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大概是命吧。我不想抱怨,我做了该做的,也得到了回报。家人现在都很好。”
“那你好吗?”
“上帝与我同在,我还需要什么?”
玛丽更喜欢不聊上帝时的他。
“你是在温菲尔德出生的?”
“是的。”
“出生时一切都正常?没什么问题?”
“没有。我刚生下来时个子很小。妈妈生史蒂夫的时候不得不剖腹产,但是生我时没有。”
“你的发育情况怎样,走路、说话都和其他孩子同步吗?”
“是的,一切都正常。”
“童年有没有什么问题呢?比如做噩梦或者尿床?”
“我爸死后,我有几个月一直梦到他,但都不是噩梦,我没觉得害怕,也没有尿过床。”
“你喜欢上学吗?”
“还好。我不是最优秀的学生,但是交了一些朋友,而且我喜欢运动。我爸死后,我特别忙,但我还是坚持上学。不过我没太多时间做家庭作业。一到能工作的年龄,我就不念书了,只拿到一个毕业证。”
“之后就一直在工作?”
“是的。做了两年的清洁工、九个月的服务生,还干过建筑工、油漆工、装修工……现在我是当地一家商店的副经理。”
“你抽烟吗?”
“不抽,也不喝酒。”
“你定期去教堂吗?”
“最近才定期去。但是上帝不喜欢大多数假他之名的布道,他不喜欢别人那样做。”
“这就是你为什么要在那次集会上讲话。”
“他叫我告诉他们真相。”
“我明白了。你有很亲密的朋友吗?”
“我跟我母亲很亲近。弗兰克和皮特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过自从他们交了女朋友,我们也不常聚了。我还认识许多人,经常跟朋友们出去,但不是总跟同一群人玩。”
“你有没有特别信任的人?就是那种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
“我没有秘密,对谁都能推心置腹。”
该隐突然表现出一种少见的谨慎。对于所谓的精神症状,他倒并有什么戒心,但当谈及个人问题时却十分防备。作为一个自称没有秘密的人,他显得不太愿意聊到自己。
“你刚才提到的那两个女孩,你现在还见她们吗?”
“她们是当地人,时不时会见到。虽然我们不是很亲密的朋友,但是偶尔也会聊聊天。”
“你们交往的时间长吗?”
“我记得跟西莉亚出去过三次。跟菲比就一次,她喜欢别人了。”
“西莉亚呢?”
“她想找一个经济状况更好的人。她家挺富有的,我不太配得上。而且……”
“而且?”
“她的经验太丰富了,超出了我的接受范围。”
“你是说她之前有过其他男朋友。”
“是的,就是这意思。”
“你以前跟警察有过什么过节吗?”
“没,从来没有。你现在有结论了吗?我疯了吗?”
“我恐怕得再跟你见面谈谈。还有,你介意我去你家,跟你的家人谈谈吗?”
“不介意,菲尔跟我说了。没问题。”
“可以的话,过两天我就会过去。”
“好的。离这儿不远有家电影院在上映《西区故事》,我在纽约没什么熟人,你愿意陪我去看吗?只要你不再问我问题,我就不跟你聊上帝的事。”
“那好,说定了。”
当晚,玛丽回到房间后,接到了菲尔打来的电话。
“你怎么看?”
“我觉得,他除了说自己能听到上帝的声音外,就是个非常普通的男孩。嗯,或许也不能说非常普通,他其实挺特别的,但没什么精神疾病。我得跟他的家人聊聊,看看他有没有经历过什么重大变化,可能还需要再跟他谈谈。还有,最好能做上一些检查,比如CT扫描、MRI、心理测试、药检……我相信检查结果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可以作为呈堂证据。”
“你觉得他没疯。”
“他可能有单症状妄想症,但面对质疑时表现得很放松,症状也不太符合……我不知道。你是想用精神错乱作为辩护理由吗?”
“不,不是。”
“你相信他说的话吗,菲尔?”
菲尔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但是在玛丽看来,该隐并不像一个狂热的宗教分子,只像是一个找到了信仰的人。
“我知道了。我明天把了解到的情况写下来,过两天去见见他的家人和朋友。”
“好的。”
温菲尔德是一个小镇,镇上的居民世世代代都互相认识,知根知底。虽然官方的种族隔离早在许多年前就结束了,但事实上,黑人似乎还是聚居在镇子外围的一个特定区域。镇上的酒店不多,玛丽找了一家住下后,便给该隐家打了电话。他妹妹曼蒂告诉玛丽,她母亲还在医院上班,不过还有一个小时就能下班了。玛丽打电话去了医院,跟怀特太太约定下午两点在医院外见面。
“是怀特太太吗?”一位年近五十的女人朝玛丽走来。她的穿着很随意,拎着一个塑料袋,戴着一副眼镜,眉眼俨然就是一个女版的该隐。
“是的。我是海伦·怀特,该隐的妈妈。你一定是那位博士,请问贵姓?”
