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着时光的河流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一段称得上“伟大”的时光,那就是童年。童年的伟大之处在于:怎么做梦都不过分。因为那是个深信梦想可以成真的时代……
我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中期。当时我们的国家刚刚经历了三年困难时期,是物质和精神都绝对匮乏的封闭年代,但这似乎并不妨碍我拥有一段轻松愉悦的孩提时光。这完全得益于我单纯而相对殷厚的家境。
非常时期的殷厚家境是需要底气的,这底气来自我那富有传奇色彩的祖辈们。
一
19世纪中期,也就是大清朝中期,腐败盛行,民不聊生,闭关锁国、重农抑商政策使经济发展严重滞后,资本主义萌芽受到严重阻碍,人民思想受到禁锢。世代居住在湖南湘潭、曾出过好几位进士和举人的名门望族——我的祖上杨氏家族,也显现出日渐衰落的迹象。
于是,某个清晨,一家人携幼将雏毅然离开了故土湖南桃源。浩浩荡荡向西进发的他们并不知道将来会面对什么样的生活。他们只是抱定一个信念,往前,就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千里跋涉,我的祖上最后来到四川广安武胜。这片战乱后的土地满目疮痍,人烟稀少,他们很难想象这里就是原先心目中的世外桃源。但他们还是坚定地留了下来。广袤的土地也以母亲般的胸怀接纳了他们,玉带般蜿蜒的嘉陵江从此开始孕育杨氏的这一支脉,无数的子孙开始在这里繁衍……
“天保定汝,万事永昌。”当我的曾祖杨汝林(举人)为两个儿子分别取名为杨万仁、杨万义时,杨家家风中“仁义”的种子就开始生根发芽。杨氏家族在此开办学堂,尊师重教,以德治学,为乡邻所称道。
杨万仁就是我的祖父。成人之后,他给自己取了字——“修业”。他希望自己能有汉末杨修之才、北宋杨业之德。他也确实没有辜负这两个字的意义。首先是才华过人。人称有过目不忘之能的祖父是能够背下整部词典的“学霸”,一支笔杆更能写出锦绣文章。老一辈亲朋中常有人感慨,他完全是考进士争状元的料子,可惜科举被废除了。祖父从四川高等师范学校(后合并为四川大学)物理系毕业,被县里两所中学(男校、女校)同时聘为语文教师,可见传言不虚。其次是忠义报国。1937年七七事变后,祖父毅然离开家中娇妻幼儿,报名入伍出川抗日,担任防毒部队上校。后来随着战争重心的转移,国民党冀察战区分崩离析,他重新回到川大,担任物理系教授。
祖父一介书生,正直、爱国,但没有加入任何党派。不过这并不是说他没有政治信仰,在解放战争时期,他同情中国共产党人,经常凭借自己的地位、威望与学识(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名人效应),给身陷囹圄的共产党人当保人,以他特有的方式来为国出力;而他的两个幼子也在他的感染下,帮助共产党人传递情报,站岗放哨——我想,他那时就一定已经看到,中国的未来在中国共产党人手里。祖父这样一位单纯的知识分子、一名学者,看到祖国山河饱受蹂躏,心情郁愤,积郁成疾,不待中国解放战争获得全面胜利就离世了,当时,两个孩子一个十五岁,一个只有十二岁。听父亲回忆,那时镇上的各界人士和学校的师生都自发前来送葬,队伍排了几里长,还有无数人来到家里,只为求得一本祖父做过笔记的书带回去珍藏。祖父魂魄归西后,所在地的政府专门为他立碑并撰文立传,以让后人永记。
2007年,正逢祖父百岁诞辰,我叔叔专程从湖北武汉赶去,凭着儿时的记忆寻找到了当时的立碑地点。只可惜,祖父的墓碑已湮灭无踪,无迹可寻。现场除了几段残缺的外墙外,杂草丛生,一片荒芜。我堂妹将照片发到网上,我父亲看到那张图片后,潸然泪下,并沉默了整整一天。当年的幼子、我的叔叔,现已年过八旬的杨世宏,还清晰地记得小时候,每天早晨,小兄弟俩手牵手来到父亲床前,照例先给病中的父亲请安,然后就开始用稚嫩的声音背诵家训。时光荏苒,70多年后,在杨世宏八十岁寿宴上,这一幕重现了。一家三代恭立成排,在寿星的带领下齐诵家训:“我愿做世界上第一等人。须体格健壮、精神旺盛、思想高尚、行为良好、技术精巧、言语美妙,无丝毫恶劣嗜好,有一切优良习惯,不迷信、不固执,做事有计划和恒心,勤俭耐劳而能适度,勇敢前进。要利用时间、空间、物力、财力和自己的体力、脑力,创造出光明快乐的新生命!”
