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地图是特别绘制的,除了正确的绘出中国、朝鲜、日本三个主要国家和邻近的苏俄等国以外,中国的部分还特别加重标出了溥仪的所在地,以及各地军阀分据、驻军的情形,并以不同的颜色标明“中原大战”前和现在的情势,像在很清楚的举证,中国处于分裂中,各地军阀随时会举兵对抗中央,因此,有机可乘。
地图制作得非常大,相对的,人站在地图前便显得特别小;而且因为人少,气势上更显得弱,盖不过地图——溥仪的近臣在身边的只有三位:陈宝琛、郑孝胥、罗振玉,全部到齐,还是少。
溥仪在当中就坐,郑孝胥、罗振玉仍旧侍立,陈宝琛则在侧首落座。
溥仪的心情有点复杂,融合了高兴、疑惑和徬徨,因而急着与大臣们商量:
“你们先说说看,日方说的这些,有些什么作用?还有我挺纳闷,这人明明是个文官,却只代表日本天皇说客气话,到了正题上,就全说成代表军部,听着像是军部派来的!”
罗振玉立刻含笑解释:
“这是对的,目前,握有实权的是军部,凡事是军部说了、点头了就算!”
郑孝胥当然不甘落在他后头,立刻进言:
“臣与军部多位要人熟识,最近也听到不少消息,都说军部的势力已凌驾一切,而且,全力扩展军备,操练兵马,使全国都洋溢着‘尚武’精神!”
罗振玉也连忙补充:
“军部大力支持皇上,这是再好也没有了!”
郑孝胥比他棋高一着,加大了声音说话,而且言之有物:
“方才日使说,加强联系国内支持皇上的人马,更是上上之策——内有各路人马,外有日本的强大武力,两相结合,力量便能大得完成兴复大业!”
他说得情绪高昂,语气激动,而且突然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皇上一定要牢牢的把握住,以完成兴复大业——臣愿为皇上亲赴日本铺路,也愿为皇上奔走国内各地,亲自联系各地的支持者——为了兴复大业,请皇上千万容臣赴汤蹈火!”
他的肢体和语言配合得非常好,形成了一种能鼓舞、鼓动人心的大力量,令人热血沸腾,积极奋发,勇往直前……
溥仪被鼓动得不自觉的从座椅上站起身,握紧了拳头,身上的衣袍无风自动,双颊一片火红;而一低头,看见郑孝胥还跪着,心里又多了一分感动,立刻对他说:
“你快起来!有话好说!”
郑孝胥非但不肯起身,还突然痛哭流涕,一面连连叩首,一面以激愤的声音陈说:
“臣……臣一定要佐皇上兴复……才不愧对列祖列宗……”
溥仪立刻点头:
“我完全明白你的忠心——你起来——接下来要办的事很多,咱们好好商定——”
郑孝胥终于勉为其难似的站起了身:
“是!”
罗振玉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很明白,自己又输了,以致神情略带沮丧,也多了几分费心思考,以便再胜过郑孝胥的意念;而在实际言行上,他面对落后的事实,加紧的赶上说话。
“臣亦愿肝脑涂地——为皇上推动、完成兴复大业!”
溥仪也立刻一迭声的回应:
“好,好,大家同心协力,一起来推动、完成……大家一条心,加上日本也一条心,一定能完成大业……”
他几乎热泪盈眶,而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踏上万劫不复之路,更没有分神去注意陈宝琛的反应——
陈宝琛早已老泪纵横,但是,眼是冷的,心也是冷的——冷眼看着面前的景象,心绪结成了冰。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深深的明白,事情已经无法劝谏。
为了复兴大业,郑孝胥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不择手段的来完成;而对溥仪来说,完成兴复大业是生命的惟一目标……
鼎革、易代,由帝制而共和,是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而兴复之计于眼前又因为外国的介入而变得复杂,更无可预估;他觉得,自己老了,没有能力也没有足够的智慧能思考未来的变局,整个心里只剩下一缕充满了悲观的、极坏的预感:
“这条路子走下去,将使天下大乱——”
自民国成立以来,中国就陷入长期的内战;眼下,还将有外国介入——“天下”将成什么样的局面,他连想都不敢再想下去。
(4)
良医无力治天下之病,但能治个人的病——荣安只费了几天的功夫就打听到上海最富负盛名的几位名中医,陪着陆天恩逐一拜访之后,延请了主持“安济堂”的姚清风来为陆夫人治病。
安济堂是家有百余年历史、三代传承的老字号,也是上海最具规模、最有信誉的中药房;姚清风更是上海人心目中的“再世华佗”,他行医已近四十年,医德、医术都是业界的楷模,以是声望极高,广受敬仰。
而基于对他的敬仰,陆天恩亲赴安济堂,接他到陆宅;他年事已高,由他的女婿汪华陪同;到达的时候,陆正波已在客厅等候,两相见面,双方从第一眼就对对方产生了深重的好感。
姚清风白发苍苍,面容慈祥,整个人“暧暧内含光”的自然流露着一股专属于他的名医风华;年轻的汪华则白皙斯文,英俊中带着一股儒雅气,若非看到他“自幼习医,并留洋求学研习,取得学位后返国,已执业三年”的经历,仅凭外表,常让人误以为是一位诗人——陆正波对他当然有好感。
而姚清风和汪华却是一脚跨入陆宅的客厅,先感受到一股无形的深重的历史感和文化气习,再一见陆正波,感觉更是特别,嘴里虽然没有发出惊叹来,心里全都不由自主的被他与众不同的气质所吸引,不自觉的产生了仰慕。
双方投缘,初识亦如故知,寒暄过后,陆正波便延请他翁婿两人上楼,在二楼的小厅为陆夫人看诊。
“内人染疾,有劳两位大夫!”
