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曲江池沿岸，天阔云舒，树绿水碧。岸边亭馆台榭鳞次栉比。在这些亭馆台榭中，有一座青云楼，乃京师许多达官显贵、富商大贾经常光顾之所。
这日，吴王李恪乘一匹白色高头大马，沿江边道路朝着青云楼这边一路疾驰而来。到了青云楼门首，他勒住马头，一跨腿下到地上。今日的他头戴一顶皂绢幞头，身穿一袭酱紫色缺骻袍，脚蹬乌皮六合靴，更显精干与潇洒。两名随从各乘灰色快马随后赶到，滚鞍下马。李恪把缰绳扔给随从，跨进厅门。
门房从门内迎上来，一拱手道：“殿下请进，敬王爷已在楼上候着殿下了。”
李恪直奔楼内。
一名胡姬迎上来，朝李恪低身一礼：“奴婢恭迎殿下，敬王爷已在楼上等候殿下多时了。”
李恪只朝她点一点头。胡姬把他引到楼上的雅间翠涛阁外。
此时渤海敬王李奉慈从阁内迎出，一见李恪的面便道：“我说三儿，你老人家真难请啊，叔我这里都等候你大半日了。”
李恪忙拱手施礼：“累王叔在此久候，侄儿给王叔陪罪了。”
李奉慈抬手朝里一让：“快来入席吧。”
李恪道一声“王叔请”，即进入阁内。
翠涛阁内，案上已摆好各色果蔬。中间一只双鱼纹四曲银碟里摆着六只缕金龙风蟹。
“又让王叔破费了。”李恪说着入座。
李奉慈也坐下：“这算什么？侄子不嫌你叔我寒酸，便给叔我脸上大增光彩了。”
李恪道：“哪里，哪里，王叔太客气了。就说这缕金龙风糖蟹，侄儿便知乃自吴中转运而来，厨工以洁布拭净壳面之后，再以金缕龙凤花云贴于其上，在这长安城内实属珍品。王叔啊，昨日您老送给侄儿一套团花纹金杯，已让侄儿受宠若惊，这今日又赐宴给侄儿，更让侄儿不胜惶恐。您是长辈，本该侄儿奉宴给您啊。”
李奉慈道：“你我之间谁跟谁呀？我们是一家人嘛，哪里能分得那么清。唉，叔我正要跟你说呢，今后，你莫再称我为王叔了，把这个王字去掉吧。”
李恪诧异道：“这是为何？”
李奉慈叹一口气道：“你该知道的，就为孙亮唆使众奸民瓜分我的封地，与我属下扈从发生械斗那段公案，你的父皇已下旨褫去了我的亲王爵位。若不是我的三位扈从豁上性命将罪责揽到自己头上，我恐早已入了大狱了，哪里还能跟三儿你在这里饮酒吃蟹呀。”
李恪道：“王叔啊，哦，我还是这么称呼您吧，都习惯了。父皇褫去您的亲王爵位，那也是因了一时之怒，其实啊，父皇不是那种无情的皇帝。就说对您吧，父皇只是褫去了您的亲王爵位，却尚未削夺您的封地，这便是给您留了后路，日后总有回复您王位之时，您只须耐心等待便是。”
“借你吉言，但愿如此。”李奉慈说着举起玛瑙兽首酒杯，“来，三儿，这是酒楼新进的蒲桃酒，你我叔侄满饮此杯。”
李恪也举起酒杯，二人都一饮而尽。
李奉慈问：“这酒喝着如何？”
李恪点头：“嗯，入口微辛，清凉之中却有如一缕缕温火，片刻之间便觉四体融和，好酒！”
李奉慈夹起一只糖蟹放入李恪盘中：“来，吃蟹。”
李恪揭开蟹盖，只见蟹壳内蟹黄灿然，遂感慨而言：“秋来蟹肥，一见此蟹，侄儿不由得忆起吴中美景。”吃一口蟹肉，咀嚼几下，咽下去，“王叔，侄儿是个直性子人，王叔今日赐宴给侄儿，定是有话对侄儿讲，请讲吧。”
李奉慈伸手招呼侍者：“上飞刀鲙鲤！”
侍者端上来一大盘飞刀鲙鲤。
李奉慈夹起一箸飞刀鲙鲤放入李恪盘中：“来，尝一尝这道菜。这鱼，产自洛河，是以硕大木桶盛上水养着，用马车转运而来，到长安之后活鱼只剩十之一二，这道菜便是用活鱼做成的。”
李恪夹起鱼肉细丝观看：“这鱼肉切得薄如轻纱，细如丝线，青云楼里的庖厨刀工堪称一绝呀。”
李奉慈点头：“这便叫‘縠薄如丝，轻可吹起’，尝尝口感如何？”
李恪夹起一箸放到嘴里品咂，连连点头：“嗯，不错，不错，生鱼如此吃法，真是别有风味。不过，王叔不单是让侄儿来吃糖蟹、飞刀鲙鲤，喝蒲桃酒吧？”
