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高台处,齐王李瞻正衣束冠,身披一件黑色貂衣大氅抬头仰望着漫天飞雪,颇有些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态势。立于齐王身侧凭栏远眺的正是益阳公主,只见她一袭鲜艳的宫装,丹唇皓齿、明艳动人。兄妹二人站在高台上,静静等待着暗夜过后的破晓。
齐王开口对着自己的妹妹道:“你在寝宫里等着好消息便是,何苦站在这儿,陪我一起吹这寒风。”
益阳公主朱唇微启,渗出一抹难掩的笑意,“王兄,我等不及想亲眼看看东宫灰飞烟灭的下场。”
齐王不由地感慨道:“这些年,眼见他东宫起高楼、眼见他东宫宴宾客,今夜这高楼终于要塌了。每每午夜梦回时,想起母妃,便觉得这世间欠她一个公道,连在梦里都不敢听到她的声音。”
“可惜妖后萧弱语早夭,否则定要让她亲眼见见,今夜她一手建立起来的东宫是如何走向覆灭倾倒的!”益阳公主想起她那早逝的生母柳昭仪,不由地紧紧咬住了牙关,“所幸多年来,王兄筹谋得当,今夜我们终是为母妃报了仇。母妃若是泉下有知,该是多么的欣慰和欢喜。”
齐王长舒一口气,“为着今夜这样的结果,我们兄妹三人忍辱负重了许多年,如今终是柳暗花明。对了,你五哥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想起她的五哥舒王李慕,益阳公主有些为难地说,“五哥喜静,今夜这样大的阵仗他未必喜欢,不过想来他心里会和我们一样欢喜的很,必定要在府中庆祝一番的。”
齐王若有所思道,“罢了,想必是他心里还在怨我,不去打扰他也好。”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齐王兄妹二人迟迟等不来预期得胜的好消息,渐渐开始有些不安。齐王不停地捻着手上的玉扳指,益阳公主则是不住地来回踱步。
不远处一位宫人自宫门而来,小碎步上前,伏在石阶上,低声言语了片刻。
齐王不禁感到十分意外,疑惑地问到:“什么?怎么会是她?东宫其他人呢?”
那宫人伏着头,低声应答到:“确实没有其他人,只有昭叶公主一人跪在宫门口,请求面见陛下,说是要请罪。”
益阳公主无可奈何地表示着,“该来的人不来,不该来的却总是来的这般及时。城门紧闭,又封锁了消息,她被困在汤泉山上,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那宫人接着叙述到,“探子回报,今夜子时江北大营一着火,昭叶公主便急匆匆地下山了,一到东宫,便拦住了今夜本打算围攻皇城的飞羽军,太子妃、杨谒和宿苒三人已经被控制,昭叶公主掌控住了东宫的局面。现下飞羽军副将奚志铭正带着一半的兵力向江北大营增援;剩下的飞羽军也并未发生哗变,正留守戍卫东宫。”
事情没有朝着预期的方向发展,齐王大失所望,“江北那边呢?”
那宫人回答着:“江北大营一切仍在计划中,只是遇上了一些难缠的东宫暗卫,他们战力太强,北庭军要想血洗屠尽他们,还需要多耗费一些时间。”
益阳公主宽慰到,“北庭军那边派出的是千骑营,王兄尽可安心。现下已近丑时,今夜东宫那边足足拖了飞羽军一个多时辰,他们即便现在全数过去,也是无力回天。”
齐王有些气愤,“枉费我们之前费了那么功夫,诱导杨氏兄妹盗取兵符围攻皇城,今夜原本以为能将东宫一网打尽,再顺利成章给们安上个内外联动、谋反逼宫的罪名,却不曾想到布置好的天罗地网,硬生生的被她李昭叶撕开了一道口子。今夜我们布置了这么大的阵仗守株待兔,等来的却只有一个自投罗网的李昭叶。”
益阳头头是道地分析着,“王兄,倒也无伤大雅,今夜李适和李昭叶兄妹二人已是在劫难逃,不过是放过了太子妃和杨谒兄妹。其实只要李适倒了,剩下那些人不过是丧家之犬、不堪一击,待王兄登基以后,再找机会慢慢收拾便是。”
