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是那么回事吗?”
“不是吗?我至今没有猜透原因,就像我看到一个龙卷风,绝不会想着钻到里面去。你就不一样了,比一个追风者更胆大。”
“这就是这些天你对我的了解?”
“算是吧。”皮特曼翻翻眼皮,舔舔嘴唇。墙壁上中式的壁纸吸引到他,他琢磨花纹的构图。
“你这么说真让我瞧不起!你应该明白我说什么,我的心里很空旷。”
“莉莉,你一直高高在上,总有些想法与众不同。坦率讲,我追求你很累,就像从阿拉斯加跑到佛罗里达。我像个傻瓜,就跟阿甘一样,不过我没有他那么多乐子。”
“皮特曼,你是个猥琐卑鄙的人。”
“我还以为你完全接受我了。”皮特曼留心莉莉的脸色,变得小心起来。
“不可能!我说过只是邀请你陪我一趟,我没有答应你其他。”
“你不是很高兴来这里吗,离开时怎么变成这样?”
“皮特曼,快乐就要过去了,我又得回去面对一切。”莉莉把头埋在手里,痛苦地摇着。
“你家势显赫,成绩优异,根本不用为生活发愁,一切水到渠成,你活得养尊处优。太顺利是不是容易让人失去动力,像卖石油的阿拉伯人?——我们不讨论这个行吗?”
“你和我说的不是一回事!”莉莉喊了出来,周围的人都停下来朝这边看。皮特曼把腿放下来,抱歉地看看众人。
“好吧。”莉莉把LV手袋拿到怀里,“告诉你我真实的想法:我还要来这里,皮特曼。这些天我们不过是看场热闹,很多都是表面和静止的,包括故宫、长城、鸟巢、京剧等等,它们孤零零待在原处,任何事物一旦失去它实际的用途,就变得与展示品没什么区别。它们是死的、没有生命的东西,皮特曼,我不喜欢这些,它们成了摆设,它们不是完全真实的东西。我更想感受鲜活的东西,那些有生气、有生机的东西。皮特曼,我还会来这里,要了解真正的北京、真正的中国。”
“可这就是中国,你接触到的中国人有说有笑,他们能加工矿石、生产卧具、圣诞树,他们在同我们竞争,他们不是机器人,更不是外星人,他们在拼命学习英语,这些多么有趣!”
“我们的了解太概念化了,就像我们身体内部每秒都发生数以亿计的化学反应,每个器官和细胞都在马不停蹄地工作,这保证我们身体的正常运转,可这一切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到。——我爱上这里了,包括这里的人!”
“你喜欢中国人?是谁,他吗,她吗,还是他?”他指出离自己最近的几个中国人问莉莉,眼睛瞪得圆圆的。旁边的人同时转过来看着他俩。
“是他!”莉莉突然指着不远处一个年轻男子说。虽然只是一个快速掠过的侧影,但那人一袭青袍从后面飘扬而起,整个人如踏风而来,一股仙气勃然而生,整个大厅都放射他的仙光宝气,如湛湛青天不染红尘。在莉莉手指向他的瞬间,他同时无意间朝这边一瞥一笑,只见乌发在顶上高高束成一个髻子,插只通体莹碧的簪子,恰似画中人,剑眉星目、面若桃李、胆鼻朱唇,看罢令人神清气爽、不自担当。
皮特曼也看迷怔了,但很快清醒过来。“他妈的,你连他面都没见就喜欢上他,你疯了吗?嘿,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是位道士。今天我们这里开一场中医保健研讨会,他一定是参加这个会的。”为他们搬动行李的小伙子说。他满脸红色青春痘,礼貌地帮客人把行李搬到门外出租车上。
“道士,什么道士?”
“中国人信仰道教就像你们信仰基督教,而道士就像你们国家的神父一样。”
“听到了吗,莉莉,他是个神父,你不能喜欢他的。”
莉莉眼睛一直没离开那个道士,直到他走进会场。皮特曼的话不知道她听到没有,只见她果断从座上站起,对年轻侍者说道:“可以走了吗,再见。”莉莉一阵风似的离开,皮特曼赶忙追出去。摇起车窗的那一刻,莉莉眼睛里已经弥漫泪水,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分舍之痛袭上心头。单薄苗条的侍者在后面对着快速开走的出租车致敬并大声告别:“Welcome to Beijing again!”
她拿出凭记忆描摹出的中国男子画像,陶醉地微笑起来。那种美妙的感觉令她如坠云雾,身子像在一团乳白的光曦中飘移。世界原有这般可爱之处、可爱之人,让她激动和喜爱不已。不久她变个姿势,把左颊换到右手,继续如醉如痴欣赏画中人物。它把她重新带回中国,对那人想入非非。此时对她而言,北京比天堂更祥和美好,这个男人则无疑是天使!
