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轰!的一声闷响好似远处传来的一声惊雷,惊醒了大家。我刚坐起来,揉开惺忪的睡眼,未映子和邦子早已起了身。
“怎么了?”我问一旁在揉眼睛的惠美:“天这么冷,不会打雷闪电啊?听着也不像是地震……”
她摇了摇脑袋,皱起眉头。我们一边穿衣服一边聚精会神地听着外面的声响。我的衣服还没干透,隐约透着一股馊酱油混着焦米饭的味道。
又一声闷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我就睡在厨房边,看得到厨房外面的门底透进一丝灰暗微薄的光亮。
我们都不由地生出一股莫名的紧迫感,赶紧卷起铺盖。我刚想再问一遍那声闷响是怎么回事,另一个声音就打破了沉寂,让我们弄清了一切。那是火枪声,尖锐干脆。听声音,应该离我们不远。
我双腿一颤,手上的铺盖也掉了下来。
仗打到我们这儿来了。
邦子站到了前门口,神色依旧凌烈。她厉声命令年轻的小兄弟:“去守着后门。”然后又命令另一个小兄弟:“跟我走,保护夫人。”接着又和未映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告诉她,她和这四个孩子只能靠自己了。
我撞上惠美的眼神,发现她和我一样怕得喘不上气。就连藤美也吓得面色惨白,不停地发抖。
接着又传来几声枪响和一声低沉的闷响,那是火炮的声音。
未映子穿着一袭单薄的长袍,仿佛此刻不是大战临头,而是在等谁给她画像似的。她转身跟我们说:“蓝丸,带这几个小姑娘去厨房,那里没什么危险。我在这儿守着门。”然而沙哑的声音还是泄露了她紧张的情绪。
我们跌跌撞撞地往厨房门口跑。
“蓝丸!”未映子喊了一声,声音里流露出更多紧张的情绪:“她们现在归你保护了,明白吗?”
蓝丸身板一挺,像战士一样鞠了一躬,领着我们躲进厨房。
远处又传来一阵闷响,这声音比火炮持续得更久,也更加尖锐。那是马匹在向我们飞奔而来的声音。
我们昨晚涮过的锅旁立着一个刀架,蓝丸从里面抽了一把弧形的厨刀,刀锋满是缺口,刀尖看上去倒还锋利。他试着挥了一两下,看着我们三个,我觉得他其实和我们一样惊慌。然后他说:“这有一个储藏柜,你们三个挤得下吗?”
我刚要反对,他就一反常态,不耐烦地打断了我问:“你们受过训练,知道怎么战斗吗?”我们都呆站着,默不作声。“你们能对付一个成年士兵吗?”我们闻言都泄了气。他一把打开储藏柜的门把我们塞了进去。
“难道他知道怎么战斗?”藤美嘀咕道,肩膀压在我的鼻子上,堵得我根本无法呼吸。
储藏柜很小,架子上空无一物,就挂着几张蜘蛛网。我们的身子别扭地挤在一起,尽力不出声。
惠美别过头,避开藤美的头发,小声说道:“千代女夫人去比睿山找他的时候我也跟着去了。他那时候剃了光头,正在接受训练,准备成为一名僧兵。”
藤美看起来好像要咬惠美似的。突然客栈前方的一声尖叫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谁叫的?”
接着有人大喊:“快离开这儿!”我想应该是邦子的声音。
“声音是从前门传来的。”我小声说。我还听到我们的马匹大声地嘶鸣着。突然一片嘈杂:尖叫声此起彼伏,短兵相接的声音尖锐刺耳,一声干脆的断裂声让整个摇摇欲坠的客栈为之一颤。
我听见小兄弟在后门外面喊道:“来啊!上啊!今天真是个黄道吉日,你们受死吧!”接着有几个人怒吼起来。
客栈里真是无处可逃。
就这样困在这么一个空气闭塞的小橱子里,我是又惊恐又愤怒,心想要是能爬到屋顶上去就好了,然后就能跳到旁边的屋子……我抬起头向上看,一心想要找到逃出去的办法。
新月的银辉洒落在茅屋顶上。我来不及思考,借着藤美的肩爬上了薄脆的架子。
“喂!”藤美怒吼道。
“紫,”惠美压低嗓音说:“快下来!”
“我只是上来看看,”我小声回应道,“很快就下去。”一想到我撇下了她们,心里就一阵内疚。
从墙壁和焦茅草屋顶间的缝隙里,我呼吸到了一丝清新的早晨空气,同时也能闻到下面这间厨房曾煮过的千百顿饭沉积下来的气味。我接着往上爬,身子抵进茅草顶和墙壁的缝隙间,想要把缝撑得更大。
我正忙着往烟囱里钻,突然听到下面蓝丸倒抽了一口凉气问:“你在做什么?”
“呃,我就是上去看看。”
“快下来!”