“罢了!”齐王有些无奈地哂笑着,“没有兵符,却也能号令飞羽军?平日里只知道她时常在父皇面前撒娇卖乖,或是躲在李适身后,真是想不到危急时刻竟颇有些手段!是我小瞧了她,其实从宁远阁那件事就该看出来她不简单的。”
“若真是好手段,又何至于此?”益阳公主却出言讥讽着:“太子兄妹二人不过是生来命好,不必费心经营,便可以许多可依仗之人。有一个好母亲,把能给到的、不能给到的都给到了。萧后弄权,擅施恩布惠,围绕着他们兄妹二人的那些东宫旧人便如铁桶一般,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别说没有兵符就可以调动飞羽军,便是他们随口一句话,也会有许多人争先恐后的愿意去送命。”
齐王也感慨道,“我日后登基,首要之责便是清理这些东宫中人,打散重组飞羽军。否则即便坐在皇位上,也是无法心安。”
“王兄,倒也不必太过忧心,今夜你看东宫杨妃那边足足拖住了李昭叶半个时辰,便知道她们内里撕咬的厉害。日后借力打力,让她们相互倾轧便好。”益阳公主似是而非地笑着,“想来寒清那边已经解决的差不多了,尘埃落定,不如就放她进来吧,这样的好戏,她这当事之人总要亲眼看看东宫下场才好。”
齐王已经知晓益阳的心思,“也好,你想做什么就尽情去做吧。”
得了齐王的应允,益阳公主志得意满地拾级而下。
寒风中,宫门洞开,只看见昭叶跪在地上,正与宫门守将交涉着。
“昭叶公主殿下,请回吧。不要再为难末将了,陛下真的已经歇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太极宫灯火通明,你却告诉我陛下歇下了?不管怎样,我今夜一定要见到父皇,请将军通禀。”
“殿下,陛下今日真的已经……”
益阳饶有兴致地目睹着眼前的一切,她缓步前行,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水苍玉剑穗,她的声音由远及近,充满着挑衅,“父皇此刻正在龙华殿内与张阁老议事,的确并未歇下。不过他不想见你,确是真的。”
昭叶蓦然地起身,看见了益阳的那张喜不自胜的嘴脸,以及她身后黑压压一片的禁军,她不输气势地问到:“怎么?只我孤身一人,也需要你带这么多禁军严正以待吗?”
“这些禁军原本是为剿杀飞羽军准备的,却没想到来的是你。不过不急,以后有的是机会。”益阳慢条斯理地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守将们退下。
昭叶并不想与她多做纠缠,见此机会,提起裙子,立即朝龙华殿方向奔去,可惜青石板湿滑,她没跑两步,便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益阳愈发得意,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高声说到,“李昭叶,依你看今夜之场景,是否应了那句天道好轮回?报应不爽,你看你们的母后才走了没几年,你们兄妹二人失去庇护,竟然败落至此。”
昭叶不想去理会益阳的嘲讽,她奋力地想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寒冷和疼痛开始在她身上蔓延。
益阳的声音由远及近,字字都像一把匕首,直插昭叶的心口,“你还不知道吧?父皇早在今夜子时前便下了圣旨,说是江北大营的叛臣逆贼就地斩杀,不必姑息,格杀勿论!”
昭叶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不敢仔细去想。叛乱?怎么会是叛乱?魏绍玄等与东宫亲近的将领,早在萧家出事后,就相继被父皇调离长安。除了飞羽军,皇兄在长安附近并无其他可靠兵力,仅仅依靠一个刚刚升任御林军主将的吴映堂怎么能成事?魏绍玄七日前刚刚被从漠北召回,可眼下还没归位,皇兄又怎么在此时造反?
