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快马加鞭一连赶了三天路,白天的时候大家都闷着头赶路,直到太阳落山才说上几句话。头两天,我们经过了大批的扛着武田四菱旗的士兵,他们正朝着我们刚路过的战场的方向行军。到了第三天,好像整个甲斐,整个日本就只剩下了我们。路上没有行人,村庄里也似乎空无一人。
每天晚上,士兵们会在干燥的稻田里或田地边扎营,准备一顿简单的饭菜,而我和惠美、藤美、蓝丸会帮忙打下手清理。然后男人们会开始互相交谈,偶尔对小兄弟们说几句,有时会尊敬地和千代女夫人说话,甚至还会捉弄我们三个女孩儿和蓝丸。
虽然谁也没和未映子说话,但是副将似乎总是知道她在哪里。
骑马比我想象的累得多,即使只是像我一样坐在上面都让人筋疲力尽。
我惊讶又沮丧地发现,虽然我能够毫无畏惧地爬到最高的树或是房子上,但没法在马上坐稳当。每一天,真直先生会轻轻地扶我上他的马,每天早上我都要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因为害怕而扯下身下可怜马儿的鬃毛。在马上休息的时候我总觉得我好像坐在一个地震区上。
我唯一的安慰是藤美似乎比我更讨厌骑马。
三天漫长的旅途结束后,真直扶我下了马,我谢过了他,并且羞于自己没法下马。他对我笑了笑,耸耸肩。
千代女夫人爬出她的轿子,和往常一样喃喃自语抱怨着。小兄弟们一言不发,身上冒着热气。
士兵们在一条缓缓的河流旁的一块废弃已久的稻田里扎了营。
我像以往每个夜晚那样,看着南方,只能看到雾,却望不见家乡。
今晚我第一次转向了北方。远处一座高峰的景象把我震慑住了——一个形状完美,顶部被雪覆盖住的三角锥形,就像以前母亲带我和宇佐子去沙滩玩时,我们做的沙锥一样;也像父亲曾在碎旧纸片和积尘里无数次素描过的一样。
富士山。
“不二之山。”我敬畏地低声说。
“对。”真直站在我身后说。这是他从那个可怕的早晨以后第一次跟我说除了如何坐稳或什么时候下马以外的话。我们站了一段时间,看着夕阳渐渐从山顶隐去。“你知道我们的战旗——武田四菱旗是什么意思吗?”真直问。
我摇了摇头,仍然盯着那座山,白色的山尖此时变成了粉红色。
“是家训: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我的长矛兵和像我们一样的其他士兵是风,扫除我们前方的敌人。步兵则是林,坚不可摧,势不可挡。而重骑兵是火,清除途中敌人布下的任何障碍。”他说,仿佛在讲一个睡前故事。
“那山呢?”我问。
“山是武田信玄自己,就像富士山。”真直指着山峰,“他是无法动摇,不可阻挡的。他有比任何刀剑更强大的勇气,而且头脑敏锐,韬略无人可敌。”他的声音出奇的温和轻柔。
我们看到光从遥远的山顶逐渐消失,我想起这几天自己都坐在这个陌生的武田将士的身前,只能看到他交叉的双手,我们也从不说话,这多奇怪啊。然而,第一次发觉我想第二天再和他共乘一匹马。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篝火旁吃饭,一边看着火花飘到空中和星星融为一体。
这顿饭主要是米饭和泡菜,但在那一刻,其美味不逊色于我以前吃过的任何东西。
真直和千代女夫人谈了很久,两人都很严肃的样子。未映子似乎全神贯注地听着,但当真直抬起头看她的时候,她又移开了目光。
“未映子小姐?”我叫她,一个士兵扛着生火的木柴走到篝火的另一边将其放下。
“嗯?”她仰头凝视着夜空。
“未映子小姐,为什么士兵们都不跟你讲话呢?”然后我思考着,“难道是因为邦……”
她的手指轻柔却不容抵抗般地抵住了我的嘴唇。“不要说她的名字。”
“哦,我不说。”妈妈告诉我们,人死后的四十九天内都不能叫死者的名字,不然的话他们的灵魂就会从转世的途中被唤回来。“对不起,未映子小姐。”
未映子给了我一个悲伤的微笑。“不用道歉,小松鼠。”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颊,不知为何这使我感受到了夜晚的寒冷。“真直副将在这次旅途之前很久就不和我说话了。”她不再往下说了,站起身,走向了千代女夫人的帐篷。
待她消失在阴影中后,惠美坐到她的位置上。“我没办法确定她到底是个好人,还是个可怕的人。”
“两者都是。”我叹了口气,惠美点了点头。我们从黑暗转过身,借着篝火取暖。
四周夜幕降临,我们紧紧挤在一起。
我们走出甲斐的时候下了雨,之后几天我一直用一块粗布毯裹着头来避雨。途径旅馆和村庄时,村民都对我们十分尊敬。我回想起以前我们村的人们戏弄今川士兵的各种把戏。显然,在武田大名的领域,他的部下更受人们的尊重——和畏惧。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敬畏感开始减弱,我开始在骑马的时候和真直副将聊天。我们讲到乡村,讲到我父亲让我读的书和诗歌。我还唱了几首我母亲最喜欢的歌。他和我聊到他的表兄弟们和坐船,以及他小时候追逐父亲的马的趣事。我们也常常沉思不语地在雨中赶路。
一天清晨,薄雾蒙蒙,我们刚上路没多久,还没走出前一晚寄宿的村庄范围,天气原因,潮湿的烟气笼罩着地面,好奇心战胜了我的畏惧。“真直先生?”
他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大家说的这个望月……到底是什么?”我觉得虽然我们爬过的山已经足够我们到达天堂了,但我们肯定不是真的要到月亮上去。“是所学校?”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开始后悔刚刚问的问题。
“哦。”他沉默了一下。我可以听到他摩挲下巴的声音。“好吧。望月是千代女夫人为训练巫女办的道场,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他清了清嗓子。“我很抱歉,我以为你知道。”
我摇了摇头。
“啊!”真直又清了清嗓子说,“是的。我们是在把你带到望月的学校去,这是千代女夫人自丈夫死后开始的伟大使命。在那里你会被训练成为一个巫女,也会学到一些其他的技能。”
我明白了。“但是她为什么一定要走遍半个国家,冒战乱和劫匪的危险,只是为了找到做巫女的女孩?在她家附近没有那么多未婚女孩吗?”
“我想不是的。”真直喃喃自语。
巫女?
满月……当然了,这是千代女大人的家徽,我和夫人一行的其他人穿的衣物上都有这个标记。
我沉默了一段时间,但思维在飞速旋转,回忆着我与千代女夫人和她的仆人的对话。千代女夫人将我从我家人处买走,难道不是有什么重要原因?至少应该比为了让我当巫女重要得多,这一切难道只是我自己在胡思乱想吗?鬼鬼祟祟地潜逃,带着我远离了家乡,跨越战场和荒雪——这一切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和惠美、藤美)得以训练成穿着红白色长袍,在婚礼和节日里唱歌跳舞,为森林之神献上米酒的巫女?
那天晚上我问了惠美和蓝丸。他们对这件事毫不惊讶,但对我的反应感到吃惊——就像副将一样,他们以为我早已经知道了。
巫女?这听起来……有点奇怪。但如果这是她买我的原因,嗯,作为一个被卖掉的女孩,这样的境遇还不算太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