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对,他是和男妓睡了,但是基督有眼,这不代表他犯了其他任何罪。法律就是法律,不是吗?如果他们想指控他和娼妓发生性行为,那就是另一个案子。这个案子不应该以‘烧死女巫[3]’作为了结。”
菲尔笑了。
“你不明白,裁决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公众的看法。他的话再也站不住脚了。他完蛋了。他们会把整个纽约翻个底朝天,找到每个和他睡过的男妓。他们会把他们的故事卖给报纸,还有人会想办法把它变成一桩赚钱的生意,从一个圣人到……”
“代罪羔羊。娈童的事又会被翻出来。这种烂事会堆得像山一样高,得用一架直升机才能飞过去。我懂。”
法院的裁决有点自相矛盾。他们宣判该隐煽动骚乱的罪名成立,但处罚却很轻,只判处了80个小时的社区服务。等该隐从法庭出来,他对一众记者的问题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玛丽在出租车里等着他。
“走吧。”
车子一发动,她便问道:
“现在有什么计划?你想做什么?”
他蜷缩在座位上哭泣着。玛丽让他安静了一会儿。回到酒店,玛丽给他盖上被子,然后打了几个电话。他说对了。他已经被解雇了,理由大概是因为他在去纽约的事上说了谎。他母亲不想知道判决结果。黛娜认为,鉴于他对史蒂夫和她丈夫的所作所为,该隐的下场是罪有应得。除此之外,并没有多少人关心他。弗兰克和皮特都说他们为该隐感到遗憾,但他们家里也没有地方给该隐住。菲尔只是后悔为什么一开始要接这个案子。最后只剩下了一个人,这个人最有理由拒绝帮助该隐,而且他也经历过类似的遭遇,但他却是最好心的一个。
“史蒂夫吗?我是玛丽。”
“我知道,我在收音机上听说了。现在四处都传开了,甚至上了全国电视台。可怜的该隐,竟然以这种方式成为公众人物。”
“听着,该隐没地方可去,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你妈妈对他非常生气,你的弟弟妹妹也不想知道他的事,他们感到自己被欺骗了。他丢了工作,他的朋友……”
“你真想让我接纳他和我一起住吗?毕竟……”
“他做错了,也知错了,他很愧疚。他也对你做过错事,他当时应该帮助你的,但对于他那个年龄的孩子来说,那也不容易。怨恨是一种有害的情绪,就像癌症一样。随着怨恨的增长,它会毁掉一切美好的事物和一个人的自我健康。报复总是悲哀和苦涩的。你是个好人,做不了那种事。”
“我会试试的,我能跟他说话吗?”
“过几分钟打电话过来吧,房间号是213。”
玛丽去告诉该隐这事。和史蒂夫通话的时候,该隐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在史蒂夫开口说话前,他就接连道歉了好几次。简短交谈后,该隐在纸上写下几行字,然后在挂断电话前讷讷地说了声“谢谢”。
“他让我去和他一起住,他已经原谅我了。这是可能在我身上发生的最好的事了。光是为了这一点,一切也都值了。我会补偿他的。”
比起以往在温菲尔德的生活,该隐在纽约这种地方更容易隐姓埋名地生活下去。不过他必须努力为自己打造新的生活,远离他从前所做的事。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玛丽经常与史蒂夫见面,从他那里了解了该隐的消息。他经历了一段很长时间的绝望和自闭,但史蒂夫最终把他拉出了房子,让他到某个志愿者组织做义工。他设立了一个虐待儿童求助热线,组织扶贫活动,在贫困的黑人社区开设成人夜校……其中大多数消息玛丽从史蒂夫寄来的信中得知的,这时玛丽已经旅行到欧洲,为下一本书收集素材了。一位名叫萨莉的女孩开始在史蒂夫的信中占据越来越多的位置,玛丽为此衷心感到高兴。史蒂夫的来信越来越少,后来玛丽收到了一张明信片,告诉她史蒂夫和萨莉已经同居了。回到美国老家圣达菲后,玛丽想起史蒂夫曾在电话中说她是自己此生挚爱,不由得嘴角浮现出微笑。他现在应该已经释然了吧,想起这段往事时,不知他是否会感到一丝羞涩。
十年后的一天,玛丽站在大都会博物馆里,欣赏着毕加索的《格特鲁德·斯坦因画像》。突然,有种感觉让玛丽回过头去,望向屋子的另一个角落。该隐向她走来,神色间充满自信。他已经有了一些花白头发。
“玛丽!我就知道会在这找到你。”
“你怎么知道的?”
他向上指了指天花板,笑道:
“‘他’告诉我的。”
“你还能听见上帝的声音吗?”
