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背烂稻草
家乡,水稻种植有两种:一种是单季稻,全年只种一次;还有一种是间作稻,春天先种早稻,在早稻扬花抽穗前,在早稻中间插种晚稻,所以叫间作稻;一丘田全年种早、晚两季,故又叫作双季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搞合作化运动时,又出现了连作稻,即先种早稻,早稻成熟收割后,再种晚稻。因为晚稻生长时间短,晚稻品种要求生长期短、成熟早。相应地要求早稻也是这种特性的稻种,以保证在季节之前,两种稻都能生长成熟。否则过了季节,晚稻还未抽穗,就会颗粒无收。
种单季稻的田里,大多种有冬种作物,如大麦、油菜,还有留种子的草籽田,待这些冬种作物成熟、收获,季节也迟了,来不及种早稻,只能种中稻或晚稻。糯稻是一种中稻,也是在冬种作物收获后插秧下种。冬种作物对缺粮食等米下锅的农民来说是救命菩萨。冬种作物收获时,正是青黄不接之际,大麦无疑是救命的口粮。油菜是家乡的主要油料作物,若不种点油菜,意味着你家全年无油下锅,你得花钱去沽食油;不吃油,没有油水,有损健康和儿童的生长发育。草籽,我们那里有两种,一种开黄花,俗叫芘花;一种开紫色的小花,学名叫紫云英,俗叫草籽。芘花和紫云英都是优良的绿肥,种田没有绿肥做基肥,水稻长不好,影响收成。紫云英还是一种蔬菜,家境困难的,米掺和着紫云英,煮粥已不错了。为了再生产要留种子,以备来年种绿肥,不能全割了做绿肥。草籽从开花到结籽,需要一段时间,待草籽种成熟收获,插种早稻的季节已过。此时,留草籽种子的田,只能种植中稻或晚稻等单季稻了。
不种冬种作物或不留草籽种子的田,可以种双季稻,农民先把早稻种下,留有一些空隙,这就要控制行距,在早稻扬花抽穗前,在空档处插种晚稻,待早稻成熟收割,晚稻秧苗也长得很高了。
收割早稻时,由于田里有晚稻秧苗,田里的水不能全部放光,若把水放干了,在夏天的烈日下,晚稻禾苗就会有被晒死的可能,或稻头如被火烧过一样枯焦。所以收割早稻时,晚稻秧苗会碍手碍脚,给收割早稻带来不便。割稻客(外地请来的)打完稻谷,把早稻草一捆扎,就甩在田里。这时就要有专人及时把田中的早稻草拖走,晒在田埂上,还要把被稻桶压在泥水里的晚稻禾苗扶正。这项农活叫作“拖烂稻草”。
拖烂稻草多由妇女、儿童来做,我妈是小脚(裹过脚的),下不了田,这项劳动就由我来做。我爸租了地主五六亩田,在盛夏,要把那么多的早稻草从水田里拖上来,对我这个不大参加劳动、还在读书的小学生来说,的确是一项繁重的体力活。将几捆稻草背在肩上,双脚浸在水田里,一脚高一脚低地把湿稻草背到田埂晒好,田埂不够晒,还得把稻草背到空旷地去晒。那时化肥十分稀缺,农药更不用,水田里蚂蟥很多,一上田埂,双脚叮满蚂蟥,有的已吸饱了血,胖胖的缩成一团,脚一跺,蚂蟥就会掉下来,被叮处鲜血直淌。蚂蟥在叮咬皮肤时,会分泌一种溶血素,使血液不断地、顺畅地被吸吮,所以创口会流血不止,好容易才结血痂,叮咬处奇痒难熬,手一抓,又流血不止。
早稻草是新鲜的,又浸泡在水里,日子久了会腐烂,所以叫“烂稻草”,一般小孩子只能背两把,最多三把,弄得衣服全是湿漉漉的,还沾了一身泥巴。一天背下来,收工时人将要瘫痪似的。晚上睡觉,脚还未搁到床上就睡着了。小孩子虽然体力恢复快,但第二天再下田背稻草还是很吃力的。
这个时节,叫夏收夏种。因为水稻不能晚于应种植的季节,农事要赶时间,所以又叫抢收抢种,也称“双抢”。误了季节,正如农谚说的:“秋分不抽穗,割割喂老牛。”
2016年4月23日
看戏文
我是1936年出生的,1945年日本鬼子才滚出中国,这段时间,中国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哪有看戏的心思呢!我能看到戏,是在我快到十岁的时候。那时看戏是凑热闹,但也看懂些内容了。
戏班子来横溪演出(民间称之为“做戏文”),一般在春节期间,或秋收秋种以后。如果该年风调雨顺,收成好,戏班子来横溪演出就会多一些。因为老百姓的口袋里有一点钱,买得起戏票。平时偶有演出,大多是有钱人家有什么婚庆喜事,才请戏班子演戏庆贺,阔绰的要演三天三夜。如王家的王理卿,在王家世房门口旁的高屋基地新居落成时,就请了一个戏班子唱了三天三夜。所谓三天三夜,下午和晚上各唱一场,上午是不开锣的,总共只有六场。