“米勒。您叫我玛丽就好。”
“叫我海伦。”
“您想去喝点东西吗?一上午都在工作,一定累了吧。”
“习惯了。咱们可以到家里去。曼蒂下午要去学校,汤姆在图书馆学习,家里就咱俩。该隐在上班。他叫我等你到了之后打电话给他,但是我觉得最好我们能先谈谈。”
“他说了为什么要你打电话给他吗?”
“有时候,他对我的保护意识太强了,跟他爸以前一样,总觉得我还是个小女孩。”
“您是个成年人了,而且独自把一家人拉扯大了。”
“该隐帮了不少忙,现在也是。”
“他挺固执的,不是吗?”
“他没有恶意,他只是希望每件事都是对的。”
她们回到家里。房子不大,但十分干净整洁。海伦给玛丽倒了一杯饮料。
“如果我丈夫还在,我们可能已经搬到一个大一点的地方了。但他去世之后,我只能勉强维持生活,所以只能让三个男孩挤在一间屋里,两个女孩住另一间屋。女孩们一起住从来没有什么问题,可是男孩就……”
“他们相处得不好吗?”
“史蒂夫和该隐总是合不来,虽然也说不出到底谁有错,但他俩就是从小合不来。我开始以为是因为该隐是家里的老大,所以不愿意跟其他孩子分享父母的爱,但是他跟其他孩子似乎又没什么问题,就只是跟史蒂夫过不去。可怜的史蒂夫……他一直过得比其他孩子艰难。生他的时候我是剖腹产,他特别爱哭,老是生病,动不动就没法去上学……”海伦给玛丽看了一些照片。该隐说得没错,史蒂夫几乎就是个白人。在所有照片中都明显跟其他孩子不一样。
“他们的爸爸去世时,史蒂夫似乎没有其他孩子那么难过。后来,该隐承担起了父亲的角色,史蒂夫跟他的争吵就从没停止过。史蒂夫总是质疑一切。说真的,他是个很贴心的孩子,但是该隐从来不那么觉得。”
“你好像对史蒂夫更偏爱。”
海伦脸红了,眼光落在杯子里。
“我猜,人总是最爱那个最让你操心的孩子。他十二三岁的时候开始尿床。该隐对他太严苛了……不是说身体上的,他绝不会打他弟弟,但是他会当着黛娜、曼蒂和汤姆的面斥责他。几个小的就笑他……那之后他就有些自闭了,也很少回家。他离家出走时,连我都不觉得意外,早在那之前,他就一直不快乐了。”
“该隐告诉我,你的公公婆婆都因为史蒂夫的肤色而不喜欢他。”
“嗯,没错。他们也不太喜欢我。他们不是什么坏人,但是他们的父母都是马库斯·加维[1]的忠实追随者,坚决反对混血。”
“加维是牙买加人,那里的情况跟这里完全不同。他们黑人居多,几乎没有白人。而在这里,经过这么多年的混居,纯正的非裔家族已经很少了。抱歉,我并不是在跟你说教。”
海伦笑起来,做了个手势表示她完全不介意。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丈夫的父母并不这么想。他们至今还为我丈夫的死和史蒂夫的怪异行为责怪我。”
“他们怎么可以将你丈夫的死归罪于你呢?”
海伦叹了一口气。这对母子连叹气的样子都一个样。
“你千万别告诉该隐这件事,他还不知道,他觉得我……但我是个普通人,不是圣人。我知道孩子们不想有其他人来做他们的爸爸。他们非常爱我丈夫本。但我也有自己的需求……我跟其他人约会过。”
“那有什么关系?”
“我离开学校之后,决定回哈莱姆赚点钱。那个年代,黑人女孩找工作并不容易。我在一所中学的食堂工作,跟一个叫托尼的男孩走得很近。他是白人,而且并不在乎我是黑人,也不在乎我的出身,不在乎一切世俗的眼光。我们相爱了。后来他拿到奖学金要去西海岸学习,叫我一块去,我答应了。但后来……我接到电话,说我姨妈的状况不好。我左右为难。想到要跟整个世界对抗,我就感到很害怕,所以……我离开了他,什么也没告诉托尼。我回到这里一年后,开始跟本约会,他接受了我是半个白人的事实,但是他不知道我跟托尼的事。生下该隐后几个月,我收到托尼寄来的一封信。他通过我的一个老朋友拿到了我姨妈的地址。他要来亚特兰大开个会。我找了个借口去见了托尼。我嫁给了本,我爱他,但那跟我对托尼的爱不一样。我没告诉托尼我结婚了。我们度过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离开的时候,我留言告诉他我已经结婚了,如果他爱我,就不要再联系我了。之后他给我写过几次信,但他尊重我的决定。我把信藏了起来……而史蒂夫……”
“是托尼的孩子?”
