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王庙小渔村北面不太远处,有一个龙河湾镇,镇上开着数家店铺。每逢海上大风大浪的天气,体面些的船家就会把船泊于渔港内,人则赶往镇上小住。这天夜晚,龙河湾镇馨悦客栈一间客房内就入住了这样两位船客,一位是“泰平号”商船船老大杜朗,另一位是“泰平号”镖师秦瞎子。这秦瞎子刀条脸,黝黑面皮,右腮上有一条月牙形伤疤。此人乃当地一游手好闲鼠窃狗偷之辈,为维持其吃喝玩乐的奢靡用度,惯于做那坑蒙拐骗的勾当。他仗着会一些拳脚功夫,近日做了商船“泰平号”的镖师,从东面下庄码头启程押运一批货物驶往沧州地界。这天船到双龙河河口外海域时突遇特大风浪,只得就近驶进河口渔港暂避一时,秦瞎子就与船老大杜朗一同来到这龙河湾镇上客栈借宿。
客房内炕桌上摆了四样小菜,一壶烧酒。二人在炕桌两边相对而坐,正在对酌。
杜朗夹一筷菜放进嘴里,嚼一嚼咽下,说道:“近日以来,这平州沿海至沧州地界海路上海匪出没频繁,要想让我家船东这一船货物平安运抵沧州,还望贤弟多加小心。”说着举起酒杯,“来,愚兄代船东敬贤弟一杯。”
秦瞎子也举起酒杯:“好,好。”说罢一口气喝干杯中酒,“仁兄无须多虑,海上有几个海匪算得了什么?秦某三拳两脚下去,管叫他哭爹喊娘。”
杜朗道:“我知道贤弟身手不凡,若不然,东家也不会许给贤弟如此丰厚的酬金。”
秦瞎子一抹搭上眼皮:“这点子酬金算什么?秦某以往生意上的进项,多过其数倍不止。这一回秦某做这个船上镖师,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想逛逛海上风景而已。”
杜朗道:“听贤弟话意,贤弟以往甚少做镖师?”
秦瞎子道:“这个当然。人活着靠什么?钱!光靠做镖师挣的这点钱过活,能成?不成!所以呀,秦某我是做甚能赚大钱便做甚。不瞒你说,凡是能赚大钱之事,秦某我没有没做过的。”
杜朗举起酒杯:“贤弟你能,你能,来,干!”
秦瞎子又一口气把酒喝干:“你也能,就看你做不做!不过,有两条,一曰艺高,二曰胆大。”
杜朗应和道:“那是,那是,有道是艺高人胆大嘛。”
秦瞎子道:“其实啊,还是胆最为紧要,艺嘛,倒在其次。”
“艺在其次?”杜朗微微摇一摇头,“贤弟此话倒让愚兄不懂了。依愚兄之见,倒是艺在先而胆在后。就拿愚兄这船老大的行当来讲,只有驾船技艺高超,方敢闯大风大浪,否则,面对大风大浪会望而却步的。若驾船技艺不高而硬着头皮去闯,是会出大乱子的。”
秦瞎子道:“仁兄啊,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有些事,便是胆量在先技艺在后。”
杜朗问:“何事?”
秦瞎子道:“比如那请阴财……”
杜朗不解:“请音材?什么叫请音材?”
秦瞎子一笑道:“这你便不懂了。不怪你不懂,是你没做过。请阴财,便是盗墓。行话不能叫盗墓,那多难听啊,叫请阴财,便好听多了。请阴财,便须胆量第一,技艺第二。首先你要敢做,若不敢做,再高的技艺也无用。再说,那技艺都是在做当中习得的,一回生,二回熟嘛。”
杜朗甚觉意外:“你……你做过那种事?”
秦瞎子道:“何止做过?早些年经常做。有一回,做一个县太爷姨太太的阴宅,我用板斧锯子把棺木弄出个可进人的窟窿,进去了,打着火一看,那妇人竟瞪大了眼睛坐着呢,猛然间我也被吓了一跳,可你猜接下来我做了什么?”说罢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把酒杯往桌上一蹾。
杜朗瞪大了眼睛:“你做了什么?”