“是啊,一直都能听到。我的朋友和家人抛弃了我,但‘他’从来没有。”
她也笑了。
“你看起来不错。”她说。
“我感觉很好,我早就想见你了。菲尔说他跟你失去了联系。我跟他的关系现在好些了。史蒂夫也把你最后一次给他的地址弄丢了。最近他简直魂不守舍,自从萨莉……”
“他俩有什么问题吗?”
“她出轨了,好几次,他尽可能忍了,因为他爱她,还因为他们有了两个女儿,不过完全没用,她让他打包走人了。”
“那太令人难过了。他看起来那么爱她。”
“我让他过来和我一起住,但是他想住得离孩子们近一些,我能理解。而且他还有一份好工作嘛。”
他们决定出去喝点东西,因为博物馆没有足够的私人空间供他们诉说所有过去的时光。
“我读了你的书,写得不赖嘛。”该隐说。
“可能是吧,我在信里了解了关于你的那些活动和义工组织的事。你一直都挺忙的。”
“对,起初我并没有想到这些事,但那是好事。我想做些事情弥补我的所有谎言和给别人造成的痛苦。”
“有家里人的消息吗?”
“史蒂夫和他们联系了,通过他,我了解了他们的情况。他可能跟你说过。我没见过他们,也没有联系他们。现在和我一起工作的人还有那些我想帮助的人已经成了我的家人,成了收养我的第二个家。”
玛丽笑了。她一直记得该隐的悲剧,并且为他感到伤感,但她很高兴自己认识了该隐和史蒂夫这两个不寻常的人。
“你知道吗,该隐,能够认识你,我感到很荣幸。我很遗憾事情发展成了那个样子,但我仍然深信你是真诚的,而且相信你现在依旧真诚。尽管你犯了错,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欣赏你。你靠着坚强的信念挺了过来,很不容易。”
这的确不容易。报纸、杂志、电视节目对他狂轰滥炸,试图从他嘴里得到一两句话。有些人挥舞着道德的大旗对他口诛笔伐。人们对他群起而攻之,并且试图搜罗其他肮脏的细节。现在这件事几乎已经尘埃落定了,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会不时地会有人再次发现这桩轶事,并试图把它重新翻出来。
“有一阵子,一有小孩失踪,或是发生了奇怪的性犯罪,我就会被叫去问话。不需要审判,人们就觉得我有罪。有男人被强奸了,我会被问话;有妓女被人打了,我也会被问话。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打过人!后来我习惯了。虽然他们证明不了任何事情,但过程还是很不愉快的。我从来不敢跟谁产生一段认真的感情,因为我无法想象谁能忍受那样的骚扰。我也不想让另一个人来一起承担我的命运,那不公平。”
“但现在情况好些了,是吗?”
“是的。他们仍然怀疑我。但我向社区贡献服务,我现在是个有用的人,于是他们让我过上了消停日子。不过我不愿欺骗自己,我还没有彻底脱身,永远都不会。一朝是性变态,一辈子都是;一朝是煽动者,一辈子都是。尤其是在这个国家。”
该隐再次打破了沉默。
“我在想……你从来没写过关于那次审判的事。”
“我不能写,真的。发生了那么多事,尤其是我了解的你们俩的那些事,我认为那样不公平。它牵涉了太多的秘密,太多的家庭隐私。”
“我希望你能写出来。这是我欠‘他’和我家人的。我想让人们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担心它会把所有事情牵扯回来,因为对我来说,这一页从来都没有翻过去。把它写出来吧,如果书卖得不错,就捐一部分钱给我的项目。我已经收到了你寄来的几张支票。我知道你关心我。至少那些钱会用在好事上。”
“但是你的家人,还有史蒂夫……”
“史蒂夫和我意见一致,家里的其他人不想认我,可能也不会相信我说的任何话。如果他们相信了,理解了,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或许他们最终会原谅我。我想,我的罪,就是我父亲的罪。”
“你确定希望我把它写出来吗?”
“是的。‘他’也希望你把它写出来。”
玛丽可以发誓,当该隐说出这番话时,她在他脸上看见一束特殊的光。
注释:
[1]马库斯·加维(1887—1940):黑人民族主义者,生于牙买加。1916年移居纽约。他相信黑人在白人占多数的国家不可能得到公平待遇,因此主张黑人应该“回到非洲”。二十年代他的支持者达两万余人。他得到了大量捐款,并用这笔钱创办了黑人企业,以赢利作为“回到非洲”运动的经费。
[2]该隐:《圣经》中的人物,亚当与妻子夏娃所生的两个儿子之一,后来该隐因为嫉妒弟弟亚伯,而把亚伯杀害,后受上帝惩罚,成为吸血鬼。
[3]烧死女巫:指莫须有迫害、政治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