“……是的。因为我的缘故,他们都能接受他的肤色,但是与其说史蒂夫是黑人,还不如说他是白人。有一天,本发现了那些信。他非常爱我,所以他试图为我开解,让自己相信是托尼骗奸了我。他能容忍这事,但是每天都看到史蒂夫……”
“他是因为癌症去世的呀。”
“他没有尽力去恢复健康,拒绝了一些治疗。他告诉了他母亲所有的事情。”
“你一定过得很难。”
“我没法跟任何人聊这件事。我这里的朋友跟怀特家的观点都差不多。大家会把我看得比娼妓还不如。出轨就够恶劣了,还是跟白人,那是特别严重的罪过。”
“我明白。而该隐对此一无所知。”
“我觉得他没法面对这件事。”
海伦跟玛丽聊了该隐的童年,说他多有责任感、多成熟、工作多努力、对人多体贴等等……
“我相信他说的。如果上帝要选个人来传达自己的信息,没人比该隐更合适了。他是个那么好的孩子。”海伦说。
“他没有过任何改变吗?”
“没有,他跟以往没什么不同,除了会告诉我们上帝说的话以外,跟平时都一样。我只希望他不要被他的信仰毁了。大部分圣人和先知的下场都很凄惨。还有耶稣……”
“是的。我明白您的意思。他似乎是个很内敛的人。”
“他对人很友好。”
“但是他没有很多亲密的朋友,而且他似乎也没有过多少恋爱关系。”
“我觉得他很喜欢西莉亚,但是她很有钱,而且……这里仍然是一个有很多偏见的地方。有传言说,她曾跟白人约会过。这让她的名声不太好。”
玛丽又找了曼蒂和汤姆,他们只是把同一个版本的该隐又复述了一遍——有责任感,有时候太过专断,但一直照料着家人。他从不撒谎,他们也都相信他的话。
黛娜看起来就像她母亲年轻的时候,跟该隐的年龄更接近。虽然她很爱哥哥,但她对哥哥却有一些“负面”评价。
“不,我觉得他很正常,但是他有时太不宽容了。我和我丈夫亚当从中学开始就约会了,那时候我们还年轻,经常一起出去。该隐却觉得我们都应该跟圣人一样。可惜我们不是圣人,我怀孕了,他简直气疯了。他去找亚当,当着亚当的老板和其他人的面,把他从工作的车库里拉了出去,说是要捍卫我的名誉。我可没叫他这么做。我完全有能力对自己的决定负责,而且我们的年龄也不小了,只要愿意,就可以做自己爱做的事。亚当对他说,他会娶我,但那是因为爱我,而不是因为他说了什么。那以后他们一直相处得不好。该隐应该自己找个人一起睡,那样的话,他可能就没那么自以为是和刻板了。”
“是你告诉他你怀孕了?”
“不是的。我可没那么蠢,是曼蒂告诉他的。跟妹妹同住一间房里的坏处之一就是完全没有隐私。”
“那,史蒂夫呢?”
“史蒂夫……”她微笑着,神情变得温和了些。“史蒂夫是个好男孩。我不是说该隐不好,但是……史蒂夫不那么硬心肠,或者说没有那么一本正经,总是在意别人的想法。史蒂夫是一个随性的人。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离家出走时,已经不是平时那个无忧无虑的样子了。他过得很苦,因为他的皮肤太白了,好像那是他的错似的。该隐训斥他尿床后,我看见他哭了好几次。他做了一些很恐怖的噩梦,但不愿意说出来。他担惊受怕的时候,经常跑到我的床上来,但是该隐发现了……那时我还不明白,但现在我知道该隐是什么意思了。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从那以后,史蒂夫跟我说话会变得那么小心翼翼。他是个好哥哥,从来没有对我做过什么错事。”
“该隐指责他跟你乱伦?”
“我觉得应该是。我那时候才10岁,该隐13岁,史蒂夫12岁。我记得史蒂夫浑身发抖,该隐跟他说他碰我什么的……史蒂夫哭着说:‘你怎么能认为我会对黛娜做那样的事情,尤其是在我经历了那样的事以后?’”
“他经历了什么事?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不知道。我问过该隐,但是他坚持说那是我在做梦,或者是我的想象。我知道自己看到和听到了什么。从那以后不久,史蒂夫就尿床了。我敢肯定,一定是那次吵架害的。”
“史蒂夫离开后,你见过他吗?”
“没有。他大概是五年前离家出走的。我相信有一天他会回来的,让我们知道他过得怎样。他为了妈妈和我已经忍耐了很久,我觉得他已经无法再承受下去了,所以我能理解。我相信,在他回来之前,他一定会努力有所作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