陆夫人则在春梦、秋云的搀扶下步出卧房,在小厅中接受诊视……
姚清风和汪华很仔细的“望闻问切”,然后回到楼下,准备开药方。
陆正波和陆天恩一直陪在一旁,下楼后重新落座、上茶,然后,陆天恩话入正题:
“姚大夫,家母的疾病,劳您多费心!”
姚清风若有所思,随即点点头。
“令堂的疾病,须分好几方面来说——汪华,你先说说看!”
汪华胸有成竹,侃侃而谈:
“以我看来,老夫人的健康,首先是出在精神方面——就西医来说,这是精神性疾病,因压力,或者长期不快乐,或者长期孤独等等原因所致,连带的造成长期失眠、没有食欲,使休息、营养都不足,身体便虚弱……可以说是身心两方互有不良影响,恶性循环!”
他初识陆夫人,完全不了解她既往的半生岁月,而客观的凭医理推论她的疾病,中肯得令陆天恩大吃一惊,不假思索就发出赞佩。
“是的!您简直是神医!”
他是由衷的,更因为汪华是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心里就更震惊;但汪华却立刻提出既谦虚又确实的话:
“这绝不敢当——我说的只是依据学理的推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真正了不起的,应该是治癒她——这个,就有困难,没人能有十成十的把握!”
姚清风听他说完话,很欣慰的点点头,但也以沉重的眼光望向陆天恩。
“令堂的病是积累了多年形成的,无法在短时间之内治癒,须有耐心,长期治疗——其次呢,令堂的病与心情郁闷、心中不欢有关,医治之道,固然对症下药,以安心宁神解郁之方为主,但更须设法改善心情,使她心中欢喜,不忧不惧——甚至,应以改善心情为主,服用药物为辅,才能使她逐渐痊癒!”
这个意见万分正确,但陆天恩只能报以苦笑。
“多谢您提示!”
“我先开副解郁安神补气方吧,服后可治失眠;但,改善心情一项,得依靠府上自行着手了!”
陆天恩很恭敬的点头、作揖,但神情中满是无可奈何;然后,他作个手势,小顺立刻捧着一个上置笔墨纸砚的托盘过来,放在姚清风面前;姚清风提笔开药方。
汪华则朝陆天恩拱拱手,说:
“容我返回后照方抓药,再着人把药送来吧!”
陆天恩却说:
“我亲自送两位回安济堂,就顺手取回了!”
他当然还有另一层用意,首先,多个事由出门去走走,透透气;其次,他不自觉的对汪华产生了好感,很想结交为友——于是,他代替大顺负起接送大夫的任务。
而姚清风和汪华确有妙手回春的能力,陆夫人服药后,失眠的状况开始改善,接着,食欲也增加了一点,情况令人欣慰,陆正波当然立刻吩咐:
“继续请姚、汪两位大夫来诊!”
第二天,荣安因关切陆夫人的病情而前来问候时,陆天恩喜形于色的告诉他:
“姚、汪两位大夫确是不凡,诊断、用药都非常精确——原先来诊的两位大夫,都说太太是因年迈体虚,以及由北至南迁居,水土不服而得病,开的药都以滋补、调理为主;而姚、汪两位的诊断却是长期抑郁所致——”
荣安立刻点头,并向他补充:
“姚大夫的口碑不消说了,这位汪大夫,虽然年轻,执业时间不长,但是医术非常高明——我为府上打听名医时,就有不少人提起他来,赞美有加;都说,他本习中医,又出洋学习西医,很能融两者之长来用,治好不少疑症、难症,所以,连姚大夫都常对人说,汪华行医,将来必能青出于蓝,超出他的修为!”
陆天恩恍然大悟,低声惊呼:
“难怪他出口说,太太得的是精神性疾病!”
荣安不敢与他谈论陆夫人的病情,但,说了一句中肯的话:
“诊断准确,他两位真是高明——太太的病一定能改善!”