祖父逝世3年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当时正读大二的父亲杨世旭,毅然放弃学业,告别寡母,扛起了枪,迈进了人民军队这个大熔炉,渡过鸭绿江,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虽然他只是一名战地新闻工作者,没有亲临前线真刀真枪去打仗,但他却从此成为一名真正的革命者,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荣获一枚金日成和平奖章。1953年,父亲回国,在辽宁师范学院政治系继续他的学业,毕业后留在沈阳军区政治部工作。1957年与四川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的母亲结婚,共生育子女4人。
说到母亲,不得不说说她的家庭。母亲的爸爸,即我的外祖父,出生在四川成都一个做船运起家的大户人家,从小家境富裕,家人几乎个个都接受过高等教育。外祖父重庆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成绩优异,属人中龙凤。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自行设计修建的第一条铁路——成渝铁路的总工程师,他的名字在中国铁路发展史上占据着一席之地。外祖父沉静稳健,喜怒不形于色,因曾是国民党党员,在“三反”“五反”运动中受到冲击。为了不连累自己的子女,60年代初,他辞去公职,并一直遵循着“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人生信条,很少与外界交际,只管精心培育自己的3个子女,过着内敛而精致的生活。
然而,事态并不以他的设想平和发展,“文化大革命”汹涌而来,席卷了这个和和美美的家庭,所有的子女,甚至于我们小字辈都受到了牵连:在北京卫戍区当军官的小姨父带着小姨提前转业;身为成都市水利电力工程设计院总工程师的舅舅,也因家族历史问题离开设计院,辗转进了偏僻的大山;而我的父母也从富庶的黑土地奔赴遥远的大西北,并为之奉献了自己的青春乃至一生。
二
父母亲在“文革”中的许多遭遇,我记忆犹新。那时,我和妹妹还小。傍晚时分,我和妹妹经常饿着肚子坐在母亲学校大会堂前的水泥板上等她。母亲往往是最后一个从会堂大门走出来的人,她身穿旗袍,拖着疲惫的步子,慢慢地向我们走来,虽然面容憔悴,但看到我们姐妹俩,面庞马上就带上了微笑。她温柔地牵起我和妹妹的小手,说:“好,我们回家喽!”那一刻,母亲传递给我们的温暖,在心中成为永恒的定格。
父母亲晚上偶尔也会谈论几句关于“坐土飞机”之类的话。我当时根本不懂他们嘴里的“坐土飞机”是怎么一回事,长大后看到“文革”时被批斗的一些老革命人的照片,一个个低着头,弯着腰,脖子上挂着牌子,双手反剪在背后,身体扭曲到怪诞,看不到面部表情……我这才知道,我亲爱的父母在“文革”中受到的摧残有多严重,“文革”是多么的丧心病狂!可他们留给我们的,却是笑对人生的乐观与坚强,和对未来充满信心的胸怀。
在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我们做孩子的也因这样的家庭背景,被红色少年团(红小兵、红卫兵)拒绝,两个哥哥在上大学后才加入共青团组织。而母亲是在“文革”结束后的1978年,才实现了她一生的梦想——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她晚年病魔缠身、神志不是很清晰的那段日子,认不得家人,却始终记得让父亲去给她交党费。在母亲即将入土时,妹妹匆匆从她所在的宁夏工业大学党委拿来一枚鲜红的党徽,轻轻别在了母亲的胸前。