左乳一阵剧痛,打断她思绪。她猜自己患上可怕的疾病,虽然害怕得要命,之前却选择置之不理。这就好像成了她的致命缺陷,使她完美无瑕的形象受损,而这更为她母亲万万不能容忍,所以她对包括母亲在内的任何人没讲过半个字。她只是把视线投向窗外,这成为她缓解疼痛和放松神经的奏效方式。她不搭理边上一个不识时务、圆鼻头、贝氏鸡冠头的男生写给她的纸条,一股脑把纸团投入纸篓。而自打她北京之行邂逅那东方男子之后,求生的欲望重新被唤起,对病情和健康须臾在意起来。她感到离死亡不远,于是打算偷偷到医院做一次检查。她把画像小心放回原处。那是PRing和PSchuck合著的《核多体问题》,个头比得上西部铁路的一截钢轨。这个专业破例由她选定,倒不是她对应用物理学感兴趣,只是觉得越与母亲要求相距甚远,越是一种喜不自禁的胜利。她已经到了上大学的年龄,决计不再受母亲左右。她背叛了妈妈,为此以后的日子充满苦头。甚至在她洗过澡连吹干头发的时间都能听到妈妈训斥自己。但她一点不后悔,一想到母亲发怒的样子,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轻松。——时间紧迫,她再不敢耽搁,翻开书籍认真研读查找,密密记录。这也是怀特教授特别器重她的原因。他认为从当代校园里找个专注学术的人,比找个处女难上百倍。他深为专业领域后继乏人而担忧,打算让莉莉毕业后留作助手,但莉莉清楚这事由不得自己,而是取决于自己那个伟大的母亲——玛格丽特·伯纳德夫人。她取出块比芙巧克力,并不打算吃它,只在唇上碰碰,算是安慰和犒劳自己。
手机震动起来,她以为是爸爸,却是皮特曼。从北京返回后,她就把他甩了。她清楚地知道,如果让妈妈知道她私自结交了男友并且这人出身平平,自己一定会被爆头!可这个皮特曼也非善茬,并不罢休,隔三岔五骚扰她,她烦得要命,都不知道怎么应付他。而他总是歪头咧嘴呵呵笑的傻样,让她没法狠狠骂他一通。她当众摔翻过他送上的情人节蛋糕,然后不认识似的绕开走掉。他一点事也没有,被朋友簇拥着到操场练长跑去了,可能与他们打赌赌输了。近来他担心毕业后失去她,所以攻势更猛,有事没事缠着她。莉莉想拒他于千里之外,却已是不可能。她盯着手机想了好一会儿,才到走廊接起电话。
原来皮特曼有好消息告诉她:他已正式成为纽约州民主党总部实习生,从明后天起他将为奥巴马先生的第二任总统竞选服务。他的事情不少,主要负责民意调查和制作网上视频。他激动不已,说话声音兴奋得像穷人家的娃娃接受奥斯卡主持采访一样。莉莉听后嗤之以鼻。
“宝贝,晚上品尝韩式辣酱奶油牛排怎么样?之后……”他想邀请莉莉与他庆祝今日成功,并借此向她证明自己了不起。
“爸爸回国休假,我今晚必须早点回去。”她把巧克力送入嘴里,白皙的颊上立刻像胶皮那样凸起来。
“哦。”皮特曼像折尾椎骨了一样失语。良久后慢慢地再问:“真不能见吗?”
“除非你能帮我一个忙。”
皮特曼像抢橄榄球一样迫切回答:“什么忙,我愿意效劳。不会又是要出国吧?”
“你可别想其他!——你知道我没有男朋友,假扮我的男友如何?”说这话时,她大脑一片空白,凭着感情用事,意念里又将了妈妈一军。何况,她真不知如何对付皮特曼了,那种高人一等的怪念头作祟,她觉得皮特曼这样的人可以任意支配。话已出口,她想了下,觉得并无不妥,甚至为此有点小得意。
“哦,莉莉,就不能是真的吗,你知道我对你……”
“不要得寸进尺,这对你是多大的荣幸!”莉莉有些生气,他还要还嘴,还敢讲条件?!“他必须心甘情愿,这样我就没有做错事的负罪感。”她心里同时想。
“好吧,我同意,不过我们可否正常约会?”皮特曼非常关心这个,说话不免结巴。他有些怕她,她像宠物店里长满硬刺的白化针鼹。
“你浪费了我五分钟!”她心里升腾起一种拒绝人、折磨人的快感。
“哦,宝贝,晚上真不能见吗,我真的准备好了一切!”
