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姬莫再多言,”李世民打断她的话道,“朕身体并无大恙,且朕戎马半生,历经百战,又何惧此一战耶?爱姬勿忧,只管静候佳音便是。”
“臣妾想——”曹娴话一出口,忽又打住,只以探寻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君王。
李世民觉察到了她异样的神情,一时诧异,搁下笔,注视着她道:“你想说什么?只管道来。”
“臣妾想随军伴驾,东征时随侍陛下身侧。”
李世民一怔,随即摆手:“不可!你大病初愈,尚未完全复原,不可鞍马劳顿。再说,军旅远征,风餐露宿;两军交战,险象环生,朕怎能让你去呢?爱姬息了此念罢。”
曹娴忽地伏地叩道:“陛下,臣妾自有幸蒙陛下垂爱之日始,便将一颗心交与了陛下,已在心中暗暗发誓,今生今世,凡事皆以陛下为计。自入宫之日起,臣妾便一直陪侍陛下身旁,从未离开,此番东征,臣妾亦当随侍陛下身侧,方得心安,不然,臣妾是一日也不得安生的。况臣妾生自北方,长在海边,风餐露宿,奔波劳顿,早已习以为常,且对于北方气候水土也是习惯的,故臣妾方敢有此请求。还有,此番东征,大军当自臣妾家乡近旁经过,臣妾亦想届时能看上家乡一眼。若陛下以为此乃臣妾挟私以求,则臣妾当即收回便是。”说罢,已是珠泪盈睫。
见此情形,李世民赶忙趋步上前伸出双手把她扶起:“爱姬快快请起。是朕忙晕了头,竟忘了,爱姬乃平州人氏,此番东征,已初定陆上水上两路人马分行并进,陆上行军路线,正要经过平州地面,爱姬正可顺便回乡省亲。朕准你随军伴驾,亦准你彼时回乡省亲!”
曹娴忙又伏地叩拜:“谢陛下体恤隆恩。”
李世民道:“爱姬起来吧。朕有一事,想告知于爱姬。今日在朝堂之上,朕下达出征令之时,有大臣奏请朕准予镇远将军韦恒随军出征。朕想着,那韦恒确是战阵上的一员骁将,便准了。为免他出征后顾之忧,朕想复其姐姐韦珪的贵妃封号,爱姬对此可有异议?”
曹娴低身一礼:“此乃朝廷军国大事,臣妾岂敢妄议短长。请陛下放心,臣妾对陛下此举毫无怨言。”
李世民道:“好!爱姬如此深明大义,令朕十分欣慰。”
出征之日定在贞观十八年(公元644年)十月十四。这一天凌晨,钱福在一名小太监陪同下来到含风殿,传君王口谕:
“着曹修仪至承天门外,随驾启程!”
早有一驾步辇过来停在殿门外。
钱福抬手一指步辇:“请娘娘乘辇出宫”。
曹娴看一眼步辇,再环顾一下宫苑,略一思忖:“免了,本宫想走一走。”
在钱福、范公公和与钱福同来的那名小太监陪侍下,曹娴轻装简服,淡妆素面,一步步走出后宫,过两仪殿,经两仪门,再过太极殿,出太极门、嘉德门、承天门,来到承天门外朱雀大街上。
朱雀大街上已是人山人海。挨着承天门一侧,站满了留守京师的文武百官;大街正中,则是队列整齐、全副武装的大军将士,队列中间部位停放着天子銮驾。
钱福把曹娴领到由长孙无忌、李世勣、李道宗、杨师道、岑文本等随驾大臣陪侍在侧的李世民身边。
曹娴向李世民见礼,说道:“臣妾来迟了,请陛下恕臣妾失仪之罪。”
李世民微微一笑:“欸,不迟,不迟,是朕命你于宫中候着听宣的嘛,爱姬快上銮舆吧,出征人马这就要启程了。”
曹娴在钱福引领下,上了銮舆。
李世民高声道:“准备启程!”
