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以后,晚上虽然不燥热,但白天,夏日的暑热不甘退场,拼全力做最后的挣扎:午后照样是骄阳似火。
中午,在车站的候车室,汗流浃背的桑以薇一手拎着黑色挎包,一手举着车票,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拥到狭小的闸口,剪票而过。在通道门口,她回转身,举起那只拿着车票的手,朝站在闸口那边为她送行的男友挥了挥。男友也挥着手并朝她喊着什么。她听不清楚。她挣扎着想往前挪,但身体去被人流推搡着往后。眼角的最后一瞥中,男朋友那一大片亮光光的脑门特别刺眼。具有这种脑门的人油滑腻人,不知从哪里得知的,以薇每次看见他的秃脑门,就会不由自主地被这种观点影响着。以薇微微皱了皱眉,转身随着滚滚人流而去。
提着、拖着、扛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的人不断从她身旁匆匆跑过,她左躲右避地走过天桥下到站台。右边的站台边停着一列长长列车,绿色的车身透着疲乏,好像饱经风霜的老人。每一车厢门口站着身着簇新的鲜蓝色制服的女列车员,像一个个醒目的标记,吸引着旅者的眼球。人们对着车厢号直奔那儿。列车员们认真地查验着车票,还不时指点着走错车厢的人。人们忙着找寻各自的位置,纷扰的站台上就像撒了一大把黑芝麻,每个位置上明显地总有人。
以薇下意识地左右望了望,长龙似的列车两头都出了站台,看不到头。但以薇知道它开出的方向,三年来,她几乎每几个月就要坐一趟。她很快确定自己那节硬卧车厢的位置,时间不多了,因为这是趟路过的火车,在这儿只停十分钟。她加快脚步,所幸她提的那个人造革大挎包很轻,里面只有一个小手袋和简单的盥漱用具。进入车厢,过道上挤满了安顿行李的人。行李架上早已塞满了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箱包,还不断有人站在床梯上强行往里塞。那些特大东西如可折叠的方桌和椅子甚至还有一大捆草席,则往床铺底下塞。以薇站在过道口等着。她不明白,那些随处都可以买到的东西,为什么人们还要颇费周折带来带去的,省钱吗?这些东西还不值车票的一牛毛。也许是习惯,国人的习惯;殊不知却给自己和他人带来多大的不便。国人本来就多,加上身边所携的杂七杂八,更是让人感觉空间狭窄。
以薇从包里拿出一条毛巾,擦拭着脸上雨滴般淌下的汗水。她自已原本也有这种囤聚的习惯,用空了的瓶瓶罐罐,撇了一条腿的椅子,穿旧了的衣服等等,她都不忍扔掉。从小就看惯了母亲囤聚旧东西。母亲说日后总会有用处的。母亲的手很巧,可以利用它们相互修修补补。也许是耳濡目染,也许是因为时日的累积而成为了一种生活方式,她独自生活后,面对无用的东西,总会忍不住想,说不定以后会用到的,便舍不得扔了。几年下来,存积下来的杂物占据了大半间屋子,本来就不大的房间更加局促了。加上她没有母亲的匠心和耐心,那些东西的利用率极低;时间一长,藏垢纳污的,越加不堪入目了。今年春节前大扫除时,她狠狠心全扔了。眼前不由为之一亮,屋子变得整洁宽敞起来,心境也大不一样了。于是乎,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她的生活,适时、适当的清理不仅应该而且必要。可是,有的时候,道理归道理,习惯归习惯。
喇叭里响起悦耳的女高音:火车就要开了,请送行的亲朋好友离开车厢……一阵奔忙之后,车厢里开始安定,人们在各自的床位附近坐下来。火车慢慢地启动,以薇似乎还没准备好,踉跄地扑向自己的床位。她的铺位靠近洗手间那端,是中铺。她绕开坐在下铺两个正在交谈的中年妇女,将黑包放到枕头下面。对面下铺坐着一对夫妇,带着一个约一二岁大的男孩。小男孩很可爱,苹果似的小脸上瞪着一双圆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漆黑晶亮的眸子无邪地对着你。没有任何内容的眼神,可以倾注最好最美的事物……以薇不禁多看了几眼。小男孩不太会说话。扎着马尾的年轻母亲面容清秀,柔声细语地念叨着:火车,小月月坐火车。小男孩眼睛盯着手里的拨浪鼓,口齿不清地跟着慢慢念。那童音纯得不带一丝尘埃。年轻父亲的眼光胶着在了小男孩的身上,充满了喜悦、欣赏和得意。过道上的玻璃窗半开着,下窗框边支了一小方桌,两侧是可自动叠起的椅面。一个穿着时髦的女子倚靠在桌边,一手支着下巴朝窗外眺望。热风从窗子往里灌,吹乱了她额前卷曲的短发,也吹干了以薇身上的汗水。
以薇走过去,将另一边叠起的椅面扳直,坐了上去。那女子似乎被惊动了,漫不经心地转过脸来瞅了瞅以薇,便又将脸转向窗外。那女子化着浓妆,粉嘟嘟的脸胀得通红,一定是用了防水的粉底,要不脸上的香粉定会被汗水冲刷得花花搭搭。以薇曾用过一两回,脸上就像多了层没有毛孔的皮肤,别提有多难受,最后捂出了许多像痱子似的小红仔粒。从此后来,炎热的时候,她再也不敢化妆,出门时顶多抹些少油脂的防晒露。
那女子突然又转过脸来,略有所思地盯着以薇。以薇被她盯得不好意思,目光投向窗外。那女子忽然说道:“你好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是谁呢?”她嘴里咝咝地吸着气,皱起眉头,目光茫然地来回扫视,如同在记忆的箱匣里翻找。“对了,桑以薇!没错,你就是桑以薇。”她兴奋地直起身子,拍打着以薇的手臂叫道。“这真是太巧了,这么多年,我们竟然还会见面,在这趟火车上。太神奇了。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呢……真是太好了。”以薇诧异地看着她,那浓艳的眼影下,幽幽双眸,就像是躲在两扇门的背后,哪里能看得真切。不过,细细地抡园双眼,再左右轮动眼珠,这个动作确实曾经很熟悉。见以薇还是愣愣地,她伸手推了推以薇的肩膀说:“我是苏玉芬。在化工厂的宿舍,住在你斜对面的那个玉芬呀……想起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