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溪北面,离横溪街约2至3千米的孔家潭,一个山岙里有好几座大墓。我在读小学时,学校组织学生到那里去春游、秋游和野餐。60多年了,有两座大墓还有印象。一座是现代式建筑,墓前有一尊生铁铸就的铁牛,参观的人都喜欢到牛背上骑一骑,没有骑过牛的也就过了瘾。骑的人多了,铁牛背和两角被磨得油光锃亮。紧挨大墓是一个坟庄,平屋顶,有几间守墓人住的房间。小孩子只知道玩,不注意墓碑和墓志铭,所以不知道该墓建于哪一个年代,为何人阴宅。看看现代化的建筑风格(用了水泥),估计是近世有钱人家的。还有一座位于山岙的最高端,站在那里,山岙中的一切尽收眼底。该墓的墓道长且阔,从下面到上面用大石板铺就的石阶,有好几十级,拾级而上,直达墓穴。墓道两旁有近十个石人、石马。石人称“翁仲”(翁仲:传说秦代阮翁仲身长一丈三尺,异于常人,秦始皇命他出征匈奴,死后铸铜像立于咸阳宫司马门外。故后称铜像、石像为“翁仲”。),石马等叫石像生,前者是正始中学周振岑先生给我们讲历史故事时说的。据说清朝的乾隆皇帝下江南,见到一处古墓,他指着石人问陪同的官员:“这是什么?”那个官员没有思想准备,不知皇帝会现场发问,一时心慌,马上回答:“仲翁!”乾隆知道他答颠倒了,于是即兴随口吟了两句打油:“翁仲为何作仲翁?罚你钱塘做判通”。这是乾隆将错就错,将官职通判说成判通。通判始设于宋初,与州府共同处理政务,地位仅次于州府的长官,握有连署州府公事和监察官吏的实权。乾隆就有这种歪才,周先生的这个故事,使我明白了石人为什么称翁仲。
孔家潭的那座大墓,据说是张居正的墓,张居正(1525~1582),曾为明朝首辅,很看重抗倭英雄戚继光,万历初年,前后当政十年,推行改革。历史上的改革者,与旧派的斗争向来尖锐激烈,张居正肯定树敌颇多。他为了防备日后坟墓被人挖掘,横尸荒野,在许多地方建了疑穴。他是湖广江陵(今湖北荆州)人,依照中国的古老传统,死后一般安葬在家乡,所谓“死为家乡的鬼”,他不大可能葬在远离湖北的浙江鄞县横溪。不知他的墓是否被发掘过,是真是假仍是一个谜。
孔家潭这个山岙,在地舆家的眼中是风水宝地,除这两座大墓外,还有许多人死后葬在那里,可说是高级别的公墓地。民间迷信,认为这里坟墓多,阴气重,于是好事者编造出一些神鬼故事。
墓地附近是太平桥,可直达上李家和甲村。据说有一夜,有一趟横溪到宁波的夜航船,船上载着一个戏班子(即现在的剧团),船到太平桥,有人挡住了夜航船,请戏班子上岸献艺,报酬从优。于是戏班子在那里卖力地演了大半夜。演出后,主人十分好客,请他们在那里住一宿,并有夜宵招待。第二天大家一觉醒来,已日高三竿,他们发现大家都睡在坟墓旁,昨夜的点心是面条,有剩下的,一看是一堆蚯蚓。当然啰,放在班主袋里的演出报酬都是冥钱。
这显然是一个编得有头有尾,颇合当时当地环境的神鬼故事。六十多年了,我离开横溪到外地读书、工作,一直没有机会回故乡到孔家潭的大墓地看看,不知道这些大墓无恙否?
