人团体的歌舞越演越激越……
7
半岛南方的光州市，反对者与镇暴警察正剑拔弩张；杨君报社的两位同事，远从台湾家乡来此作实况采访。据说他们随身携带防毒面具，并且有时要忍受石块或催泪弹的袭击，为的是要把半岛详实的信息带回台湾去。
而此刻，我们正被高空缆车逐渐带向千尺之上的峰顶。雨后的雪岳山、松树、冷杉苍郁地坚挺着它们百年的姿态，从峭壁、断崖破岩而出，真是充满强韧的生命力！
这北国壮丽雄美，画般的山河不知道冬天来时，又是怎样的一种风貌？山名雪岳，想必是冬来积雪四处，银白装点。太白山脉绵延得很远，几百里的北方与中国东北接壤，而在北纬三十八度线以南的韩国人是看不到这些的。
峰顶是嶙峋的火成岩地质，十分凶险，但还是有很多脚步不惧地踩上最高的三角点，一面太极旗迎着晨时清冷的山风飒飒舞动。眺望过去，束草的海湾被宽阔的积雪掩盖了半面，日本海更远的海平线，若有似无的岛影。
蓦然，感觉到一种深切的冷意，起自内里；说不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映。是因为离镇有千里之遥，而觉得无以依靠吗？常常会在异国遥远的旅行里，猛然想起台湾家乡，是一种死也无以割离的血脉相系的感情吧？忽然，感到一种深浓的倦意，很想回家。
告诉金，我们要尽快离开雪岳山，再往北方走。
8
边境最北的尽头，一个叫大进的小渔村。
仅有一条街，客运车总站，几个年轻的陆军士兵正在对着一个漂亮却浓妆的高挑女子吹口哨；女子微笑地跳上客运车，惊鸿一瞥地离开了，我们不禁多看了两眼。
午间的灿烂阳光，海水不再是灰茫，蓝澄澄的；我们坐在小渔村的岸旁吃油炸面包及牛奶充饥。防波堤里，只有几艘小船，很多渔船大概都出海作业去了；一个男人带着两个可爱的小女孩在礁岩的浅滩处采捞肥厚的昆布。
我们的车子上了一个陡峭的坡路，然后看到一个书写着英、韩文字的警示牌，明白地告诉我们，这是边境，再过去，就是禁区，越过禁区，就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就在警告牌前面二十米，一个防卫森严的营区，端着冲锋枪的军人走过来，十分客气地请我们掉头回去。
金把车子调过头，并且向军人致谢，然后循着原路回去——你们终于来到南韩最北的边境了，满意了吧？
真的是达成来到半岛边境极北的愿望，看到壮丽的山河被尖锐的铁丝网分割为二，杀伤力强大的武器互相瞄准对方，有着同样血统、语文、生活风俗的同胞兄弟。
悲剧的白衣民族，忧伤而残酷的北纬三十八度线。
车子往南回去，却不忍回首，某种愁绪无言地漫开来。
1986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