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农苛商的秦国,犹其是被“青眼相加”的临淄郡,市坊却依旧繁荣如斯,人货往来络绎不绝。
由此见得,太守刘伯昭的确是个干臣,武能战守,文能治政安民,不怪皇帝将东方大事尽数托付一军吏。还真不像朝野所猜测的那样,是凭仗着与白衣神侯的香火情份而青云直上。
文肃伯府正位于朱雀街,是原来的齐国虎贲将军江小犬的府邸改造成的。
往北四里,朱雀街的尽头,有条护城河。穿过那座百年内被三毁三建的朱雀桥,则能看到曾经名满天下的齐王宫,如今已经更名为栖燕宫。燕,玄鸟也,亦是赢姓王族的图腾。“天命玄鸟,降而生殷。”老秦人是殷商的一支。传说中秦人的始祖,吞下一枚玄鸟卵,诞下八兄弟。其中有四个在玄鸟的指引下,来到西戍定居,后来渐渐成为雍州的大诸侯。
大堂内,刘伯昭换上了玄色的官服,褚色进贤冠上镶嵌着六块青玉。
本来以二千石太守的秩俸只能戴五玉修文冠,但他有军爵在身,方得皇帝特赐当朝九卿才有资格戴的进贤冠。
中等身材,五十来岁的老头儿双鬓已经染霜,饱经岁月的面庞柔和中透着棱角。与当日洗剑亭中的一味儒雅拘谨不同,此刻的他,才真正显现出一方疆臣的威严与气度。
“参见太守大人”堂下四位武将一齐施礼。
太守大人自然应该最后到的,尽管是在他自己府中。刘伯昭入席后,抚了下衣袖,见该来的人都来了,笑着扫视了下方一圈。
执掌淄水营的郡尉梅武,心里总想着跟自己炸刺儿,又不敢明着作对。统领二千突骑的骁果校尉陶荣,是自己的心腹,有本事也有野心。末座的张节、邓忠二人是分别是镇守东边青龙关守将,内河巡检营的指挥官,手下各管着千余士卒。虽然在官场中地位不高,但他们代表的是临淄豪强大族的势力,在地方上的关系可谓盘根错节。
左侧首位的郡尉梅武行礼时,轻轻抬头,望见进贤冠上的六块绿玉,连忙又压低眉梢,生怕被人发现自己心里按耐不住的嫉妒。
他比刘伯昭小了两岁,也是根正苗红的关中老秦大族子弟出身。几十年征战,立下过无数的汗马功劳。凭什么刘伯昭已经简在帝心,名动朝野,成为东方屈指可数的封疆大吏,而自己依然只是不尴不尬的郡尉。不就是自己没有一个好主子,论能力,梅武就不信他比刘太守能差多少。
不说能像天夷郡尉一样,可以与太守分庭抗礼。可作为临淄郡名义上的军事长官,能抓在手里的只有淄水营三千步卒,真他娘的,丢人啊。骁果校尉陶荣这只狼崽子,除了他主人外,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张、邓二人只会画喏,一味自保,更不敢违抗刘伯昭。
刘伯昭召集诸将齐聚太守府,首先便是为了抽调老秦人回镇关中的事宜。此事虽然尚未宣之于众,但四位郡兵统领已经收到了风声。
普通士卒十抽其八,什伍军官则十抽其三。
尽管抽调走这些老秦后,很快就会补充更多的新卒。可明眼人都知道如此做,致使郡兵战斗力降低事小。更可怕的是,容易使秦人在齐地的统治根基发生动摇。
四个人各有各的鬼心思,不管是真心还是实意,都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大人,梅武是个武夫,有什么说什么。淄水营有三百二十八员老秦,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锐卒。您把他们调走,靠那些新附的魏齐降卒来镇守城外的三万俘虏?哼,下官可不想,半夜睡在自家营帐里被割走了脑袋。”
梅武出于秦人的立场和对齐人的不信任首先发难,完全不顾及张节、邓忠二人也是他口里的降卒。
末席的张节、邓忠二人微微动容,却还是克制住了情绪。
刘伯昭洞若观火,梅武的话,他从内心里来说是有些认同的,但却不能这么表露出来。作为官场上的老油子,该出手打压的时候毫不留情,该送把梯子给人下台阶时,也能做得不露痕迹。
“梅郡尉言重了,什么齐人、魏人,现在都是大秦的子民。要真是论根溯源,我雍州白河刘氏还是周昏王时候,从赵国迁到秦地的。此事,还是不论为好啊!”