农事三札
这三札农事,仅仅是中国五千年农业文化中的一页,也可以说是中国丰富的农业生产经验中的一点。我生长在农村,亲身经历的农事只有一小部分,倒是看到听到的多。随着社会的发展,科学技术的进步,进入二十一世纪,人类跨入信息时代,中国农业也向着机械化、智能化迈进;乡村也步入了城镇化的道路。农村的主要劳动力,纷纷离开生他(她)养他(她)的家乡,来到远离故乡的城市,去寻找自己的发展道路;留守在农村的老人,虽有丰富的农业生产经验,因健康条件和体力的限制,已不从事他们的本行,掌握的农业生产技术已逐渐生疏。随着他们相继离世,这些绝活也被他们带到天国去了。虽有新一代农民的诞生、崛起,但他们完全以崭新的理念和先进的科学技术从事劳作。中国古代的农业文化终究要成为历史。
2016年5月2日
(1)摸六株
摸六株,广义上是指种田,它包含许多农事环节,如育秧、春耕、耙地、插秧、耘田、施肥,直至收割、稻谷进仓。因而也指一种职业——农民,那是带有轻视性的称呼。这里专指农事中的插秧。
农谚说:“清明下秧子。”这时节,农民要把经家里培育已抽芽的稻谷种子,撒到已做好的秧田中,等到禾苗长到七八寸时,就要把秧苗移植到已经耕、耙,施有基肥(通常是绿肥草籽)且已蓄水的田里,这就是插秧,俗称“摸六株”。
插秧前,先要在秧田里把已可移植的禾苗拔起来,称之为“拔秧”。种田好手能两只手同时拔秧,拔得很快,当两手的秧苗满握时,将两手的秧苗并做一捆,俗称“一蔀”,然后用稻草或竹箬丝捆住,用粪箕挑到待种的水田里,由有经验的农民将秧苗甩到水田里。那可不是乱甩,要有技术和经验,他要根据田亩的大小,估计这亩地要多少只秧,并把稻秧甩在恰当的位置,使插秧时手中的秧苗插完后,身边刚好有未插的禾苗,随手取来,不必起身到有秧苗的地方取秧。当全丘田插完,甩在田里的秧苗刚好全部插完,只有极个别的农民手里有几棵余秧,他会把多余的秧插到田角边,以备日后补秧之用,这才是插秧高手。
插秧开始时,第一个下田的农民也是种田好手,几个人总要谦让一番,一般总是年长的农民先下田,他站定位置,其余几位才相继下田,不能乱站,要保证插下去的秧苗首尾相接,每人一行,插六株,这是插秧的最佳棵数。这要考虑插秧者手臂所及的范围,能随手而为,不用太劳累,更重要的是要考虑秧苗之间的距离,过密,禾苗不能充分吸收阳光和肥料,生长不好;过疏,影响粮食亩产量。一行六株,是中国几千年来农业生产的经验总结,也是“摸六株”一词的由来。
插秧很有技术,将一蔀秧苗的缚头(稻草或箬壳丝)拆开,一分为二,一半握在左手,一半放在田里,右手从左手的秧苗中分取5至6根,三指合作,将秧苗插入水田里。插入的深度颇有讲究,插得太深,影响秧苗生长;太浅,秧苗会从水田里漂浮起来。我学过插秧,分秧动作慢不说,还常把秧扯断。插到田里,深浅控制也不好,时有浮起来,得重插,此时势必会用力,秧苗就插得较深,于是一行秧苗高低不齐,歪歪斜斜。插秧好手插的秧,我们站在田埂上看,一排排棵株整齐划一,如用尺子量着插得一样,犹如装饰在田野里的绿色图案。
插秧时,双脚踩在水田里,是不能乱挪动的,要待手中的秧苗插完了,才能向后退走(通常是一大步),否则会把耙平的水田践踏得东一个坑,西一个洼。这在浑水中是看不出的,但在插秧时就会感觉得到,秧就难插了。
插秧,几个人一前一后蹲在田里,弯着腰,一手拿着一把秧苗,一手将秧插入水田中,腰一弯一弯的,右手犹如蜻蜓点水,双脚整齐地一步步向后退去,场面犹如扭着秧歌。宋朝大诗人苏轼在《秧马歌》中写道:“腰如箜篌首啄鸡,筋烦骨殆声酸嘶。”他把农民低头弯腰插秧,比作乐器箜篌和鸡啄谷米,那是最形象不过的了。
插秧是辛苦的,但劳动也有快乐,他们的双手忙个不停,嘴巴还可以讲笑话、唱山歌,笑声在田野的上空飘荡。最精彩的还是插秧比赛,几个人站在田里,犹如田径运动员站在起跑线上,一声令下,腰一弯一弯的,双手插秧苗,两脚向后挪动,看谁先上田埂,以定快慢;看谁插得整齐漂亮,以定水准。村里插得又快又好的还数青年妇女,她们腰软,手快,但体力不如男青年。几天插下来,她们会腰痛背酸,甚至双脚拖不动,站不稳,不过“声酸嘶”的很少见。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农村实行合作化,为提高产量,单季稻、间作稻大多改为连作稻,即割了早稻种晚稻。插秧时拉秧田绳子取直,一行一行依绳插秧,每行还是六株,以便人工收割。现在农业机械化程度大大提高,插秧用上了插秧机,收割早有收割机,中国的农业大踏步地向机械化、智能化迈进。那古老的几千年流传下来的摸六株技术,会的,在现在农村中可能不多了,能手更是寥若星辰。
2016年4月24日
(2)割稻客人