李奉慈道：“三儿啊，你是叔看着长大的，不管是论才学，还是论能耐，你都是你们兄弟中的佼佼者呀。如今太子承乾被废，已被徙往黔州。四儿青雀也被徙往均州，看来他与太子之位也是无缘了。现下太子之位还空着呢，难道你就没什么想法吗？”
李恪停顿片刻，才道：“此事决定权在父皇身上，非侄儿所能左右，这个话题王叔还是免谈吧。”
李奉慈连连摇头：“非也，非也。有道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预与不预，可是大不一样啊。”
李恪疑惑地问道：“莫非王叔有什么好主意？”
李奉慈道：“如今在此事上，你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呀。”
李恪道：“王叔此言何意？”
李奉慈道：“方才我已讲了，论才学，论能耐，你都是你们兄弟中的佼佼者，皇兄就曾说过，‘恪儿英果类我，颇具朕当年风采’，此其一。其二，论出身，你已故母妃乃前隋公主，在京其他皇子中除老九稚奴为先皇后所生外，就数你出身高贵。至于稚奴嘛，其性情柔弱一如女子，皇兄把偌大江山交给他能放心么？因此啊，这皇储，你当是不二人选。所以叔才说，现下你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李恪问：“王叔所谓东风，所指为何？”
李奉慈道：“须有人为你说话呀。为此，叔已联络了几位叔这一辈的亲王，他们都愿向皇兄推举你为太子，叔还可再多联络几位亲王为你说话，只是，你最好能办成一件事，叔好在亲王们面前为你说话。”
李恪又问：“不知王叔想让我办成什么事？”
李奉慈道：“如今令各位亲王最感头痛的，便是朝廷在各州推行什么均田制。前些年也曾推行过几回，但那不过是下了几场毛毛雨，各位亲王并未伤筋动骨，可这一回却把这事弄大发了，各位亲王都被分出去大片田地。像叔我，原有田地两千顷，均田以后只剩下了二百顷，你说让人心疼不心疼！叔我这一辈的亲王们，前些年跟随太上皇与皇兄南征北战，东伐西讨，流血流汗，方打下了大唐江山。打江山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坐江山哪。可这田地都给分出去了，又让人拿什么坐江山？所以呀，你几位王叔巴望你能让皇兄对他的弟兄们高抬贵手，别再弄什么均田了。”
李恪面呈难色：“这个……恐不好办到。就侄儿所知，父皇这些年除了于马上征战平定四方，用心最多、用力最大的事便是推行均田制。让我在这个时候去劝阻父皇做这件事，无异于逆风行船，非但前进不得，弄得不好反倒会船覆人亡。”
李奉慈道：“叔并非让你去劝阻皇兄向全天下推行均田制，对那些皇族以外的豪族大户可照推不误。叔是说，在均田一事上，让皇兄只对他的兄弟们抬抬手，对众亲王别那么太认真。”
李恪道：“这个……恐也甚难。”
李奉慈道：“有道是强攻不如巧取，你可用巧取之法，以达四两拨千均之效呀。”
李恪道：“如何巧取，请王叔不吝赐教。”
李奉慈道：“我耳闻，此番朝廷推行均田制之所以与以往大不相同，缘自后宫嫔妃曹修仪向皇兄吹了枕边风。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可设法让那曹修仪改变口风，再向皇兄吹吹枕边风，此事便成了。”
李恪微微皱起眉头：“让曹修仪改变口风？一者，我与那曹修仪向无来往，与她难以说得上话；二者，我与她虽无来往，却也自侧旁听到过她一些言语，从中可知她乃一极有主见之人，故此若想让她改变口风，几无可能。若王叔在此事上有什么好办法，不妨对侄儿略加点拨。”
李奉慈道：“我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下面的主意就该你自己去拿了。若我什么办法都有的话，那就不用绕这个弯子来找你，我径直去办好了。此事叔我已把话都说到了，办与不办，由你自行酌定。不过叔把话撂在这里，此事只要你能办成，那么十几位亲王向皇兄举荐你为国储之承诺也定能兑现！”
