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奉上酒壶酒盏。李世民亲手酌了一盏酒，放到那水清见底的曲渠中。果然，酒盏如一叶扁舟，随水流缓缓移动，最终稳稳地停在了一泊船港似的水弯处。
李世民赞道：“妙！妙！”随即顿住，慨然说道，“炀帝在位之年，终日酒宴不断，歌舞不绝，醉生梦死。当年巡幸江都，宫中设百余房，盛饰华帐，每房皆置美姬十余人，炀帝饮宴房中，美姬千人亦皆常醉。当豪杰四起，京师告急之时，仍酒不离口，竟若无其事般宣称：‘贵贱苦乐更迭变换本自天意，何必多虑？’据传他在被宇文化及弑前不久，还在此处演了一出流杯之饮呢。如此穷奢极欲，焉有不亡之理！”
曹娴也十分感慨：“而今，九曲水长流，樽中酒已空，可悲呀。”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李世民说着，大步走向武成殿。
武成殿是隋天子经常处理朝政之所，入殿之后，经过一番巡查，李世民在御座下见到一只镶金红漆木匣，打开一看，内有隋时一些诏书制命之类的副本，其外包以黄绢，保存尚好。顺手抽出一册，是隋文帝开皇九年（公元589年）夏四月壬戌诏，上面写道：
朕君临海内，深思治术。欲使生人从化，以德伐刑。求草莱之善，开直言之路。如有文武才用，宜当表荐。朕将铨擢。公卿士庶，见善必进，有才必举，推诚切谏，务启至忠。无或噤默，退有后言，颁告天下，咸悉此意。
李世民阅毕此诏，心有所感：“世传隋文帝为励精之主，果然不虚。看这诏书上所讲，广开言路，举擢贤才，真是纳谏若渴，求贤若渴呀。朕亦得闻，文帝与群臣论政，常误饭时，令宿卫传膳殿上，群臣站立而食。如此勤于国政，实不多见。”说到这里笑问曹娴，“爱姬观之，隋文帝可称得上英主否？”
曹娴见问，先是一怔，继而一礼道：“臣妾本我朝后宫女子，岂敢妄议古今政事得失？”
“欸，”李世民摇头道，“你我今日并非议定本朝政事，乃随意巡游言谈，且又是朕让你讲的，有什么不敢讲的？你且放胆讲来，无论对错，朕均不介意。”
曹娴方道：“遵陛下圣意，臣妾姑妄言之。人道文帝草创基业，勤勉思政，选任贤良，使有隋之初国泰民安，四海殷富，以为文帝不失为励精之主。此言固有一定道理，但亦有偏颇之处。若将文帝与陛下相较，则高下自见，且判若云泥。陛下不计嫌仇，广纳贤才，不忌婴鳞，从谏如流，故而开创我大唐盛世，此已有口皆碑，无须臣妾赘言。而那隋文帝，妾闻只是说在口上，实则不能博采众论，信任百司，凡事喜好独断，以致言路阻塞，群臣缄口。如此日积月累，便蓄成败亡之势。他也并非如这诏书所称广纳贤良，以杨广为太子便是最大的败笔，乃自播孽种，自食恶果。”
李世民频频点头：“爱姬灼见与朕所见不谋而合，不谋而合呀。”
说着话，李世民又抽出一册。这一册是隋炀帝于仁寿四年（公元604年）即位不久关于营建东都的诏书。其营建宗旨称：
夫宫室之制不可以便生，上栋下宇，足避风露，高台广厦，岂曰适形。
故传云：“俭，德之共；奢，恶之大。”民惟国本，本固邦宁，百姓足，孰与不足！今所营构，务从节俭，无令雕墙峻宇复起于当今，欲使卑官菲食将贻于后世。有司明为条格，称朕意焉。
看过这一段冠冕堂皇的文字，李世民禁不住拊掌而笑：“好一个‘务从节俭，无令雕墙峻宇复起于当今’，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暴君炀帝从来都是美其言而恶其行。朕闻，当年他命将作大匠宇文恺营建东都，动用河南诸郡男女百万余人，开凿通济渠，自西苑引谷、洛二水汇于黄河，又从极渚引黄河水入淮河，百姓竟日浸泡水中挖泥运沙，自腰以下皆腐烂生蛆，死者十有三四。洛阳宫诸大殿所用梁柱皆自几百里外之豫章运来，两千人拖拽一根大柱，一昼夜才能艰难行进二三十里，一柱运至洛阳，要耗费十万余工，真是洛阳宫成，百姓疲敝！”