“马上,我……”我不想丢下他和惠美,这对他们不公平。但是我也不能坐以待毙。我抵着墙,扭动身子,拼命往烟囱里钻。
我抬起头,只能看到用来挡雨的屋顶烧得焦黑,上面还竖着一根烟囱。屋顶也像被蛾子啃过一样,与客栈他处无异。纤细的支柱同样烧得漆黑,跟昨晚火堆留下的灰烬一样,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吹跑。
屋外的天空却蓝蓝的,是那种清晨明亮又泛着银光的蓝色。隔着陈腐浓重的烟味,我甚至嗅到了远处大海的气息。我一边钻着烟囱,一边想很快就能逃脱了,心里无比安慰,激动不已,甚至忽略了另一种让我毛骨悚然的气味。
那是火药味,正步步逼近。
我的脑袋刚钻出茅草顶上的烟囱,耳边就传来一串雷鸣般的响声:枪声、短兵相接的乒乓声、尖叫声交织不断。
我四处张望,看看周围有没有屋顶能助我逃跑,只见四周尘土飞扬,不时闪过银光。我想看看我们这边的情形如何,无奈烟囱树在屋顶一角,离客栈的院子实在太远。我听见年轻的小兄弟怒吼着,好像一只发了怒的熊,但看不到他的身影;他肯定是在我视线范围外不远的地方,被屋檐遮住所以看不到。到底该往哪走?我犹豫不决。
突然一团干草莫名其妙地吹到了我脸上。外面又没刮风,所以就算屋顶已是摇摇欲坠,也没理由被吹倒啊。
我顺着茅草飘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尘土飞扬的街道上闪过一道明亮的红光。
突然一颗子弹击穿了被烟熏黑的支柱,那柱子离我仅一掌之遥,我这才听到枪声。支柱轰然倒塌,我头上的屋顶也开始倾倒,发出尖锐的声响。
我一声尖叫,慌乱地爬回了储藏柜,蓝丸的圆脸上这才露出宽慰又关切的神色。
“怎么样?”藤美愠怒地问。
我竭力控制住颤抖的身子,挤回她们中间,小声咕哝道:“我……什么也没看到。”
客栈走道里一阵嘈杂。年长的小兄弟肯定正像魔鬼一样,殊死保护千代女夫人。
一想到未映子我不禁害怕起来。她就那么柔弱,孤零零地守着外面的餐室。她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躲进厨房或者跟着邦子呢?我心想:她真是坚守了女武士的尊严,默默地为我们做出了惨烈的牺牲。以前父亲一直期望我和妹妹能像她这样。我刚准备叫未映子,让她也躲进来,突然一片喧哗声中,我听见两个男人走进了餐室。
隔着身后单薄的墙壁,我听见其中一个男人说:“呵,十郎,看看我们发现了什么宝贝!”
“是昨天岔路口那群人里的漂亮姑娘。来,美娘子,给爷亲一个?”听声音应该是昨晚拦住我们的那个武士。
未映子处变不惊,依旧语气谦和地回答道:“两位先生请到别处去吧。我无意伤着你们。”
我无意伤着你们?
那两个武士狞笑起来,掀翻了旁边的桌子。其中一个一拳捶在我背后的墙上。我、藤美和惠美吓得倒抽一口凉气,非常担心未映子的处境。但是储藏柜的空间实在太窄,结果我们只是贴得更紧了。
餐室里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像是一声叹息,然后是两下什么东西砰然倒地声音,最后归于平静。
四周都在打斗。怒吼声、尖叫声、兵器撞击的金属声-繁复嘈杂,我实在无法想象外面的情形究竟如何。
之前传来炮声的方向,又传来一个巨浪拍岸般的声响,盖过了其他声音,猛响一下后并没有消退,一直持续不断,向我们奔来。
那是几百匹马疾驰发出的声响。
父亲曾跟我描述过一次,也仅此一次,他在川中岛目睹武田赤备队冲锋陷阵的情形。他说除了我和妹妹出生时的啼哭声外,赤备队的马蹄发出的雷鸣声是他听过的最动听也最骇人的声音。
人们惊恐的叫声和四处奔走的脚步声淹没了四周的打斗声。
人们的叫声越来越响,然而马蹄奔腾的巨响却突然停止了。
安静了好一会儿,突然储藏柜的栓子被抬了起来,惠美倒抽了一口凉气。我、惠美和藤美三个人挺直身子,准备逃跑,想着万不得已时只得拼死一斗。
蓝丸站在门口,紧绷着和我们三个一样紧张的脸说:“早上好。”
小兄弟从后门走进来,看上去不像平时那么轻松。他光亮的头顶上开了一个大口子,还流着血。“嘘!”他命令道,然后对我们所有人说:“我们不清楚那些骑兵是谁。未映子小姐在哪?”
我们每个人都吸了口凉气。我们因看见小兄弟刚松了口气,早就忘记了处境悲惨的未映子。我们冲出门跑回餐室,想要解救她。
未映子正跪在地上,头发松垮地散落在她迷人又悲伤的脸庞上,手里拿着一块红棕色的方巾擦拭着一柄纤细的刀。她面前躺着两名武士,盔甲上刻着今川大名的家纹。个子较小的那个果真是昨天让我们走岔道的那个武士。他俩早已一命呜呼,惊恐的表情还定格在脸上。
未映子把擦干净的刀插回小巧扁平的刀鞘里,左手绕着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发髻,右手把小刀插进发髻,干净利落地固定好散落的发丝。
她这一串动作完成得端庄大方,好像是巫女在为敬奉神明准备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