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在四位随驾大臣陪侍下进了大门,走到议事厅门外停住脚步,谛听起来。只听尉迟敬德操着大嗓门道:
“陈君宾你混账!老夫费了这大半日唾沫,竟得不到你一句回应,你聋了,哑了?你在老夫面前就只能当缩头乌龟?我再跟你说一遍,你邓州没遭灾,你能!你可不把我尉迟恭放在眼里,这我无话可说,可你哪里只是不把我尉迟恭放在眼里?你邓州没遭灾,你富了,这倒也罢了,你不资助我襄州倒也罢了,可你为什么去资助蒲州?蒲州与你邓州是近邻,难道我襄州与你邓州就不是近邻?你以为老夫傻,你以为老夫看不出来?老夫看得清清楚楚!你为什么只去资助蒲州?还不是因为蒲州离京师不远,你把蒲州喂饱了,朝中君臣看得见,你好向朝廷邀功请赏?老夫是粗人一个不假,可就因为老夫是粗人一个,便最看不惯你这种文人酸文假醋的模样!”
接着听陈君宾道:“哎呀,老将军,你消消气,消消气,陈某对老将军失礼之处,还望老将军多多担待,多多担待。”
又听尉迟敬德道:“你别跟老夫来这一套,老夫不吃你这一套!拿唾沫星子甜乎人,谁不会?唾沫星子能当饭吃?能当衣穿?”
李世民听到这里,迈步进门。一当进了门,议事厅内一副奇特的情景便呈现在李世民眼前:尉迟敬德坐在书案上,朝陈君宾伸着手指指点点正在数落,陈君宾则毕恭毕敬地站在其面前地上一个劲地点头哈腰。
李世民道:“看来尉迟卿火气不小啊。”
尉迟敬德一见李世民的面,马上从书案上一出溜下来跪到地上:“老臣参见陛下。”
陈君宾也赶忙跪拜:“微臣参见陛下。微臣不知陛下驾临,未能远迎接驾,微臣有罪。”
李世民对陈君宾一招手道:“陈爱卿免礼,起来吧。”
陈君宾说一声“谢陛下”,之后起身。
此时长孙无忌等大臣依次进入厅内。
李世民走到书案后坐在椅子上,以平静的语调说道:“尉迟卿,你不在你襄州刺史任上好好值守,跑到这邓州来做甚呀?”
尉迟敬德低着头道:“回陛下,老臣耳闻这邓州农事做得好,特来观瞻。”
“是啊,朕这一路走来,所见尽是干旱情形,土地龟裂,庄稼枯萎,只是进入蒲州地界之后,旱情方大有好转。再到这邓州地界,眼前更是一亮,一眼望去,一片绿意盎然,已是丰收在望。”李世民说到这里对尉迟敬德明知故问,“不知你襄州庄稼长势如何,也如这邓州一般吗?”
尉迟敬德把头低得更低:“回陛下,襄州庄稼长势远不如邓州。”
李世民又问:“是吗?襄州与邓州地缘相接,又同在一片蓝天之下,为何庄稼长势就不如邓州呢?”
“这个……”尉迟敬德先是语塞,其后只得硬着头皮回答,“是老臣无能,老臣这个襄州刺史没有当好。”
李世民话语不无揶揄:“哦?不对吧,方才朕一进门,便见你指着他陈君宾的鼻子在吵闹,是不是陈君宾把你襄州的庄稼弄坏了呀?”
尉迟敬德道:“这个……倒不是。”
李世民道:“既然不是,你跟他吵什么呀?”
尉迟敬德不得不说心里话:“老臣……老臣以为,那蒲州挨着邓州,我襄州也挨着邓州,如今邓州富了,他陈大人不资助我襄州,却偏偏去资助蒲州,是陈大人看蒲州离京师不远,易于让朝廷看到他陈大人的功德,故此有邀功请赏之嫌。”
李世民转向陈君斌:“陈君宾,朕问你,是这样吗?”
陈君宾复又跪下道:“回陛下,那蒲州刺史张恩相见邓州去岁抗旱甚有成效,庄稼收成好,今春便专程赶来邓州向微臣请教抗旱之法,又对微臣说起该州诸多困难,微臣便佘给了该州一些种子与百姓度荒的口粮。至于襄州那边,此前尉迟大人并未来向微臣求援,微臣便也未能想到要资助襄州一事。此事微臣确有疏漏之过。”
李世民环顾一下众人:“你看看,你看看,一个是来向对方请教抗旱之法,一个是来指斥对方不帮自己,两者孰高孰低,孰优孰劣,不是甚为明了么?尉迟卿,你看呢?”
尉迟敬德羞得满面通红:“这个……是老臣不对,老臣知错。”
李世民道:“还有,同在一方水土之上,同在一方蓝天之下,邓州能够把农事做好,襄州为什么就不能做好呢?”
尉迟敬德道:“这个……陛下,容老臣说句心里话,这邓州治理得好,功劳不全在他陈大人一个人身上,已故邓州刺史曹仁鸿将军早就把邓州治理好了,是曹将军为邓州打下了良好基础。”
李世民道:“你倒是饶有说辞啊。”
陈君宾道:“陛下,尉迟大人没有说错,已故曹大人生前在邓州首倡与力行’抚民以静,与民休息’理政之策,并兴修水利工程,开沟挖渠建造水车,引水灌溉农田,方使农田旱涝保收,为邓州农事打下了良好基础。微臣只是承接了曹将军遗风而已。”
李世民道:“你不单是承接了曹将军遗风,像本州富了慷慨解囊襄助他州,赈济外来灾民,便是你陈君民的神来之笔。魏爱卿,由你草拟朕之诏书,将邓州抗旱重农情形诏告天下,敕命各州均效此法力行之!”又对尉迟敬德道:“尉迟卿,你起来,引领朕与各位爱卿前往你的襄州去看看。”
在尉迟敬德引领下,君臣一行策马来到襄州地面。在经过一个村子时,忽然从一户人家门内传出一声声凄惨的哭声。
李世民勒住马头,对一名侍卫道:“进去问一问,这家人家缘何哭泣?”