他缓缓步出殿外，来到洛阳宫内最大的宫殿乾元殿中，在这高大宽敞的宫殿内转了一周，深深叹了一口气。此刻的李世民，心情沉重，思绪绵绵，透过这富丽堂皇的宫殿群，他看到了一代王朝的兴亡史。沉默有顷，之后忘情地吟道：“人以君为命，故可爱。君失道，人叛之，故可畏。”忽见曹娴正以十分崇敬的目光注视着自己，遂道，“此语可不是朕的原创。”
曹娴一礼道：“是，此语妾亦略有所知，源出自西汉谏大夫孔安国的笔下。”
李世民赞赏地点点头，又道：“其实，圣人早已有言在先：‘君犹舟也，人犹水也，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魏征在时，亦曾以此语提醒于朕，今日想来，言犹在耳啊。”想着说着，就动了感情，对一旁侍者道，“拿笔墨来，朕要写几个字。”
侍者奉上笔墨宣纸。李世民提笔濡墨，立成《古都感赋》一篇：
昔武王之克殷，筑王城而定鼎。自汉魏之以降，历千载而日隆。值隋季之逞嗜，惟宫宇之是崇。驭奔车兮系朽索，乾元毕兮国分崩。林何青而不花，花非故年之秀；水何日而不波，波非昔年之溜。岁月运兮寒复暑，日月流兮夜还昼。兴亡兮代袭，隆替兮相沿。君失道兮黎庶叛，水载舟兮，亦覆舟。信造化之常经，执圣贤之可救。惟在德而为固，实弃道而难求。
观世俗之飘忽，览存亡于斯州。聊临窗而静思，怀古今而怅惆！
书完此赋，搁下御笔，李世民仍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曹娴赞道：“陛下此赋，句句至理，读来令人不胜震撼。”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臣妾深知，后宫不得干政乃宫中规矩，但今日游览东都，颇多感慨，敬观陛下大赋，更深受启迪，有几句心里话想说与陛下听，又怕说错了，扰了陛下豪兴。”
李世民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莫要多虑，讲！”
曹娴道：“炀帝穷兵黩武，横征暴敛，终致亡国之祸。如此前车之鉴，后世当戒之又戒，故而我朝此番东征，当以不劳民扰民为务才是。”
李世民点头：“嗯，爱姬又与朕想到一起了，此事关乎我大唐根本，至关紧要。为百姓休养生息计，此番出师辽碣，不可向百姓加征一粟一钱。一路行军转战，皆以节俭为务：饭食只求充饥，不求美味；江河只要能涉水而过，便无须造桥；道路只要可行，便无须修整；将士行军所过州县，不得令百姓迎谒，亦不得令百姓转运粮草，只需驱赶牛羊于军中。”(注：炀帝东征，动用大量民夫转运军粮，既加重民众负担，军粮又易于被敌方截获烧毁。为解决这一问题，李世民令军队随军携带大量活牛羊，这样既可使牛羊托负辎重，又可随时宰杀食用，从而解除了民众转运军粮的负担)。说到这里复又拿起笔来，“朕这便拟诏！”
…………
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二月十二日，李世民亲统六军从洛阳北上，三月十九日抵达定州(注：即今河北定州)，与先期到达的太子李治会面。此时兵马浩浩荡荡经定州奔辽东，李世民亲坐城门楼上，向将士们招手致意。有数以千计的丁壮没有报上名，就穿着自家衣服前来，自愿效命疆场，纷纷喊着：“不求朝廷勋赏，惟愿效死辽东。”李世民一一亲临抚慰，劝其回家。