昭叶的内心无比惊恐着,叛乱?居然用的是叛乱的罪名,父皇今夜既然下了这样的旨意,便是彻底弃了皇兄,有些人恐生变数,是无论如何也不愿皇兄活着回来的。
至昭叶眼前,益阳故意扬起手中那条水苍玉剑穗,补充到,“对了,你还不知道吧,今夜派去围剿叛军的不是别人,正是北庭军千骑营的沈寒清。”
那水苍玉剑穗那般惹眼,直直刺入昭叶的眼眸,她不想再去回忆起,当时的自己到底是怀着怎样的爱慕和憧憬,将那亲手编织的剑穗系在了沈寒清的剑上,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昭叶努力保持着思绪的清明,尽量不让自己受到益阳的挑衅和影响,她起身拖着已经肿痛的双脚,径直朝龙华殿奔去。
还未及近,便被龙华殿的宫人拦下,她一袭单薄的衣衫跪在殿外,声嘶力竭呼喊着,“父皇,皇兄是冤枉的,求您撤回旨意。”
她的声音已经嘶哑,带着哭腔一遍又一遍的呼喊,而灯火通明的龙华殿内却始终没有应答。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忽然敞开,明晃晃的光亮仿佛要刺痛她的双眼。
从殿内走出来了内阁首辅张阁老、工部侍郎沈哲等人,毋庸置疑,皆为齐王党羽。昭叶的心凉透了半边,但她不想放弃,依旧直白地向殿内的明宗皇帝陈述着:“求父皇开恩,收回旨意,不要冤枉了皇兄。今夜东宫所犯一切罪责皆由我承担,与他人无关,我愿认罪伏诛。”
明宗皇帝站在光亮处,始终不发一言。那些被昭叶挡在大殿门口的大臣们,一时间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先开口的是张阁老,他作势要扶起昭叶,口中念着:“今夜之事本与公主殿下无关,请殿下回去吧。殿下固然伤心,却也不要为难了自己,更为难了陛下。”
对于张阁老这所谓的好意,昭叶并不想领会,她依旧固执地跪在地上,寄希望以此来改变父皇的心意。
一旁的沈哲见状,不无威胁地恶狠狠地说着:“殿下若是执意纠缠,便是在与叛臣逆贼为伍。”
对于沈哲的突然发难,昭叶并不感到意外,他是沈稹的弟弟,沈寒清的叔父,相比起他那才华横溢、久负盛名的兄长,沈哲的才智和能力都显得十分平庸,素日里性格也十分急躁。沈家败落,他仕途不顺,遂早早地依附于齐王,勉强在工部谋得了差事。多年来,出于对东宫的仇恨,他在朝堂上竭力为齐王冲锋陷阵、屡屡充当打手,但终囿于能力所限,在工部侍郎的位置上止步不前。
刺耳的字眼穿过昭叶的耳畔,她再也忍不住,质问着沈哲,“你在说谁是叛臣逆贼?”
沈哲一反常态,不甘示弱到,“公主殿下还不知道吧,你的兄长太子殿下,借着为陛下巡视江北大营的机会,勾结御林军主将吴映堂图谋不轨;今夜他还命令飞羽军在东宫集结,妄图里应外合、行悖逆谋反之事。”
昭叶脑子懵的一下,随即整件事的脉络在她脑海中明晰起来:是齐王,是他们不断放出太子要被废黜的风声,是他们在不断刺激引导太子妃和杨谒先下手为强,也是他们令父皇坚信今夜皇兄要谋反。那么多的禁军严阵以待,是在等待飞羽军自投罗网,好坐实谋反罪名;城内京畿巡防营和城外北庭军同属禁军归内宫调配,今夜父皇下令,命他们内外联动,绞杀东宫。怎么办?该如何让父皇相信?
昭叶高声辩驳道:“一派胡言,空口无凭,你们这是蓄意构陷。太子殿下替君父巡视御林军,怎么会变成叛乱?儿臣刚从东宫过来,今夜飞羽军留在东宫戍卫,只是尽寻常卫戍之责,并无异动,更没有私自向皇宫方向集结。今夜,是儿臣看到江北大营失火,情急之下,才擅自用兵符调了奚将军去城外救火。”
沈哲冷笑一声,嘲讽到,“公主殿下与太子殿下当真是兄妹情深,殿下仗着陛下的宠爱,竟将罪名悉数揽到自己身上。”
今夜在这龙华殿前,昭叶知晓不是在为自己辩驳,而是要为皇兄、为整个东宫谋得一线生机,为此她绝不能输,“江北大营距皇宫三十里,皇兄何必舍近求远,非要到城外再动手。皇兄是重情重义之人,若真要谋反,又怎会孤身一人前往江北,而把太子妃、昊儿和儿臣这些至亲之人都留在城内,置于危险之地。”
说罢,她举手立誓,言辞恳切着:“父皇,今夜之事是圈套,从头至尾都是一个针对东宫的圈套。儿臣愿以性命担保,皇兄绝不会谋反!求父皇派人去江北,将皇兄平安带回,是非曲直一问便知。”
沈哲依旧阴阳怪气着,“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殊不知这也许正是太子殿下的高明之处,留下妇孺稚子以麻痹圣上。”
昭叶感觉眼前火星直冒,她平生最恨人侮他皇兄的清誉,天寒颤栗也好,气到发抖也罢,她缓缓举起自己颤抖的手指着沈哲,眼神凌厉的透着从未有过的杀意,一字一顿道,“沈大人,你听好!倘若东宫真要谋反,你此刻早已身首异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是太子殿下谋反,今夜我根本不会跪在这里祈求皇恩,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先带人将这皇宫围上个水泄不通,再诛杀你们这些欺君罔上之徒。”
沈哲见自己终于激怒了昭叶,瞬间抓住了话柄,“陛下,听到了吧,原来在公主殿下心中,竟只知敬长兄,不知有君父!”