站在对面送行队伍前面的太子李治向李世民拱手施礼,高声道:“儿臣率留守文武百官恭送父皇陛下统军东征!愿我军东征旗开得胜,早日凯旋!”说罢一撩袍角跪在地上。
其身后文武百官纷纷跪下,齐声高呼:“愿我军东征旗开得胜,早日凯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世民高喊一声:“出发!”接着一步跨上銮舆。
随驾大臣也纷纷上马。
礼炮声响起。大军开始缓缓向前行进。
曹娴撩起銮舆帘幕,怅然回首,望着那庄严巍峨富丽堂皇的宫阁,顿有人生百味涌上心头……
望一眼吧,再多望一眼,那巍峨的宫阁,那如梦的繁华,想当初,自己是怀着怎样忐忑迷惘的心思一步步走进这宫阁,踏进了命运的驱使之中的?而今,所有的尊荣繁华,所有的恩怨纠葛,都似过眼烟云般被抛在了身后。再望一眼吧,再多望一眼,她怎么觉得,那巍峨的宫阁,那曾经的繁华,都恍若隔世一般离她远去了,而且一去再不复返……
送走秋阳晚照,迎来冬雪飘零。
贞观十八年十一月初九,天子车驾行至洛阳宫。一路旅途劳顿,至此需作休整,且时至隆冬,北方天寒,不宜行军作战,须待来春再发兵,故而李世民命随驾将士在洛阳城内驻扎下来。一切安顿停当之后,李世民命长孙无忌主持军中诸事,自己则要与爱姬在洛阳宫中各殿信步走走,一来缓解一下旅途劳顿,二来补偿一下积久的夙愿。
李世民和曹娴登上洛阳宫角楼,凭栏北望,整个宫城尽收眼底。
对于洛阳宫,李世民心仪已久。尚在年少时,他就听祖母独孤氏和母亲窦氏经常讲起,洛阳乃有名的古都,远在千年之前,周成王就建都于此。隋朝虽定都长安,但皇帝常居洛阳,称洛阳为东都。东都洛阳地处黄河中游南岸,为辽阔中原的腹地,北依绵延逶迤的邙山,南临巍峨壮观的龙门伊阙,东据虎牢成皋之天险,西拥函谷崤渑之要隘,洛、伊、廛、涧四水环绕横贯城中,诚为“河山拱戴,形势甲于天下”之地。且这里和京师长安一样,有着金碧辉煌的宫殿和繁华的坊市,风景比京师还要美。
洛阳宫始建于隋文帝开皇元年,名为紫微城,后经三十多年的不断扩建,日臻奢华。紫微城在洛阳西北部,与外城廓以洛水相隔,分为帝妃居住的宫城和设有百官廨署的皇城。宫城内又有太子居住的东宫和诸王、公主居所。大内以乾元殿、武成殿、徽猷殿等大殿居中,宣政殿、仁寿殿、观文殿居左,大仪殿、流杯殿、宏微殿居右。一座座巍峨的宫殿与在苍松翠柏掩映中的亭台水榭优雅协调地组成一体,昭显着这帝王之都的华贵和威严。
望着这巍峨高峻、金碧辉煌的偌大宫城,李世民一时浮想联翩,不由得对身边的曹娴道:“朕今日与爱姬同游此宫,尚有一想呢,便是想让爱姬助朕解开几个谜。”
曹娴疑惑道:“解谜?”
李世民道:“是这样,当年朕为秦王时,曾率军攻打盘踞洛阳的王世充部,城破之日朕曾进过此宫,但当时战事繁忙,朕无暇多作游览,宫中陈设有几处费解之处,朕未及解开便匆匆回师了,今日游赏,正可让爱姬助朕破解之。”
曹娴忙道:“臣妾才疏学浅,恐有负圣望。”
“欸,爱姬切莫过谦嘛。”李世民说着朝楼下一挥手,“走,过去看看。”
他们行至仁寿殿。此宫规模不是很大,方方正正,如亭似榭,四壁皆窗。每至暑夏,窗子一开,四面来风,甚是凉爽,是隋文帝杨坚的避暑之所。
“当年,高祖杨坚驾崩,炀帝便即位于此宫。”李世民抬手指指大殿正中的宝座道,“炀帝弑父僭位,大逆不道。而今人去殿空,当属必然。”
曹娴点头,随李世民从殿内的西侧门进入西暖阁。
这里床榻几案齐全,案上陈列着玉器珍玩,笔砚典籍。李世民在壁上挂着的一幅《驭马图》前停住脚步。画面上绘的是一辆六马车驾在飞速奔驰。车上一峨冠高官正襟危坐,形神兼备。驭手扬鞭催马,活灵活现。整幅画面布局精工匀称,笔触细腻老道。
李世民道:“此画为隋代车马绘画大师展子虔所画。令人费解之处是,车驾至多一乘驷马,专为帝王所乘,此画却是一乘六马,岂不怪哉?这便是朕欲让爱姬助朕解开的第一个谜。”
曹娴目视画面有顷,面上红云微现:“陛下这哪里是让臣妾相助?明明是在考问臣妾呢。实则谜底早已在陛下心中了。”
李世民道:“那你说说看,你是否与朕想到一起了?”
曹娴道:“臣妾记得古书上有一句话,即‘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
李世民颔首:“嗯,不错,此语出自《尚书·五子之歌》。”
曹娴双目波光流转:“臣妾早说了嘛,陛下是在考问臣妾呢。”
李世民忙道:“哪里,是爱姬与朕想到一起了。”又回过头去看着绘画,“炀帝不惜民力,聚敛不已,徭役无度,百姓疲敝不堪,这不正如朽索驭六马么?奔车不止,朽索难支,其后果必然是索断车覆!这是展子虔以此画警策炀帝呢,可谓用心良苦啊。这奔车朽索之事,足可为万世之鉴!”
曹娴深深点头:“陛下所言乃至理之辞,为君之道,必得心存百姓周恤元元,方可万世长存。”
李世民亦深有所感:“存百姓恤元元之理,历代帝王无不知晓,但多不能付诸行动。隋炀帝即位之初,曾许民以休养生息,可口沫未干,便大兴土木,到处巡幸,最终只能自食恶果。”
二人又来到流杯殿。
李世民边看边说:“这流杯殿迥异于其他各殿之处,便是有这一条弯弯曲曲的细流从殿中汉白玉镶成的九曲渠中流过。渠水由工匠们巧妙设计,从西北面陶光园的渠水中引流而来,流经殿上,再注回到陶光园渠水中。当年,隋炀帝就在这里与妃嫔们曲水传杯,饮酒取乐,流杯殿便由此得名。所谓‘九曲流觞’一词,也由此而来。”说到这里略一思忖,“究竟如何,我们何不试它一试!”转身对身后侍卫道,“拿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