侍卫进门后很快出来回报:“陛下,这户人家饿死了老人,其儿女因此哀哭。”
李世民扭头看了尉迟敬德一眼。尉迟敬德羞愧得低下头去。李世民皱紧眉头,催马缓缓向前走去。众大臣和侍卫于其后缓缓跟进。
刚走不多远,又从一户人家门内传出哭声,还夹杂着倾诉声。李世民勒马驻足,认真谛听。
只听一个男人哭诉道:“娘啊,您是活活饿死的呀,呜呜,早知如此,说什么儿子也要带您去邓州那边了呀……呜呜,去了邓州就能吃上饭,您老怎也不至于饿死啊……呜呜呜……”
李世民对尉迟敬德怒目而视,说道:“这便是你治下的邓州?”
尉迟敬德一骨碌下马跪伏在地,说道:“臣无能,臣有罪,臣愿陛下免去臣襄州刺史一职。”
李世民道:“朕看你这个刺史也是当到头了!”回头对其他大臣道,“不往前走了,回京师!”说罢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往回返。
其他大臣和侍卫也纷纷调转马头紧紧跟上,把尉迟敬德晾在了原地。
回京路上,李世民一勒马缰放缓行进速度,对走在身边的长孙无忌道:“像襄州这样的情形并非绝无仅有。如同尉迟恭一样,不少担任地方官的老臣,倚老卖老,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还有不少做着京官与地方官的皇亲国戚,自恃身份高贵,吃着朝廷厚俸却不做事。这些人占着官位无所事事靡费朝廷俸禄事小,失职渎职废弛政事可是误国害民的大事啊。长孙卿,回朝以后你与玄龄先议一议这裁撤庸官懒官之事,拿出个初步设想来,此事已不能再拖下去了。”
长孙无忌道:“是,臣定当尽力去办。”
皇宫后宫鹅卵石铺就的甬道上,徐惠在前、侍婢菱儿手提一只食盒在后一路往前走着。徐惠去求韦贵妃给曹修仪解禁而横遭拒绝,遂觉得再这么下去曹修仪定然性命不保,就决定去给曹修仪送些吃食和茶饮,她知道她这么做定会遭到韦贵妃的严厉责罚,但她已顾不得那许多了。
主仆二人走到幽禁曹娴的立政殿旁边的一间耳房门前。
徐惠对门外值守的两名内监道:“有劳公公打开门,让我们进去给曹修仪送一点吃食。”
门右边的稍年长内监道:“不可!贵妃娘娘有话,任何人都不得进去给幽禁之人送吃食。”
徐惠道:“到今日曹修仪已是五日滴水粒米未进了,再如此下去会出人命的。二位公公若一定不让我们进去送些吃食,里面的人出了事,你二人便是杀人犯,你们愿担这个罪名么?”
稍年长内监道:“我们也不愿死人,可贵妃娘娘下了死命令,若无贵妃娘娘的话,任谁都不准走进这耳房一步,不然便将我等二人乱棍打死,故此我们不敢违命行事。”
徐惠顿时皱起眉头,稍微驻足之后默然转身往回走,菱儿随后跟上。
走到一个岔路口时,徐惠停住脚步对菱儿道:“你先回去,我要去见贵妃娘娘。”
菱儿担心地看徐惠一眼,然后应声去了。
徐惠向左侧的一条路上走去。
徐惠走到永仪殿门前,对门外值守的内监道:“烦请公公进去通禀一声,婕妤徐惠有紧要事要见贵妃娘娘。”
内监道:“贵妃娘娘有话,徐婕妤不得入内,请回吧。”
徐惠高声道:“我今日定要见贵妃娘娘!你们若不进去通禀,我便一直站在此处等候贵妃娘娘出来!”
“这……这……”内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了。
“大胆!”随着一声呵斥,韦贵妃出现在殿门口,“好你个徐婕妤,竟敢来本宫殿门外吵闹,真是反了天了!”
徐惠急忙一屈身子跪下:“妾身有要紧事禀告贵妃娘娘。”
韦贵妃冷笑一声:“要紧事?你不就是想让本宫把那曹修仪放出来吗?你休想!”
徐惠抬起头眼睛直视着对方:“曹修仪出宫祭奠先祖,是妾身让她去的,妾身是幕后主使,故此事的错全在妾身身上,请贵妃娘娘将妾身打入别室,放曹修仪出来。”
韦贵妃冷哼一声:“你对曹修仪真是舍身相救啊。你以为本宫能相信你的谎言吗?你是幕后主使?既然如此,你为何早不坦承,到此时才来承认?”
徐惠道:“是妾身怀有私心,恐一旦坦承便将遭受重责,故此瞒过了贵妃娘娘。此事原本就错在妾身的身上,妾身又迟迟不敢坦承,乃错上加错,故此请贵妃娘娘重责妾身,放曹修仪出来。”
韦贵妃道:“你倒蛮会打算!你以为本宫会听你的吗?即便你是幕后主使,那又如何?终归是她曹修仪去的郊外。你主使,她犯案,那便一并责罚!来人!”
立刻过来两名内监。
韦贵妃道:“将这徐婕妤打入别室,若无本宫允准,任何人都不准放她出来!”
两天后的傍午时分,韦贵妃一如往日坐在镂花靠背椅上微闭双目,由侍婢秋荷为其捶着肩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