横溪的演出场地,多在位于横溪街的下庙,那是横溪最热闹的中心地带。我家附近的上楼将军庙(上庙),庙中也有戏台,由于香火不旺,又地处横溪街的尽头,群众看戏不方便,所以很少有演出。那些庆贺演出,都是在举办方的家附近搭台演出。如王理卿家的演出,戏台就搭在新屋西边的高屋基地上。横溪附近的几个自然村,如禄光桥、钱岙、栎斜、大岙等地,偶尔也请戏班子来唱戏,因离我家远,小孩子晚上外出看戏,大人不放心,除非大人一块儿去,所以我难得到那些地方去凑热闹,自然是青年男女去的多。
下庙演戏不卖票(义演)的不多,差不多都是镇上的大亨承包有偿演出,你要看戏听戏就得掏钱买戏票。小孩子没有多少压岁钱,早就花光了,有零花钱的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所以我们只能在庙门外听听锣鼓声和偶尔飘出来的几句唱腔,到快要落台时(演出结束),若戏老板发善心,才会把紧闭的庙门打开,让游荡在外面的人进去,饱饱眼福,过把瘾。戏快要收场时,涌进来的新看客,只能瞧瞧演员的扮相。识字的看挂在戏台前台柱子上的戏牌子,知道今天演的是什么戏。戏牌子是一块小黑板,上面用水铅粉书写着剧目。内行人一瞧戏子的扮相,十有八九就知道今天演出的剧目。戏老板一片“善心”,说不定为下场戏招来更多的看客。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小孩子都爱看场面热闹的武打戏,如《三岔口》《铁公鸡》《挑滑车》等。不喜欢听全本唱功戏,如《四郎探母》《龙凤呈祥》等。有时,班主根据老板的要求,开场插演吉祥、祝福的小戏,如《跳加官》,一个扮魁星的丑角,穿着肩胛高耸的戏服,一手拿本“簿子”(或类似的小木板),一手拿支大毛笔,在舞台上舞蹈一番,用笔在“簿子”上一点,“簿子”立刻翻出“状元及第”等字样;也有福禄寿三星同台演唱的,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恭喜发财”等牌子。这类开场戏,我们小孩子不感兴趣,会在庙门外胡闹一阵,待锣鼓紧敲,正戏开场才进入戏场。
那时,一般演出场地不备凳子,不像现在的剧场都有舒适的座椅,看戏得自带凳子,人们会在开戏之前,背条长条凳早早来到剧场,到台前占个有利位置,迟来的就没有好位置了,只好将凳子放在角落里。若戏已开场,会连凳子也拿不进去。戏台正前方那块场地(大天井),是不能放凳子的,专供站着看戏的人们站立。我家离下庙有一段路,要穿过整条直街,或从上祠堂前绕着后祠河,经毛竹场头进入下庙,所以一般不带凳子。我人矮小,站在地上看不见,若站在凳子上看戏,后面观众会立即把你轰下来,我只好骑在父亲的脖子上,由父亲背着看戏,一场戏下来,父亲是很累的,这就是天下父母心呀!
横溪街有戏的日子,最热闹的地方还有一处,那就是摆在庙门前空地上的各种吃食摊。摊主消息灵通,在开戏前几天就早早在空地上占了摊位。开演那天,空地上摆满了各种吃食摊,我最感兴趣的是牛肉细粉、面条和年糕,还有油豆腐、面结(用豆腐皮或千层包肉)。戏一散场,这些摊子上挤满了人。在寒冷的冬天,吃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也不错,一碗下肚,顿时浑身舒坦,人们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戏场内也卖东西,大多是香烟、糖果、瓜子之类。听父亲说,有次看戏,碰到上街头的钱永良阿哥,他请我吃了一碗馄饨。他是上街头的头面人物,我上小学时,穿着一件英丹士林的长衫,就是他陪同去学校的。这碗馄饨是给我的最高礼遇了,所以父亲时常提起这件事,我也颇为得意。