皮特曼还想说什么,莉莉快速摁掉电话。不假思索地拒绝和高高在上地蔑视他人,早已是她的一个日常习惯。她眼睛转向别处,脸上现出一丝猎人蛛般的狡猾。是的,在别人看来,她是多么幸运的女孩:出身名门,家境富裕,就读于老牌哥伦比亚大学,更别说惊为天人的美貌,聪颖过人的智慧,众多非富即贵的追求者,整个纽约再找不出第二个她这种出众的妙人。可正如幸福的根源是她的家庭,不幸的根源也在于她的家庭。这种痛苦像麻醉药一样长期侵浸她,使她对周围一切人事麻木不仁又敏感异常,并长出防范和伤害别人的尖刺,动辄以冷傲和刻薄示人。她的性格只适合出现在古怪大师的作品里,真实的命运在现实世界只能像惹眼的花朵过早凋零。——透过新经典主义风格的窗格,她看到校园里的情侣们出双入对,有的在校园台阶上玩飞盘,有的在草坪中间聊天,卿卿我我,好不热闹。目睹人家的亲热劲,想到背后自己被称作“石化公主”,她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也有男朋友的!”她悻悻对自己说。发呆片刻后,她扶扶眼镜,把头发扎成马尾,目不斜视回到里面座位上。
黄昏时分,她抱着书本,一袭白衣,甩动发辫,一身轻松,走出图书馆。她一心想见到父亲,提前半小时收工。经过文印室,黑人小伙像大鱼似的张开嘴冲着她笑,她心生傲气,瞪了人家一眼。到了外面,她拿掉耳机,再次打量校园:难得天边有落日余晖,空气蜜蜡般黏稠,小径两畔鲜花绽放,喷泉折射金色夕阳,水花潺潺动听;无数人进进出出,再难看的脸也因晚霞映衬变得可爱起来;一群亚裔留学生正在草坪聚会,她从未想过加入他们,就像她不会参加得克萨斯州长角牛王比赛一样;房檐下、树枝上见不着云雀的影子,耳朵却被它们吵得生疼;离这里五分钟路程,有她钟情的哈德逊河。虽值春季枯水期,仍传来泠泠水声;稍远处,圣约翰大教堂似巨神俯瞰人间,但老而安详。校门外,西114街果然塞车。她皱皱眉,小心躲开行人,迅速找到停车场,驱车驶入晨边高地狭窄的楼际间。
听到女儿进门,阿杰夫系着围裙出来。房子位于帕克大道,虽然仅住着三人,却大得像俄罗斯彼得堡皇宫。周围邻居非富即贵,皆算纽约乃至美国各界的名流翘楚。但玛格丽特夫人一家依仗自身身份和地位,连这样的邻居都不看在眼里。到目前为止,莉莉只同隔壁一对五六岁的孪生女儿打过招呼。那是一个雨后黄昏,姐妹俩每人抱只泰迪熊在彩虹下荡秋千。莉莉从小全凭一只泰迪熊陪伴长大,触景生情不禁流下眼泪。她在原地站着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她们的父母把她们抱走,她们看她时那种纯净眼神让她至今难忘。至于别的人,都像是布郎克斯动物园的北极熊一样稀罕却遥远。——父女俩有如在莫斯科红场相见,扑上去先来个大大的熊抱,然后撤开身子含泪望着对方。
“半年不见,我女儿愈发像玫瑰娇艳了!”父亲像剃了胡子的圣诞老人那样笑着,眼睛蓝莹莹的,拉着女儿的手上下打量。
“做梦都盼着您回来!”莉莉哽咽了下,“不瞒您说,因为急着赶回来,都忘记给您买礼物了。”
“哦,你比什么礼物都好!”父亲对女儿看不够。
“其实我只能买得起两百美元的小玩意儿,您不会笑话我吧?”她破涕为笑,支过下巴,耸着肩膀细声说,把这当作不大不小的糗事告诉父亲。
“这不像你,你可是个精细人呢!”父亲冲她挤挤眼,又拍拍她肩膀,表示意会了她的意思。
莉莉突然左右使劲闻闻:“爸爸,我今天有口福是吗?”她兴奋得像只小猫。倒不是她喜欢美食,而是向往父女间那种浓浓情谊。
“你钟爱的煎虾,文莱蓝虾!”爸爸抬起胳膊,贴近女儿,示意她感谢下。莉莉在父亲额上响亮亲下,然后笑盈盈在原地打转。
“快去换衣服,父女晚餐即刻开始!”父亲像所有法国人那样单纯地笑,又像演出后场的艺术总监那样拍手提醒女儿。
“爸爸,我不是在做梦吧!”莉莉捂着脸哭笑了一阵,心里涌起无限酸楚,“我都等不及了!”莉莉怕搞砸局面,重新变得高兴起来。她侧着身,提起裙子,蹦蹦跳跳跑上楼。父亲从后面扬起头望着她,叹口气奔向厨房。
莉莉散开头发,换了件白色汗衫,出门前又对着镜子拍拍脸颊,以使脸色红润些。她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的憔悴样。还没进餐厅,她就见爸爸从操作室里出来,手捧只盛满食物的大盘子,脑壳油亮的,肚子浑圆的,围裙雪白,哼着曲子,像极《人间喜剧》中的福尔松老爹。
“法国厨子是世界最了不起的,法国菜也是世界上最美味的,对不对,宝贝?”父亲眨着眼冲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