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高考的时候,小蔻为自己的人生做了一些手脚。考试卷子她均只做了一半,剩下一半的空白。她要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来断自己求学的后路。或许你会说,她完全可以好好地考试,在证明自己的实力之后,然后再放弃求学也是可以的嘛。然而,如果那样的话,就会让人觉得是因为父母能力的原因而让她不能上学——虽然她是出自自愿。但如果考不好,那么辍学便与父母无关,完全是因为自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拯救这个沉重的家庭,她愿意付出所有。
说什么小蔻也没让小豆跟着她去高山挣钱。跟着乡亲出发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母亲起来送她的时候,小豆还在做着美梦。倒不是她薄情不知道送姐姐,而是她天生没心没肺,睡着了就不知道醒。更何况,她以为小蔻这只是想体验一把生活,哪里就知道小蔻背后的那些沉重?
农用车狭窄的驾驶室里,带司机一共挤了五个人,这还是乡亲们特意腾出来的位置,给小蔻以及另外几个或年纪大或身体不好的人,其余的人就都蹲在车厢里,受着清晨的露水与一路的扬灰。本来就晕车,在这样拥挤的环境里,就更是不好受,何况这夏日的早上,稀薄的凉意一下子就消失地无影无踪。汗味带着濡湿的感觉、再加上眩晕的感觉、再加上胃里翻腾的感觉,小蔻的这个早上颇为刻骨铭心。
坚持,坚持。都走上社会了,吃苦是当仁不让的选择了,你已经没有退路。小蔻这样对自己讲。
车子在坑坑洼洼地山路上颠簸了个把多小时,太阳从东山顶上露出了它的脸,红彤彤的,很有喷薄而出的升腾气势。在它映红那一片天空的同时,也照射了小蔻的心里。眩晕、翻腾的感觉随之而去,就连那车内溽闷的空气也仿佛被这朝阳照一照,变得干爽了好多。一直将背靠着椅背的小蔻直起身子,将两只袖子撸了起来,目视前方,突然间的就很有激情了。
再行个把小时,便到了目的地。高山在夏天里还真是一个避暑圣地,一点都不热,凉飕飕的,幸亏听乡亲们的话,穿了件长袖。小蔻连忙把袖子放了下来。山里树多,庄稼多,这个时节河下的苞谷都收回去归仓入柜了,然而这里的玉米却正暴青。一片片青纱帐出现在小蔻的视线里,在青纱帐里还点缀着许多的向日葵,一个个花盘骄傲而张扬地向着太阳张着自信的脸。早上的空气清新而冷冽,让人神清目爽。在路边的饮水沟里,长满了绿的发黑的植物,还有淡蓝色的碎碎的小花点缀其间。
小蔻这时候的心情已经很不错了,用开心来形容都不会很过分的。
不一会儿,便有高山的乡亲们过来找工。
三溪山淳朴敦厚,即使是在这样一个雇佣工人的环节,它也呈现出它特有的意味。没有高下之分,没有主仆之分。或许是因为这高山是近几年公路修通之后才发达起来,山民们还没学会山外有些有钱人的那些作派吧。
仿佛走亲戚般,小蔻随二婶跟一个中年妇女去到她的家里。
看得出来,这是一座新建不久的房子。跟三溪山新近起的一些小楼格局一样,两层,外面贴着白色的瓷砖。小楼前面是水泥院坝,院坝边上种着一些花。鸡冠花、芍药花这个时候正是开放的季节,这是高山地区最常见的花。院坝的一角砌个洗衣台,龙头下面,正有一个青年凑着脑袋在那里洗头,此时正是满头的泡沫。
“饭在电饭煲里煮到哒,猪蹄子还在火坑里炖到的,你去看哈还有没有火!”青年听到小蔻一行的脚步声,转过满是泡沫的头,眯着眼对母亲说。原来这是个会做饭的青年。
“隽子什么时候回来的?”二婶跟雇主很熟,去年就来她家做过工。二婶让小蔻叫她大妈。
“昨天回来的,半夜才拢屋!我叫他早上睡好了起来就帮到办饭!”大妈说。猪蹄子?这不是招待贵客的么?原来大妈也是当贵客一般来招呼我们的啊。
大妈的家跟所有三溪山新近富起来的人家的格局一样。堂屋正中是一个组合电视柜,二十九寸的康佳彩电放在正中,挡住了垂挂下来的***画像的一小截,电视下面的小格子里是DVD,两边立着两个一米来高的大音响。三溪山,成天家地沉溺在歌声的海洋里,都是这些音响莫大的功劳。一边的角落里放着一台海尔洗衣机,另一边放着海尔冰箱。
康佳的电视机,海尔的洗衣机、冰箱在三溪山卖的非常好。仿佛是一夜之间,三溪山的高山、河下的人们都发了财。发了财的人有了钞票,但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样地花钱,于是模仿、追风成了这里主要的消费模式。比如说一件四五十块的皮衣,碰巧被一个身材、气质都还不错的女人穿上了,那些兜里揣了几个钱的妇女同志们、或者是她们的丈夫老公们,觉得这皮衣还不错,就会悄没声息的也去买一件。过不久,这个样式就会在村里大摇大摆地风靡,她们才不管穿着是否好看,拥有才是硬道理。买衣服的规律也延续到了买家用电器上,除了广告的功劳,追风也是促成这两个品牌在村里呈垄断之势的原因。