来横溪演出的戏班子很多,有京剧、越剧,还有地方戏甬剧和滩簧。京剧听不懂,那拖得很长的余音,我认为浪费时间,殊不知那是唱功;越剧,我们叫绍兴戏,起源于新昌嵊县(现嵊州市)一带,是妇女们的最爱,我说是娘娘腔,哭哭啼啼,其中心思想逃不出“小生落难中状元,私托终身后花园”,千篇一律。现在看来,这都是不懂戏剧的愚钝和偏见,或是外行话。各类班子演出水平参差不齐,总的来说,到乡镇演出的多是三流剧团,冒牌的也有,如小盖叫天、小小盖叫天。盖叫天为张英杰(1888~1971)的艺名,是全国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以演武松见长,其剧目有《打虎》《快活林》《十字坡》等。我在杭州看过他的演出,他哪有叫“小盖叫天”“小小盖叫天”的徒弟,分明是想借他的名气赚钱。剧目也是良莠不齐,京戏中的《草船借箭》《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即“失、空、斩”等是好戏,至今印象深刻。庸俗的也不少,如《活捉张三郎》《僵尸还魂》《庄子劈棺》《马寡妇开店》,庸俗不堪,甚至难以入目。全武打戏有《三岔口》《铁公鸡》《三盗九龙杯》等。《铁公鸡》是讲太平天国的石达开与湘军头目向荣的战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一度被禁,现在不知解禁了没有。我想湘军主帅曾国藩,曾被定为是镇压太平天国的“刽子手”,现在为他出全集、家书,大加赞赏,《铁公鸡》也应该解禁了吧。
文明戏,即话剧,或歌剧、舞剧,当时大多是单位自编自演,如正始中学在各种庆祝活动中,必有演出。我在《春风吹酷溪边草》一书中写过,有次我到正始中学的下祠堂去看演出,看到台上的帘幕低垂,还以为演出已结束,只得悻悻而回。抗战胜利后,横溪中心小学也有一次大规模的义演,演的是日本战败投降,高年级的洪正发饰裕仁天皇,横溪街的熙春堂药店一个姓张(还是姓王)的女儿饰天皇的皇后。洪正发坐在用八仙桌和凳子搭成的高台上,用颤抖的声音唱着台词,我在台下虽听不真切,但懂得那是日本天皇哀叹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彻底失败,七十年了,仍印象深刻。
当时,横溪没有电灯,大型活动都用汽油灯,连正始中学的夜自修也是点汽油灯。汽油灯发出的吱吱声,伴随着演员的唱腔,至今难以忘怀。现在有两个贬义词“看戏文”和“看白戏”,前者有幸灾乐祸、袖手旁观之意,后者有坐山观虎斗、隔岸观火之意。两个词都是由看戏发展而来,是文艺工作者所意想不到的对方言发展的贡献吧,也是人民群众的伟大创造。
草于2016年3月31日,4月29日定稿
办酒和吃喜酒
家乡办酒,主要指结婚酒,造好房子、搬新房也办酒席,叫进屋酒;生个白胖儿子,满月,办满月酒,自然还有寿宴等等。家乡造新房的不多,记忆中只有横溪街上开土产行的沈纪生新建过三间楼房,想必也办过进屋酒。我家亲戚不多,去吃喜酒的次数屈指可数,就三次。在横溪的有两次,一次是沈纪生的儿子沈瑞芳迎亲,我读“祝文”,也算是婚礼中的一个角色,我关心的是人们对我读“祝文”的反应,婚宴有几桌,有啥菜肴,一概记不清了;一次是王家大汉房的女儿桂珠出嫁,桂珠的妈妈是大汉房的主妇,我叫嬷嬷,是哪门子亲戚,我也谈不上来,反正去吃酒了。还有一次是到宁波,吃有才哥的女儿出嫁酒。
横溪街上开店的老板,还有周边的农民,办喜酒都是在自己的家里。若酒席桌数多,自家屋里容不下,就扩展到屋前的空地上,或干脆到家族的祠堂里,也不必担心刮风下雨了。桌子、板凳不够,都向邻居借用。桌子一律是八仙桌(现在用大圆桌),我家堂前有两张八仙桌,时常被借用,借方来还桌子,帮忙的提着水桶,内盛酒席的残羹冷菜,俗叫“杂六羮”,挨家挨户分,每家一勺。凳子用长板凳,每家总有一两条,豪爽的甚至把自己搭眠床的长板凳也借出去。唯有碗筷难办,要求整齐划一,这就无法挨家借用了,但可到横溪街上的碗贳店去租借,一般是成套的蓝边碗,规格高的借用红花碗、金边碗。出租的餐具从酒杯、酒壶、筷子、调羹(匙),到大碗、饭碗,一应俱全,用盆子的不多。厨师在办酒前几个月早已约请了,一般都是村里会烧菜的男人,俗称他们是“三脚猫师傅”,很少有女人上灶的,洗洗刷刷的是妇女。有钱人家烧菜师傅是请街上酒店掌勺的大师傅。
办酒的菜肴,猪、羊、鸡、鸭、鹅,大都是办酒人家早早预养着的;蔬菜是种在田里的“家作货”;海鲜,要到鄞县(现鄞州区)的咸祥、洞桥(已不属鄞州区),奉化的莼湖,宁海的西店和象山的石浦等地向冷库老板订购;河里的虾、鱼则是向邻近的渔民预约,在横溪一、六的市集上收购的不多,还差点的,才到市集上采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