昭叶方才感到自己今夜因为悲愤交加、不够理智,竟不小心落入了沈哲的陷阱之中,“你……”
明宗皇帝似乎是看够了这场闹剧,忽然开口到,“够了,你们都先退下吧。”
一众大臣见状,赶忙离去,沈哲深感自己占尽了上风,还意犹未尽地不想离去,却硬生生地被齐王拉拽走了。
只有昭叶依旧跪在地上,双眸泪如雨下,抱紧她父皇的大腿,似抓着仅有的救命稻草般,卑微着乞求着:“父皇,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自己的皇兄。监禁也好、流放也罢,皇兄是不是太子都不重要,我只要他好好地活着,我只要自己的哥哥好好地活着。母后已经逝去,我不想再失去皇兄……”
漫天飞雪已经铺满青台石阶,她跪在雪地里苦苦哀求,只求一道保命的圣旨。她平生第一次祈求命运的垂怜,只希望自己的皇兄能再多坚持一会儿,坚持到飞羽军的到来。
再后来她彻底哭的没了力气,眼泪已经流干了,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跪在地上,紧紧地抓着她父皇的衣角不停地在呜咽。
明宗皇帝却始终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不肯松口。
“报!”一声沉重的声音打破了这份沉寂,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那个身着铠甲的将军身上,他的身上沾染着殷红的鲜血,也许是太急于回来赴命邀功,那鲜血淋漓着,还没来及的擦尽。
他跪在龙华殿的石阶下,手上捧着一卷带血的书信,沉着的声音说到,“启奏陛下,北庭军已顺利平息江北大营的御林军哗变,末将等进入太子殿下帐中时,殿下已经自尽,只留下血书一封。”
“自尽,自尽……”记忆中那熟悉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昭叶耳边不肯散去。她一把松开明宗皇帝,艰难的想要起身站立,她努力想要站稳,想要去亲眼看看、亲自问问,这些都不是真的。
一定是幻觉!一定是幻听!那字字锥心之言一定不是真的,一定不是……
在雪地里冻了太久,她的周身已经寒透,身体不再受控制,连滚带爬的摔下了石阶,石阶下跪着的将军伸手接住了她,“殿下小心!”
恍惚间她看到了那少年将军的清隽的面庞,那么熟悉,又那么血腥;那么令人难忘,却又令人生厌……
昭叶笑着,无比凄惨地苦笑着……
皇兄自尽的时候该是多么绝望啊?天家无情!手足兄弟布局多年,没有一天不想将他赶尽杀绝;亲生父亲秘而不宣,一夕之间要对自己下手;而枕边人更是为了一己私欲,暗中勾结外臣谋反逼宫。难怪他连求救的信号都没发,只是默默地绝望着自尽了……
即便是临死前,皇兄却还想着维护她们,他留下血书,保全了那些背叛他的人。
昭叶哭着,无比悲伤地痛哭着……
她想去问问那些刽子手,他们为什么下手如此狠厉?
她的皇兄,犹如抱薪者,为这天下万千子民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今夜却冻毙于风雪中……
她懊悔着,在她还沉浸在儿女情长中时,却不知危险已经悄悄向东宫逼近;敌人重重布局、环环相嵌,她却毫无招架能力,被打的措手不及……
很好,亲情也好、爱情也罢,就在今夜走向终结吧,她李昭叶今生,最容下的就是背叛。
心口的疼痛开始向周身四散蔓延,由剧烈到麻木,仿佛窒息一般,令她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
晰晰簌簌……太静了,她仿佛能听到了雪落下的声音。
母后,皇兄,下雪了,你们看到了?层林尽染,雪落繁霜,这样大雪纷飞的夜晚,可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