堂屋的四壁,雪白的墙壁上,贴满了画。除了梅兰竹菊之外,张柏芝、刘亦菲、谢霆锋、吴尊等俊男靓女也在上面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地各据自己的那一块江山。
大妈推开一间房门,说那便是小蔻跟二婶的睡房。
竟然还是席梦思的床。上面的被褥干干净净、蓬蓬松松,透出一种肥皂跟阳光混合的味道。小说也好,电视剧电影也罢,做工的人不是睡大通铺或者是稻草铺就的床铺的吗?哪里竟然还有如此这般的待遇。这还真是在走亲戚呢。
大妈去灶屋做饭去了。叫隽子的青年洗完了头,顶着一头湿漉漉的板寸走了进来。一条草绿色的工装裤,一双人字拖,光着上身的隽子很有一种青春的气息,他对着坐在堂屋的二婶跟小蔻笑了一下。
“二姨!”他叫了一声小蔻的二婶,算是打过了招呼。皮肤是小麦色的,一口牙却是非常的白。
“这个你要喊哥哥!”二婶对小蔻说。小蔻哪里会叫,这看上去就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孩子,叫哥哥多别扭,多矫情。她只是羞涩地冲隽子笑了笑,算是招呼过了。
隽子的话不是很多。
除了叫了一声“二姨”,除了回答二婶的一些寒暄问话之外,他基本就不再说话了。进进出出的,给小蔻二位泡了两杯茶,又从冰箱里给拿出几片切好的西瓜。这个男孩子啊,高山的早晨,还是有几分凉意的,这冰镇的西瓜,有点不合时宜吧。小蔻在心里暗笑,但是还是接受了男孩子的盛情。她们本来是来挣钱打工的,真的搞的像是他的“二姨”跟妹妹来走亲戚了一般。
吃过丰盛的早餐之后,大妈母子跟小蔻它们一行四人下地开始干活了。高山地区,尽管离太阳更近一些,但是太阳出来时,却不是那么的热。小蔻拎着一个竹篓,步伐轻快地走在队伍的中间,真有点《拾稻穗的小姑娘》那种感觉,隽子背着大竹筐走在后面。套上白色的T恤,脚上换上了一双偏耳子草鞋。
偏耳子草鞋历史悠久,是穷苦脚夫的良伴。每个下雨不能出工的日子,三溪山的男人们就会在家里打草鞋,打发那一个个雨滴屋檐的时日。
隽子穿上它,显而易见不是穿不起鞋,而是千百年的实践证明,在山里行走,偏耳子草鞋确有它不可取代的优势所在,比如说,它很贴脚,比如说,爬坡地时候,它不打滑。
广椒田到了。一棵棵植株矮小,硕果丰丰的广椒树整齐地排列,山里气候宜人,干湿合度,广椒长势良好,不仅挂果多,而且也少有病虫害,一棵棵小树都是呈健康蓬勃的暗绿色,不似山下司空见惯的被病虫害侵蚀过后的萎黄,很有生命的气象。
从脚下的那棵广椒树开始,小蔻开始摘辣椒。小篓放在地上,左手把住辣椒树,右手握住广椒,一拧,“啪”一个广椒应声落进小篓里,接着又摘第二个。不止一次地说过,小蔻很有干农活的天赋,现在这天赋更是在大妈的眼里、在二婶的眼里、更在隽子的眼里显示了出来。她不仅动作快,而且仔细,很小心的不折断广椒棵,因为在山里,这些广椒会开几道花,结几道果,折断一根,就是折掉几个潜在的广椒果,就是丢掉几毛、几块的钱呢。虽然是给别人干活,但是也要像给自己干活一样认真,别说来之前妈这样教导过她,就算是妈不说,小蔻也会这样做的。
很快的,小蔻率先摘满了一篓。
“二婶,我摘满了!”本来摘满了就要让大妈或是隽子过秤的,小蔻却还是叫二婶,这闺女,还是蛮腼腆的。
“隽子,去给小蔻称哈!”也在摘广椒的隽子从广椒行子里直起身来,将小蔻装满广椒的小篓拎到他的大筐子跟前,拿起秤称了,秤杆平平稳稳,他远远地对小蔻喊“23斤!”小蔻只是笑,也没有搭话,说了不怕笑话,这么大个人了,她还不会看秤。隽子将广椒倒进大筐子里,几大步走了过来,将小篓递给了小蔻:
“还蛮快的嘛!”像夸奖一个考试取得了好成绩的妹妹般,隽子有了点哥哥的架势。小蔻在心里想,当然是比你要快,谁叫你长那么高,高些是显得帅,可是在辣椒行子里就很有些行动不便了呢。
摘广椒与在家里掰玉米比起来,实在算不上是辛苦的活。一出道,便遇上了这么个轻松的挣钱的差事,这算不算得上是好事情呢?
看到小蔻一篓篓摘得飞快,二婶便不再与大妈闲扯家常,一心一意起来。然而还是赶不上小蔻的节奏。须知做活路是越做越熟、越熟越快的,后来便索性不再去追赶她,放慢手中的节奏,又打开了话匣子。
“这个丫头,做活路还真是一把好手!”她对大妈说。
“这丫头放婆家了没有?”大妈问。
“才高中毕业呢,马上要读大学了!”二婶估计是猜到了大妈的心意。这不长的时间里,小蔻的长相以及做事的麻利肯定是让大妈上了心。要知道她的儿子隽子如今蛮会挣钱,人的样貌又好,大妈在选儿媳这件事情上是很有几分挑剔的——虽然隽子不止一次地给她说过,找对象的事情他会自己看着办。倘若是寻常女娃儿家,二婶倒是很乐意保这个媒,两面光的事情,谁不想做?
“喔,这个姑娘这么强啊!”听二婶这么一说,大妈没再往下说。人家是大学生,跟咱们农民是两个世界的人,想也不要往那个上面想。大学生这个身份在三溪山是读书娃儿们与务农的娃儿们之间的一块不可逾越的屏障,当然也没人生这个心要去逾越这个屏障。更何况,大妈的隽子想找个媳妇儿也并不是什么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