话说得充满了希望,而事实也如此——尽管病去如抽丝,但陆夫人的健康确实有了转机。
姚清风和汪华每隔三天来复诊,非常认真、仔细的观察陆夫人服药后的反应和气色、精神状态,也重新把脉,记下新的脉象,再根据这些调整药方……几趟下来,陆夫人的失眠、心悸、精神恍惚的状况虽然没有根除,不算痊愈,但有了很明显、很具体的改善。
而姚清风因为年事已高,正准备退休,手边事多;汪华医术既好,又对了路,出诊便改由汪华单独前来;陆天恩依旧每趟亲自接送,两人越来越熟,一路上又有很多时间可以聊天,越聊越投机,关系也就由医生与病人家属进化为朋友。
汪华是非常尽责的医生,即使在闲聊中也不忘时时提醒陆天恩:
“精神性疾病是‘心病’,心病最需要心药医,实际的药物只是辅助——令堂服用解郁安神的方子,只是帮助她宁心静气,安定精神,真正能使她痊愈的,是使她心情欢快、愉悦……或者,为她多安排些社交活动,访友、看戏,都能排遣寂寞,改善心情!”
陆天恩则诚实告知:
“寒舍在上海没有亲友,也难有社交活动;家母自迁到上海以来便极少走出大门,更不愿参加活动,唯有收到我的外祖父和舅父的来信时,能高兴一阵子!”
汪华立刻为他设想:
“精神上的寄托,对病人来说非常重要——只要是让令堂高兴的事,就尽量多为她安排!”
陆天恩露出了一个苦笑,嗫嚅以对:
“是……是的……”
他没好说已竭尽全力,更没好说丹珠儿札布因为常奉派到日本,人在旅途中,常有身不由己的情况,没法子掌握书信往返——最近又有好些天没来信了,全家人都在极力设法敷衍陆夫人,他甚至已经考虑到造假了……
而汪华还在竭尽所能的为病人设想——他认为,陆夫人过着与世隔绝、不与人来往的生活,也是致病的原因之一,所以又提出建议:
“就医理来说,病人如果常与亲人、好友谈话,或者,信仰宗教,向神倾诉心中的苦闷愁烦,也能减轻病情——令堂如能把心中积累的郁闷说出口,郁闷也就排解、发散大半了!”
陆天恩还是只能不尴不尬的随口应“是”,不敢说出实情——陆夫人哪里肯向人吐露心声呢?
他默默的低下头,逃开汪华关切的目光;而汪华却还有个碍难的事要告诉他:
“年节将近,这几天,我需为令堂多备几副药——年节期间,安济堂仅留两位大夫轮值,其余的人都休假;我将回宁波老家小住几天,这期间,不能到府上出诊!”
这是人情之常,陆天恩即便心中若有所失,也不能有所表示;而且,汪华的话也提醒了他,年节将近,而这是全家在上海过的第一个年,该怎么迎接呢?自己的父母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他暗自叹息,却立刻警觉到汪华在侧,不能让谈话的气氛变坏,于是赶紧顾左右而言他……送走了汪华之后,他才重新设想,怎奈根本想不出改善之道来,还是只好听天由命;而实际的情况,又比他的设想要坏——
人少、家里冷清、一切从简,这还不算什么,坏的是居处已非深宅大院,外界的声响不时传入,从除夕开始,远远近近的鞭炮声就贯耳而来,震人欲聋,而且带来无法克服的影响:周遭的鞭炮连放了好几天,震得陆夫人好几天无法入睡,于是,好不容易稍有改善的失眠、心悸又卷土重来,而且,连服几副预备好的药也不管用了。
好不容易捱到年节的假日过去,人们恢复正常作息,汪华也返回了上海,重新为陆夫人诊治;而这一回,疗效没有以往显著,改善的速度非常缓慢,直到春末夏初才渐渐稳定下来——因此,整个春天,陆宅都陷在郁闷的气氛中,人人都为陆夫人的病而心情沉重,眉头紧锁。
陆天恩当然更有坐困愁城之感,情绪低落到谷底,唯一能够稍微得到排解的只有偶尔跟着荣安去看戏。
上海具规模的戏院很不少,演出的内容半数以上是京剧,一部分是崑曲、越剧,而荣安正在做越剧的研究,自然最常去看越剧的演出,陆天恩不作研究而一看就着迷。
越剧的风格恰似一池柔婉妩媚的春水,在晓风中泛起阵阵涟漪,吟咏出千古不变的挚情;初次欣赏,台上演出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所有的角色都由女性扮演,内容缠绵悱恻,而以悲剧收场,特别赚人热泪;他虽不熟悉绍兴方言,对白、唱词都没能完全听懂,但全剧以典雅婉约的唱作叙述一个生死不渝的爱情故事,非常吸引他的心神,使他看得目不转睛。
长长的水袖飘如流云,柔婉的唱腔行如曲水,为他编织出现实生活中所不存在的幻梦,引领他走入另外一个世界,暂时忘记现实中的苦闷——对他来说,这也是一帖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