同年三月二十四日，李世民率部从定州北进，向辽东进发。行前，颁诏太子留驻定州监国，命开府仪同三司高士廉摄太子太傅，侍中刘洎摄太子左庶子，中书令马周摄太子右庶子，同掌国家机务，辅佐太子监国。只命长孙无忌和中书令岑文本、吏部尚书杨师道随驾出征。之后，李世民身佩弓箭，亲结雨衣于马鞍后，曹娴亦是一身戎装，各骑战马驰出定州城。太子李治牵着御马缰绳，一步步将父皇送出城门。
定州北郊黄土路上，北风乍起，黄沙漫漫。李治牵着御马缰绳，望望北方浑黄遥远的天际，再回头看看父皇已渐衰老的容颜，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悽悽切切地哭泣起来。
李世民下马：“我儿莫哭，莫哭。朕打完仗便回来。”
李治：“父皇若非为了江山后世，为了儿子，怎会以将迈之躯御驾远征啊。”
李世民抬手为儿子拭去腮边泪水：“朕乃马上皇帝，久不征战，觉得身子骨都如散了架一般呢，此去东征，朕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金戈铁马年代，身子骨一下子硬朗了起来，倒年轻了许多呢。我儿莫要担心。今留我儿镇守定州，辅之以贤臣，正好让天下臣民一睹我儿国储风采。治国之道，重在进贤能退不肖，赏善罚恶，至公无私，我儿当努力行之。”
李治深深点头，以袍袖拭去眼泪：“父皇教诲，儿臣已谨记在心，亦当尽力行之。望父皇一路多多保重。”说到这里转向曹娴，“修仪娘娘，有您侍候父皇身侧，儿臣自当放心才是。臣在这里先谢谢娘娘了。”说罢深施一礼。
曹娴赶忙趋前伸出双手将李治扶起：“太子切勿多礼。此去辽东，妾身定当尽心侍候陛下，请太子勿忧。”
匆匆作别之后，李世民与曹娴双双纫镫上马，一路绝尘而去……
同年四月初十，李世民统六军在幽州（注：州治在今北京城西南）举行誓师大典。
幽州城南门外一片方圆四五里的阅兵场上，站满全副武装、队列整齐的大唐六军将士，一时间旌旗林立，刀枪密布。
长孙无忌站在城门外队列前的高台上，高声宣布：“誓师大典开始！奏乐！”
军乐队奏起雄壮的《秦王破阵乐》乐曲。
乐声一停，长孙无忌高声道：“恭请大唐皇帝陛下宣诏！”
李世民声如洪钟，震动四野：“朕代天宣诏：行师用兵，古之常道，取乱侮亡，先哲所贵。东昱叛臣盖文，拥兵自立，酷害其邻，窃据边隅，肆其蜂虿。朕以君臣之义，情何可忍。若不诛翦遐秽，无以澄肃中华。故今巡幸幽蓟，问罪辽碣。
“朕缅怀前载，抚躬内省：昔受钺专征，提戈拨乱，师有经年之举，皆所向风靡。前无横阵，荡氛雾于五岳，翦虎狼于九野，定海内，拯苍生。北殄匈奴种落，有若摧枯；西灭吐谷浑、高昌，易于拾芥。包绝漠而为苑，跨流沙而为池，黄帝不服之人，唐尧不臣之域，并皆委质奉贡，归风顺轨。崇威启化之道，此亦天下所共闻也。今略言必胜之道，盖有五焉：一曰以我大而击彼小，二曰以我顺而讨彼逆，三曰以我安而乘彼乱，四曰以我逸而伐彼劳，五曰以我悦而当彼乱。何忧不克，何虑不摧？可布告元元，勿为疑惧耳。钦此。”
众将士齐声山呼万岁。
长孙无忌一声“阅兵开始”，偌大阅兵场上，一队队人马在军乐伴奏下开始行动起来：先是骑着高头大马的上千名将军，虎视前方，威风凛凛地绕场一周，最后在最东面站定。继之，头戴兜鍪、身披铠甲的数万虎贲将士各举着赤、橙、黄、蓝、紫五色旗子分成五个方阵顺序绕场一周，在千名将军后面依次站定。
李世民身着玄衣纁裳，头戴十二旒珠冕，坐着金辂御车，自检阅大道上缓缓驰过。龙旗、凤旆、黄钺、朱施，一一在他眼前闪过。一时间甲胄璀璨辉煌，军器精芒闪烁。
李世民向将士们挥手致意，声如钟罄：“我军威武，战无不胜！”
众将士齐声山呼：“我军威武，战无不胜！万岁万岁万万岁！”气势澎湃，声震环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