白河刘氏是最旱追随商君变法的家族,几百年间出过两位权倾朝野的左庶长,八位封号将军。每一代为秦国战死的家族子弟都有十几个,他不是老秦谁是?
梅武没得话说,谁知道他的话却激怒了一人。
骁果校尉陶荣不过三十来岁,正当盛年。生相又颇奇,鹰勾鼻,蛤蟆眼,颧骨高凸,眉眼间透出一股戾气。
他斜着身子坐在席上,两只黄豆大小的眼睛,肆无忌惮的打量着他对面的梅武。
“哈哈哈,末将听说郡尉大人也是二品小宗师,青唐之役中,还跟金刚镜的挂剑庄主萧中强交过手是吧,虽说只一招,就被……哈哈,虽败犹荣啊。这才过了几年,难道气力都耗费在小娘的肚皮上了。”
陶荣虽然不是齐人,但他是义渠人。义渠国很早就被秦国兼并,举国罚做奴隶。他也算是梅武口中“降卒”的一员。
与金刚境的大宗师箫中强交过手,一直被他视为最大的荣耀。梅武心中大怒,拍案起身骂道:“竖子无礼,乃公杀敌割首级时,你还在长牙呢。欲问本将有几分气力,且与我去城外校场,当着郡兵将士自习自习面比上一比,可敢?”
“何惧之有!”
陶荣虽然离二品的门槛还差了半步,但他马上的骑射功夫相当了得,自认为在个人武力上可以与梅武抗衡,所以也就不甘示弱。况且他这一番“表演”也是有意为之,他是刘伯昭传养的忠犬,好狗不会叫怎行。
“陶荣坐下”见两人又准备由动口变动手,太守大人只得开口制止。刘伯昭轻轻扫了心腹,骂道:“尔身为朝廷校尉,饱食君禄,心中还有尊卑礼法吗?如此行为,与剪径强贼有何区别?”
“喏,属下知错。”
陶荣悻悻的坐下,不管在外人面前怎么叫唤,但还不敢跟恩主呲牙。他不仅武艺高强,而且统军有方,但出身毕竟低贱。
刘伯昭挥手示意梅武坐下,不打算让他们再争论下去。
“陛下圣意已定,我等只有尊从,各位将军回到营中征调相应数额的老秦人,不得有误。”
他也知道抽调军中老秦人回镇关中,对淄水营影响最大。梅武心中有些怨气也是在所难免,出于顾全大局,他准备给与一些补偿。
“另外,老夫蒙陛下厚意,有督都东方五郡的权责。”太守大人对着西边凭空拱了拱手,“最近听闻天夷郡南宫太守奏报,东海郡的长生教有北上传教的迹象。老夫想遣一支人马,去天夷专职剿杀‘越界’的长生教徒。这件事就交给……”
朝廷推崇军功,而当下山东六国早已平定,除了防御北方匈奴部落的军队外,中原地区已有几年不曾闻过硝烟了。
四位想要“进步”的将军眼前一亮,去东海郡剿杀“长生教徒”这可是难得的美差。令人眼红的军功唾手可得不说,缴获又能够他们纳上几房美妾。
至于说,是否会战败于“御赐邪教”长生教,他们还真没考虑过。大秦的将士向来闻战而喜,连六大战国都被秦刀一一荡平。强弩攒射与铁骑冲锋的配合之下,不知收割了多少不识时务的江湖武夫的首级。
就说灭齐的关键一战,青唐之役,金刚镜的大宗师萧中强在城外抵抗雍州铁骑,连续破甲一千二百骑后,气力衰竭,被袅首悬于城门。雍州铁骑常年保持五万兵力,而大齐江湖最昌盛时也只有三位一品大宗师。
天夷郡几只见不得光的邪教老鼠,在军队面前何足道哉。如此白捡的战功,就连新附的张节、邓忠二人都跃跃欲试。
“梅郡尉,可愿意为老夫效劳?”
本来鼻孔朝天的梅武怔了一下,没想到这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会砸到自己头上。得了,崩管之前怎样遭打压。太守给脸,还得接着啊。
梅武身居享俸一千五百石的郡尉,很难凭借些许“小功”,能再次晋升。但他门下的“徒子徒孙”需要啊。
“多谢太守大人,本将必然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