秦瞎子道:“我运足气,喊一声:‘你给爷躺下!’照那妇人胸脯一掌击去,那妇人即刻一声不响地躺下了。接下来我把她双腕上的玉镯、双耳上的金耳环、头上的金银发饰尽数撸下,然后不慌不忙地从那墓穴里钻了出来。你看看,要没有胆量,能干成这事?”
杜朗已听呆了,眼睛直瞪瞪地看着对方,半晌无语。
秦瞎子道:“你看你看,这还未曾让你去做呢,只对你讲一讲,你便被吓成这副模样,若让你去做,还不把你吓死?”
杜朗问:“那妇人是活的,还是死的?”
秦瞎子道:“我一撸她手腕上的玉镯,把她手上的皮都撸下来了,你说是活的还是死的?当然是死的!”
杜朗又问:“那她为何坐起来了呢?”
秦瞎子道:“这你就少见多怪了。干我们这行的经常遇上这种事,坟墓里的死人,有不少都是坐着的。”
杜朗连连摇头。
秦瞎子一蹾酒杯:“你摇什么头?”
杜朗道:“愚兄没有想到,贤弟会干这一行。”
秦瞎子问:“此言何意?”
杜朗仍摇头。
“你以为,干这一行不光彩?”秦瞎子追问一句。
“这……”杜朗怕直言会伤了双方和气。
秦瞎子又一蹾酒杯:“你这么以为便错了!我不光彩,那县太爷便光彩么?他姨太太那许多金银珠宝都从何而来?是用他的俸禄买来的么?他一个小小六七品县令能有那么多俸禄么?那都是他贪来的占来的!既然他能他贪来占来享用,我为什么不能取来享用?你讲!”
“贤弟讲得有道理,有道理。”杜朗只想息事宁人。
“你看我胆量够不够大?”秦瞎子颇为自豪地问。
“够大,够大,真是够大的。”杜朗说着连连点头。
“男人嘛,便当如此。仁兄啊,不是愚弟我小觑你,你的胆量便不够大,看看方才我讲请阴财之时,你被吓成那副模样,跟一个女人有何两样?”秦瞎子以不屑的口气道。
杜朗把一杯酒猛地一气喝干,把酒杯往桌上一蹾,涨红了脸:“你这么看我我便不爱听!我怎的胆小了?我怎的像女人了?我要是胆小,能长年累月在海上驾船勇闯大风大浪?我还未曾对你讲呢,我凭着自身胆量,曾经救过一个被皇亲国戚追杀的英雄遗孤!”
秦瞎子眉峰一抖:“哦?你再讲一讲,你救过什么人?”
杜朗道:“我救过一个被皇亲国戚追杀的英雄遗孤!”
秦瞎子问:“确有此事?”
杜朗的口气斩钉截铁:“千真万确!”
秦瞎子道:“你讲一讲,是怎么回事?”
杜朗道:“当年的怀化将军曹仁鸿,贤弟可曾有过耳闻?”
