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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之后,言蕾帮我联系了一份新工作。我也记不得是在怎样的情境下,由谁向她托付此事,又是谁给她留下我的电话,也许那夜真的喝了太多酒,许多事情都被醉意吞噬了。
我的面试地点堪称史无前例,在航海路上的一间叫糖罐儿的酒吧。言蕾定的地方,不愧是夜夜笙歌的好手,谈正事都谈得这么气吞山河。
我晚上九点准时到场,一进门,就看见言蕾倚在靠门的吧台边,和两位男士相谈甚欢。我走过去,言蕾帮我们引荐,三十来岁的叫程三忠,穿一件白衬衫,看样子是下班从公司直接过来。眼睛不大,鼻子很高,个头也不小,很魁伟的一个人看起来却很温和。近四十的那个叫容裕,已有谢顶危机,啤酒肚微显,眼珠暴突,光线昏暗也能看出肤色很黑。我朝他们一一问好,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向我一一碰杯。我一连吞了两杯小酒,还不知道哪个是我的未来老板。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言蕾也没有提正事,也许我的正事并不是他们的大事。他们闲闲地谈着某位共识的朋友,朋友的婚变,纠纷,以及早年情史。谈得津津有味。我听了一阵,大约知道了阶段性的来龙去脉,故事本身并不新颖,一个男人,发家之后与发妻矛盾频频,小三也找了,离婚也提了,财产也分了,但妻子就是不肯搬家,留在别墅里和丈夫与小三朝夕相处,打定了主意要和这对男女周旋到底。他们三人就此事探讨了好一阵子,各执己见。容裕觉得这个事情妻子的责任最大,你没有见过老曹他老婆,容裕说着,伸出手指:肥胖,懒惰,不思进取,完全无脑,就会花老曹的钱,前段时间花了七十多万买了辆奥迪,开了一段时间却发现是辆二手车。
言蕾在这个时候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容裕也笑得不行,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一时间找不到笑点在哪,为避免木着一张脸的尴尬,我侧了侧头,看见那个叫程三忠的人也和我一样,端着酒杯,一脸莫名。
我很钦佩言蕾的社交功底,从上学的时候就是这样,她能和任何人都有话说,无论男女,无论老幼,无论身份。游刃有余地切割每一个人的话语间隙,几乎席间的每个话题都是被她像剥壳一样剥开来,然后像甘蔗似的被每个人反复咀嚼,其间言蕾的插话不多,直到话题被嚼得尽兴,嚼得干巴巴,最后再被她回收,吞入腹中,重新掏出新的话壳拨开递给别人……我承认这个比喻有些恶心,但非常贴合我当时的感受。
我们在酒吧坐了一个多个小时,一直在听那支很有名的菲律宾乐队唱歌,当那个扎只小辫子得主唱唱到那首《YOUAREBEAUTIFUL》的时候,言蕾起身下楼去听。包厢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没人再寻找话题,包间终于冷静了下来。然后那个叫容裕的男人快速调整坐姿面向我,余光中瞥见他从头到脚将我打量了一番,然后开口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
不巧刚刚辞职,我吃了一个开心果,照直说,目前正在找工作。
容裕马上看了一眼程三忠,说三儿,是不是就是杜小姐?
程三忠回过头,说是吗?杜小姐是学医的吗?
我说是,谈不上正统,学的都是半吊子。
容裕笑了,接话说半吊子就好,做化妆品用不上外科技术的。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程三忠又问了我以前在哪家公司,具体负责什么,又说他现在经营一家化妆品公司,公司规模扩展,急需人才,言蕾答应帮忙物色一位,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有效率。
我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了,心想我说言蕾怎么这么好心,原来她组建的并不是一个什么微型面试,她也不是为了我排忧解难,其实这一切根本就是顺便,都是随意,都是误会,我不过是被言蕾拿去卖了个人情。这么着,我对言蕾刚刚萌生的一点好感及微小的谢意都消失殆尽。言蕾再回来的时候,我又像从前一样觉得她面目可憎了。
又坐了一会儿,言蕾才像刚刚想起似的说到了我,向程三忠介绍我就是那个她帮忙物色的人。我和程三忠对望了一下,说大家已亮明身份,就在你去听歌的时候。言蕾瞪着大眼睛在我们之间来回扫射,惊诧无比。我没接她的眼神,也没人再回应她什么,这件事情就此打住了。
我不明白言蕾为什么总要摆出一副贵人多忘事的样子,在她那里压根就没有什么是重要的。她像是长期有着更高机密的事情在忙,风风火火,行踪诡秘。类似我及我找工作这种层次的事情完全就是不值一提的鸡毛蒜皮。我是一下子明白过来的,她身上某种始终让我觉得不合适的地方,其实就是这种作派。
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只有容裕一个人开了一辆丰田,我想要打车回去,但言蕾拉住我说容裕可以送大家。我无可无不可地打开后车门,言蕾却上前一步把我挤到了前门,我握着副驾驶的车门,很想不管三七二十一拍门走人。但想到程三忠,想到工作,我还是一低头,坐了进去。就是这一个低头的选择,让我险些跌入一个很暗的地洞,险些没能爬出来。