小时候在家里很少听父母讲他们的爱情故事。我只知道,外祖父与我的叔公是大学同学,而且很要好,应该是在大人们的频频走动中,孩提时期的父母就这样相识了。那时的环境并没有给予他们更多相互接触的空间,但母亲年少时秀丽的形象一直留存在我父亲的脑海中。记得我刚参加工作时(在现在的宁夏第五医院),母亲的一位旧交一遇到我就说:“你是老杨家的小雨吧?与你母亲还是很像的,不过没有她漂亮与有气质。”母亲的确很漂亮,双眼皮,大眼睛,身材修长,乌黑的头发自然卷曲,气质更是与众不同——她在大学时是体操队的,行、坐、站都很有范儿,年老时身材也没走样。她对我们的形体也有很高的要求,让我和妹妹从小学舞蹈,并在生活细节中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的一言一行。“文革”时挨批斗,她依然穿着旗袍和高跟鞋,批斗过后,旗袍皱了、脏了,她会掸干净上面的尘土,并尽可能将其捋平整、服帖,才出来见人。
我的父母亲恋爱了。然而,有着严重政治分歧的两家大人坚决反对,再加上贫富差距的鸿沟,他们的爱情之路阻碍重重。祖父病逝后,祖母成了寡妇,要拉扯两个半大的孩子,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于是她运筹家中钱财,倾尽所有买下一些田产,以收租度日。这样的日子没支撑多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她被划为了地主。而母亲家族这边,虽然也被划分为资本家,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祖母担心父亲供养不起母亲这样的富家女,外公家则嫌弃父亲是个穷小子,因为除了才华以外,父亲真可谓一无所有。
然而,已经是新中国、新社会了,讲究恋爱自由。父亲抗美援朝回国后,第一次去见母亲,就送了她一支派克金笔——我猜他应是倾囊所购,母亲很宝贝地将它珍藏在家中唯一一口楠木箱子底下,一直到大哥上大学才交到他的手中,并嘱咐他精心保管、好好使用。父亲还在某个重大节日或特殊的日子(比如母亲生日)送了一件漂亮的红毛衣给母亲——母亲娇生惯养,不会做任何女红,包括打毛衣,父亲此举让我母亲铁定了嫁他的心。现在上了点年纪的人一定还记得《小二黑结婚》里的剧情吧,我的父母可能没有电影主人公那么显性的浪漫,但他们一旦认定对方,便再也没有放开紧握彼此的手——他们俩相濡以沫地走过了整整50个春秋,直到死神将他们分开。
三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①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贺兰山在岳飞的《满江红》里,宁夏就在贺兰山脚下。
我的童年是在贺兰山下度过的。没有到过沙漠的人永远无法想象沙漠对于水和绿色的渴望。同样,在肥沃的黑土地上长大的父亲当年在接到支边通知时,年轻气盛的他只站在中国地图前大致浏览了一遍祖国的大好河山,便毫不犹豫地选定了宁夏这个号称“塞上江南”的地方,直到抵达宁夏,才真正领教到了大西北沙尘暴的厉害与那片陌生黄土地的苍凉。
下午三点,一股扇面形的黄风从贺兰山口刮来,起初只是觉得冷飕飕的,渐渐地开始风起云涌,西风卷起地上的沙砾,朝一个方向蝗虫般地突进。
几分钟后,天空一片灰黄,沙石开始呼叫,黄豆大的沙粒都被刮起来,横扫到脸上生疼,又像荆棘条子一样抽打到人的身上。刚开始时太阳还像一个巨大的蛋黄悬在半空中,到后来茫茫宇宙就像落入了万丈深渊,伸手不见五指。
……
“呜呜……”这天夜里,风力加大到十级,西北地区刮大风往往还带有怪声,似鬼哭,像狼嚎,令人惊怵。此时此刻沙尘暴就像几十头狼在一起吼叫着,卷起沙砾铺天盖地呼啸而来,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一座小山似的沙丘,一瞬间被风搬得无影无踪。
上面这段引文节选自长篇小说《沙枣花开》,描绘的是从贺兰山口刮进来的沙尘暴,又叫黄毛风。还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冰冻,瞬息之间气温直线下降,温软的土地突然间冻结,好多南方过去的支宁青年都因此命丧黄泉,更多的是落下终身残疾。好在他们亲手植下的防风林后来慢慢长起来,支边青年们的生产劳动环境才有所改善。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慢慢适应了那种严酷的生存环境。这恰好也是我渐渐长大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