秦瞎子道:“当然有耳闻,那曹仁鸿乃秦王麾下一员骁将,当年跟随秦王南征北战,屡立战功,后来便当上了大唐国的邓州刺史。四年之前其子失手打死了尹国丈之子、蓟州司马尹四,为此曹仁鸿父子被朝廷双双判了斩决之罪,此案当时朝野上下轰动一时,愚弟我虽孤陋寡闻,却也是江湖中人,对此当然不会不知。”
“可后面的事你就不得而知了。”杜朗有意卖个关子。
“嗯?你讲!”秦瞎子似乎从中闻到了某种味道。
“尹国丈闻得曹将军有孕在身的儿媳落脚于平州沿海下庄镇,便遣国丈府人马赶往该地追杀。有人将曹将军儿媳救到愚兄我做着船老大的泰平号商船上。当时啊,我驾着泰平号行驶在前,尹府人马乘坐的快船追击在后,那快船很快追上了我们的泰平号,双方便交起手来。尹府人马人多势众,眼看我们这边招架不住了,就连刚生在船上的婴孩也险些被抢了去,此时却不知从何处闯来一群汉子,把尹府人马打了个人仰马翻。那个情势啊,凶险非常,可愚兄我并无半点惧色,只管于海上风浪中稳稳地掌舵前行。你看,愚兄我胆量如何?”这一回轮到杜朗自豪了。
“嗯,确是有些胆量,那后来呢?”秦瞎子神情愈发专注起来。
杜朗把渔夫骗过尹府人马,将曹氏孤儿携到平州沿海双龙河岸边家中藏匿经过述说一遍。说到最后,杜朗醉得说话时舌头已有些短了:“就……就是嗯……这样。”
秦瞎子虽然也喝得有些高了,但头脑还是清醒的,听了对方一番述说,惯于捞取不义之财的他马上从中嗅出了另一种味道,心想,我秦某若能将那女童赚取到手,再将其献于尹府,尹府焉有不重赏我秦某之理,保不准还会赏我个官做呢。于是紧紧追问:“那渔夫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嗯?你……你问这个……这个做甚?”杜朗虽然已经喝高了,但听对方一再往下追问,于醉意朦胧中还是发觉对方有些不对劲。
秦瞎子赶忙遮掩:“不,不做甚,愚弟我只是随意问问,随意问问。”
“唔,这个……这个么,愚兄我倒……倒不记得了。”
“你再想想,再想想。”
“不……不记得了,不……记得……”杜朗说到这里,身子朝后一仰就鼾声大作了。
秦瞎子虽然没问出村名,但他心想附近沿海村落十分稀少,与那女婴同年同姓的女婴不会太多,单凭那女婴年已四岁,姓曹这两点,要寻到此女并非万难之事。于是决计不再去跟船押镖,就留住此地寻访该女。
次日一早,杜朗还在呼呼睡着,秦瞎子就起来来到镇子北侧的卧佛寺内,在正殿佛祖神像前的香炉里点燃三炷香,接着在跪垫上跪下,开始祈祷起来。
只听他低声念叨:“大慈大悲功德无量的佛祖啊,我秦某给您上香磕头了。承蒙佛祖恩泽于我秦某,方能使那船老大杜某酒后吐真言,让我秦某从其口中得知皇亲国戚尹老国丈正在寻访捉拿仇家曹仁鸿父子遗孤,且得知那曹姓女童就隐匿在这附近沿海一带。求佛祖保佑秦某能尽快寻访到那女童,秦某在这里给您磕头了。”说罢连磕三个响头,这才起身向殿外走去。
此时,一身尼姑装束的姜月华从殿角走出,望着秦瞎子的背影皱紧了双眉。
秦瞎子刚走出山门,忽听侧旁有人招呼他,他扭头一看,见是杜朗来到了他跟前。
杜朗道:“贤弟,我正在到处寻你呢,原来你在这里。请你赶紧与我去码头上上船,若再拖延,渔港潮水一退,船便不能出海了。”
秦瞎子道:“我正要对仁兄讲呢,十分抱歉,愚弟我在这镇子上有事一时走不开,就不去你们的船上了。”
杜朗一愣:“你与我家船东事先约定的,做我们货船的镖师押运货物去那沧州地界,为何突然变卦不去了?你我滞留于此,只因昨日海上突起特大风浪,货船只得驶入龙河口渔港暂避一时,你我方来这镇子上借宿,为何在此只住了一夜便突然有事了?有何要紧事,能告知愚兄一二么?”
秦瞎子支支吾吾:“这个……这个……甚是抱歉,这纯属秦某一己之私,不便告人。”
杜朗忽然悟到什么:“莫不是……哎呀,昨晚我与你一起喝酒喝多了,不知酒后我都讲了些什么?”
秦瞎子道:“你没讲什么,没讲什么。”
杜朗道:“我若是讲了什么,那皆为醉话,万万不可当真的。”
秦瞎子连连摇头:“你当真未曾讲什么,我当真什么都未曾听见。”
杜朗道:“你中途突然变卦毁约,不再做我们商船的镖师了,理当去面告我家船东,怎能只与我这个掌舵的船老大讲呢?你该当知道,我并非船东,是做不了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