最先下车的是程三忠,下车后他拉住车门,把头探进来,说了一声杜小姐。我急忙回头,三个人都看着他,他目光直视我说,就这一两天,电话联系你。我点点头说好,可以。然后他快速合上了车门,与此同时我想起来他是否知道我的电话,嘴里下意识“哎”了一声,车已经启动了。我觉得自己有点傻,必然是知道的,既然没有问。没有人吭声,我短促的一声哎像一颗石子,被掷入湍急的河流。
车默默开着,也许整晚的喧嚣让人觉得累了,没有谁再找话题,狭小的车厢里只有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连广播都没有开。容裕没有问,轻车熟路地将车驶入一条条小巷,在一个昏暗的路口停了车。言蕾提着包,攥着手机,拎着裙子,向我道别,俯身下了车。后来我才明白,为何她的动作看起来那样匆忙。
接下来,容裕问了我住址,车调转方向。
为了找话题,我向容裕道谢,他朗声笑了两下,说实不相瞒,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觉你特别眼熟。我僵硬地附和着,心想也许再早一两个月你并不会有此感受吧,当然这种话最好还是当作寒暄来听,否则真会怀疑自己是国际脸,人见人熟。接下来容裕细心问了我的年纪,礼貌性地往小处猜了几岁,又问了我的大学,专业,从业经历。我们两个陌生人干巴巴地谈着话,暖风打得很足,我觉得有点热,也有点急迫,想要车子赶快开,赶快回家,泡茶洗澡睡觉。
冥冥中,我隐约觉得容裕也加快了某种步调。
约摸十几分钟,车子驶入小区。我再次向容裕客套,说停在小区口就好。容裕没有听,甚至连车速都没减,径直开了进去,才说,没关系的。
我指点着容裕直行,左转,靠边。容裕放缓了车速,问我,第几栋?我迟疑了一下,报出楼号。容裕又径直往里开,一直开到了楼间的小道上。我加大声音喊:可以了可以了,就是这里了!车这才停了下来。不容置疑地堵住窄路,我瞥了一眼表,23:45,这个时间好在不会有太多车进来。
就在这个当,容裕的头靠了过来。
说实话,一开始我没能反应过来,我以为他是要帮我开车门,瞬间又觉得似乎大可不必,继而又想到无论如何你这样也实在离我太近了,再往下我才明白过来——容裕是要吻我。我在千钧一发之际伸出手掌挡在了自己的脸和容裕的嘴之间,容裕着实给了我一个毫不吝惜口水的湿吻,印在我的手心上。
震惊肯定是有的,恐惧也有,但更多的是莫名其妙。我定定地看着容裕,没有翻脸,翻脸不是唯一的办法。我看着他,寻思究竟该怎么说?大概十五秒,我决定什么也不说了,谢意被抵消后还应倒找点什么。我回身开车门,门“哒”地一声被锁了。我被惊得瞠目结舌。
容裕的表情就像一只被雨淋了的猩猩,嘴角滑稽地下坠,摸索着抓紧了我的手,我急忙用另一只手挡住自己大半边脸,你究竟想怎样?我问他。
我刚才问言蕾,可不可以请你跳舞。容裕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那又怎样?我不会跳舞。我也被他传染得逻辑混乱。
我喜欢你,这句话从容裕嘴里说出来,真的非常令人作呕。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对你毫无吸引力的中年男人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只有你和他,赤裸裸地向你示爱,接下来事情会如何发展此刻毫无线索,也许他会片刻变出一把刀抵住你的脖子,也许他会不管不顾地把车锁死径直开走,也许他会把你带去某间小黑屋,先奸后杀或先杀后奸……我承认这听上去有点滑稽,但在当时的情境下还能理智地想到这些的一定是智商够用的女人。我很快明白面对有点走火入魔的中年黑猩猩般的容裕,真的不能蛮干。我清了清喉咙,你别这样,我说,这样会被我家人看见的。
“啪”地一下,灯被关掉了。
我瞬间又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与此同时容裕再度把头探了过来,我本能地死死捂住了他的嘴,手心的**真的是这辈子我所摸过的最恶心的东西。我说容先生,你别这样,你在我们家门口这样真的不太合适。容裕急忙甩掉我的手,腾出嘴来说那么我们走好不好?现在就走!
去哪儿?我也急了:容裕,你是言蕾的朋友,我是言蕾的姐妹,你这样真的不好,也许你喝多了,你现在让我下车,我可以不计较。
就在这时,身后开来一辆庞大的工程车,赤身通红,肆无忌惮地闪着明晃晃的大灯,并且猖狂鸣笛。我第一次感到这种平日里深恶痛绝的庞然大物竟是如此可爱。容裕堵在路中间的车挡了它的路,它的深夜鸣笛又引来了许多保安。
我侧头看了看容裕,容裕摇下车窗回头看了一眼,浮躁地启动了车。
先让我下车!我大声且不容置疑地喊起来,快让我下车!马上!
容裕无奈,开了车锁,我逃也似的跑了下去,大口大口地呼吸夜晚冰凉的空气。容裕从后面探出头来:杜小姐,你说了,我现在让你下车你可以不计较!
我头也没回一口气冲到楼门前,和爸爸撞了个满怀。他倒背着手,戴着一定鸭舌帽,平静地看着我。
我在楼上看见那车里坐的像你,爸爸说。
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表情,木然地撇了撇嘴,往家里走去。
两天之后,爸爸还是在饭桌上追问了我那个人是不是我男朋友,多大年纪了,做什么的,都被我含糊带过。我知道爸爸不会多问,于是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每每再想起,我都有一种虎口脱险的庆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