时近午夜，承庆殿内仍是灯火通明，李世民一直在伏案批阅奏章。
钱福轻步入殿，说道：“陛下，夜已深了，该歇息了。”
李世民把朱笔放在笔架上，伸展一下双臂：“嗯，就快批完了。”略一转念，说道，“明日八月初八，是朕登基十六周年纪念日，每年此日，朕皆与诸妃嫔皇子公主一同游园游湖，以为庆贺。近日宫中风波迭起，朕本无心游玩，但若免了，又恐宫中更是冷寂，还是游吧。着内侍去传朕旨意，明日朕与诸妃嫔皇子公主共游西海池。”
次日，西海池上空一碧如洗，暖阳高悬，湖面上波光粼粼，鸥鸟翩飞。李世民与众妃嫔皇子公主共乘龙舟泛舟湖上，众妃嫔公主在龙舟上朝远近指指点点，欣赏着远山近水。
一条奏响着鼓乐的游船由远而近行驶过来。
李世民对钱福道：“朕未曾命乐师来湖中奏乐呀，此一班乐师不知从何而来？”
钱福道：“奴才也是不知，或许是殿中省自太常寺召来为陛下助兴的。”
说话间，乐船已驶到了龙船旁边。突然，乐船上的鼓乐声戛然而止，那一班十二名乐师均放下鼓乐，从腰间抽出软剑，直逼龙船，其中就有邢焯和着了男装的曹婉。龙船上，众妃嫔公主乱成一团。船上仅有的五名侍卫手持佩剑纷纷簇拥到李世民身边。
双方开始交手。一时间，刀剑撞击声、喊杀声、妃嫔公主的惊叫声响彻湖面。
曹娴在龙船上急急地寻找着什么。正寻找间，船身猛烈晃动起来，此时快速伸过来的一只手照曹娴后腰猛然一推。曹娴猝不及防，从船边一下落入水中。乐船上的曹婉挺剑朝落水的曹娴一剑刺去，刺在曹娴右臂上，曹娴一下隐入水中，水面上即刻漂上一团血花。
李世民惊呼：“曹爱姬！”
此时刺客方已有三名刺客倒在游船上的血泊中，龙船上也有两名侍卫死在刺客软剑之下。在李世民与一名刺客搏斗间，邢焯忽从侧旁朝李世民肋部一剑刺来，眼看就要刺中的一瞬间，李恪一跃过来挥剑一拨，只听“当啷”一声响，邢焯的剑锋就被拨开了。李世民稍一扭头间看到了这一幕。
蓦然间，曹娴从船头边湖水中一跃跃上龙船。她不顾右臂仍在淌着鲜血，跃至一名战死的侍卫近旁，一脚掂起战死侍卫身旁的佩剑，乘李世民、李恪等五人与九名刺客搏杀间，“嗨”地发一声喊，一下从龙船上跃上游船尾部。在刺客猝不及防间，曹娴从其侧后接连刺倒两名刺客。
李恪和三名侍卫也纷纷跃到游船上与刺客搏杀。刺客的气焰一下子被压了下去。接着曹娴又刺倒一名刺客，李恪与三名侍卫也各自刺死一名刺客，游船上没被刺倒的刺客仅剩下了邢焯和曹婉。
李世民在龙船上高呼：“留活口！”
邢焯和曹婉同时挺身朝船下一跃，曹婉跃入水中顿时不见了踪影，邢焯在将要落水时被曹娴抓住袍角一下子拽到船上。两名侍卫扑上去一齐摁住邢焯，另一名侍卫挥剑砍断船上的缆绳，用一节缆绳把邢焯捆住了。
李恪对李世民道：“父皇，一名刺客跃入水中不见了踪影，定是潜入水中向西游去了，请父皇允准儿臣率人驾船去将其擒拿归案！”
李世民道：“罢了，想那刺客此时已然游远，你等驾船去追恐也追不上了，由他去吧。”
当把邢焯拽起来时，曹娴看其面目，只见此人方面大耳，豹眼猩唇，左半边脸上有一道竖向伤痕。蓦地，曾经的一幕浮现在她的眼前：君王与她外出行猎夜宿终南山中，遭遇叛贼行刺，那张弓搭箭欲射杀君王继而被她砍断弓箭划破面颊之叛贼，其面目亦是方面大耳，豹眼猩唇……由此她推断这刺客非比寻常，定是君王之宿敌。
回到后宫，李世民正要突审活捉的刺客，忽有在前朝当值的太监来向他奏报：“陛下，右仆射长孙大人、左仆射房大人有要事求见，已在朝房等候多时了。”
李世民命人将刺客暂时羁押在后宫闲置的房间内，就匆匆奔前朝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