同种植物,因其生长地域的环境条件不同,它们开花结果的时节有先后,正如唐朝大诗人白居易在游大林寺诗中描写的:“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宋之问的《寒食还陆浑别业》诗中也有“洛阳城里花如雪,陆浑山中今始发”之句。正因为如此,家乡的水稻(如早稻)的收割时间比宁海、象山、临海、黄岩等地早一星期到十天。从地理位置上这些地方比横溪靠南。横溪是半山区,这些地方多是山,所以横溪气候比较暖和,水稻较早成熟。宁海等地的农民利用这一时差,成群结队到横溪一带打工割稻,待横溪的稻谷收割好,他们回家正好开镰收割自家的水稻,这样就形成了“割稻客”的队伍。
需要割稻客帮忙收割水稻的,大多是田地比较多的地主,或所谓大畈种田的。即使他们雇有几个长工,也会一时忙不过来;家里有几亩薄田,缺乏劳力的,更需要割稻客;还有天灾人祸,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突然病了,也需要请人收割。水稻的季节性很强,田里的稻谷成熟后,要及时收割,熟过了头,稻穗要脱粒,掉在泥田里,影响收成。如果要种双季稻,早稻早开割,晚稻秧能及时种下,保证秋收晚谷进仓。若误了季节,长成的晚稻就不抽穗,只能“割割喂老牛”。横溪处于东海之滨,早稻收割时节,也是台风频发之时,万一遇上台风天气,无法下田收割,稻谷经台风一刮,稻株就倒伏在田里。台风常伴着暴雨,暴雨成灾即是洪灾,稻穗浸泡在水里,时间一久,就要发芽,影响收成不说,发芽的稻谷也不能食用。此时,即使已经收割上的稻谷未晒燥,堆在箩里、地上的也要发芽发霉,好不容易到嘴边的粮食又溜走了。所以种田人都希望早稻能按时收割进仓,晚稻秧及时插种,人手就成了当务之急。这时,割稻客就十分抢手。
家乡对外来务工的割稻人,不只叫“割稻客”,还称“割稻客人”,因为主人会把他们当作自家的客人。这些割稻客人会受到主人的热情招待,不仅管住宿,上下午还有点心。饭菜比自家吃的要丰盛,客气的还有酒水。两顿点心,一般是年糕汤、咸菜肉丝面条,有的还特地到横溪街上的面食店定制油包、肉包或小笼包。这样善待割稻客,他们算过是非常划算的。割稻客在打稻时,稻把在稻桶上多甩几下,一亩田多打一二十斤是看不出的。如果他们图快,稻把在稻桶边甩几下就了事,稻草上还带有未脱粒的谷子,俗话叫“干活儿不干净”。还有,他们在换位置拖拉稻桶时会十分小心,尽量不伤及晚稻秧;稻桶出谷时,他们会在田里放几把稻草,再把箩筐放上,以减少压强,以免压坏晚稻秧;谷箩挑走后,会主动把压倒的晚稻秧苗扶正,如在自己家里种田一样。关系融洽,知道他们的为人,主人家会主动提出请他们明年再来。所以,主人家视他们为客人,叫他们为“割稻客人”。人嘛,关系总是相互的,互利互惠、互相尊重是人间的准则。
割稻客人都是起得很早的,天刚蒙蒙亮,他们就出工了,到吃中饭时收工,按惯例每人每天要收割两担湿谷子,每担都在100千克以上。这都要在上午完成,所以劳动强度是很大的。夏天,天气炎热,下午他们就不出工了。若每人还不足200千克,傍晚时,天气稍凉快些,他们还得下稻田收割,以补不足,或在明天多收割些。
来横溪的割稻客,除来自上述地方外,也有从新昌、嵊县过来的。他们都是同村人,或是一家人,或是亲戚。他们的集散地在上庙凉亭、世房门口、街上的花石桥,需要用工的主管,就到那里去挑人。自然年富力强的最受人欢迎,老的稚嫩的不被看好。一般一伙人要强弱、老少搭配。
别看割稻客被尊为客人,俗话说:“只看见和尚吃馒头,没看见和尚受戒。”若不被老板相中,来打工割稻的人又多,找不到雇主,他们在异乡又举目无亲,晚上得找客栈花钱住一宿,第二天再去“应聘”。节约的农民,会在凉亭、庙宇,甚至在人家的屋檐下过夜。夏天,蚊子多,天气又闷热,这日子并不好过。割稻是真刀真枪,起得早不说,两百多斤的湿谷担子也不是好挑的。稻草的叶子有细齿,几天割下来,双手的皮肤被磨薄了,指罗里会渗出血来,捏住稻把两手生痛,手上有老茧的还能多承受几天。有经验的割稻客,他们会寻找几只桐树果,碾碎搓手,这样,在割稻时好受些。在炎热的夏天,头顶烈日,双脚泡在水田里,中暑发痧很常见,也有因水土不服生病的。每当横溪早稻收割结束,一拨拨割稻客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不少人脖子上、额头上紫一块红一块,那是刮痧留下的痕迹。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搞合作化运动,生产队统一调配劳动力,不再雇用割稻客。随着农业机械化程度的提高,村里用上了割稻机(收割机),再没有成群结队的割稻客来横溪了,割稻客也就成了历史的过往客。
2016年4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