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药汁非常苦,陈宝琛紧皱着眉头缓缓喝下,天热,他喝得额上冒汗珠;而后,家丁很欣慰的接过空碗去,他则以无奈的神情吁出一口长气,然后目光望向前来探望他的刘骧业,含糊的说了一句:
“老了,朽了,不中用了——每天都得喝药!”
刘骧业是他的外甥,年纪也不小了,不敢对他的话表示意见,只能随口说几句劝慰的话,幸好门上来通报,化解了尴尬。
“老爷,崙贝勒来了,还带了好几篓时新水果,说是皇上御赐——”
陈宝琛神情一变,自语般的喃喃咕哝:
“他可回来了!”
随即吩咐快请——金毓崙赴日大半年,一定有新的见闻,他很想听听。
刘骧业则礼数周到的立刻起身相迎,到大门上去迎进金毓崙。
不料,他一看见金毓崙,登时大吃一惊——才不过半年多不见,金毓崙又像老去了好几年,不仅满脸憔悴,连鬓边都有了些许白发,眼角多了两道皱纹;实际上才二十多岁,看起来已近四旬。
猜想他这趟的赴日之行必然是劳苦、忧愁……陈宝琛的心立刻紧了起来,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他;而金毓崙一向对他执礼甚恭,又以传达溥仪的口谕为首要,所以一落座就禀告:
“皇上命毓崙代为问安,并请太傅康复后到天津一行!”
陈宝琛颓然叹息:
“皇上隆恩……”
他没法把话往下说,而金毓崙非常明白他的心思,反过头来替他设想了一个“缓兵之计”:
“太傅已有两、三个月没到天津进见,皇上非常思念;但,目下天气炎热,不利远行,太傅何妨延后到秋季再赴天津——”
陈宝琛立刻点头,过了一会儿,忽然说:
“让骧业先走一趟吧,替我叩谢皇上!”
他的心里毕竟存着“君恩”,提出的办法是“两全”,金毓崙欣然点头;而陈宝琛更关切的是日本的情况,话头一转就提出询问:
“日本方面的情况究竟如何?我总觉得,日本不怀好意,怎奈,没法子让皇上明白——”
他的话很含蓄,但金毓崙听得明白,心里便迟疑起来,原先想向他陈述的话也就打住了,但再转念一想,觉得他是世上唯一能够劝谏溥仪的人,于是又改变主意,鼓起勇气来说出心里的实话:
“毓崙这趟在日本待了半年多,心里的感受唯有‘忧虑’二字可以概括——”
赴日期间,他因为也是“宗室、亲贵子弟留学日本”的成员之一,日方为他特别安排了短期进修的课程,内容包括日本的历史和文化特色、军备介绍,以及延续以往的语文课程,加强他的日文造诣;又因为他是奉命赴日,负有商谈溥仪出访的事宜的任务,军部便每隔三、五天就与他举行一次会议,所谈的事细密、周到,而又具体可行,对他的态度非常客气,说话非常诚恳——他个人所受到的待遇是无可挑剔的;但是,他暗自观察而得的情况却令他寝食难安。
机密的事,军部当然不会让他与闻,但他由微知着的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气氛:
“日本举国都在准备战争,报纸、广播大力鼓动青年男子从军,鼓励百姓捐献粮食财物;而且,早从多年前就已经暗自进行——我曾听女仆们在聊天中说起,十年前,小学教师们便常在课堂上对幼龄的学生们倡说军国的要义,以从军为日本男子效忠天皇的最神圣的大事,她的儿子深受影响,今年方满十八岁就自动从军去了!”
陈宝琛忍不住咳起嗽来,依靠家丁为他抚背才能缓缓平息,然后缓缓的说出话来: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日本都是有所图谋、即将采取行动……”
刘骧业沉吟了一下,插嘴向金毓崙询问:
“能劝阻皇上,不出访日本吗?”
金毓崙皱紧了眉头,连摇了两下头:
“很难……皇上对日方的恭敬态度、完善计划都非常满意,更愿意接受日本保护,以免再受冯玉祥之辈的惊吓;而且,他身边的郑、罗两位大人都是亲日派,极力主张联日,尤其是郑先生,他现在的说法是,不联日就无法谈兴复,不借兵就无兵,终将任人宰割!”
陈宝琛突然流下了眼泪,哑声的说:
“他说的对……只是……做的错……”
但是,一见他老泪纵横,全部的人都慌了,很自动的停住话题,让家丁专心照顾他;金毓崙心里更是难过,开始检讨自己不该存在着“求救”的念头来向陈宝琛说这些真实的话——明知道是“孤臣无力可回天”,说多了只有增加老人的伤感和忧虑——他深自懊悔,默默的低下头去,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而无论他说不说话,对时局的变化都毫无影响——
七月里,已完成周密准备的日军开始展开具体的行动:先是制造事端,使吉林长春万宝山的朝鲜移民,因擅开沟渠,破坏田亩,与当地的中国农民发生冲突;接着散播谣言,煽动朝鲜人排华,以致朝鲜各地华侨有千余人被害;既而又捏称日本陆军大尉中村丽太郎在兴安屯垦区游历时被中国驻军杀害,向中国提出严重交涉,却趁调查进行之际,发动战争——南满路的日军,迳于九月十八日夜,向沈阳城外北大营的中国驻军进攻,次晨即占领沈阳,紧接着,营口、安东、长春、抚顺、吉林等地相继陷落……
这当然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各地报纸、广播全力报道,称之为“九一八事变”,消息传播后,举国沸腾,群情激奋,许多人或撰文,或对公众演说,或组织请愿活动,呼吁抵抗日本侵略。
唯有统领奉军的张学良命令奉军不抵抗,以及在天津静园中的一群人正抱着别样的心思——
早于七、八月间就悄然潜赴日本一趟的郑孝胥在事变前返回天津,对一切都了然于胸的他,非常沉稳的开始进行已制定的完善的计划,展开具体的行动;首先,他让溥仪支开了罗振玉,由他单独密陈:
“臣已为皇上的复位,做了周密的准备,并且与日本商订了配合的行动——请皇上赴东北复位,博取东北臣民的支持,然后以‘君主’的名义访问日本,争取国际上的支持,我朝的兴复大业也就完成了!”
溥仪一向听到日使所提出的邀请是“访日”,己方长时间所作的准备也是“访日”,忽然听他说出“赴东北复位”的话,不明所以,脱口就问:
“为什么要赴东北复位呢?该回北京复位吧!”
郑孝胥微微一笑,一大一小的眼睛里洋溢着热切,使他看来倍显忠诚,说出来的话也就更有说服力,更令人深信不疑:
“北京目前在民国政府手里,驻有军队,我朝难以成事;东北就不同,平畴沃野,地广人稀,容易成事;更何况,东北乃我朝龙兴之地,有我朝祖宗庇佑,也有我朝子民拥戴,而且与朝鲜只一江之隔,距离日本非常近,往来日本、接受帮助,都更方便!”
这么一说,溥仪就认同了,只剩一点疑问:
“东北是奉军的天下,原先,张作霖倒是再三表示要效忠于我;但,现在,张作霖死了,他的儿子向蒋介石靠拢,易了帜,宣布服从中央——还会效忠于我吗?”
郑孝胥没有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以十足的把握,从另个角度说明:
“张学良少不更事,又是个花花公子,好对付得很!”
说完,立刻再补充一句:
“皇上千万放心,日本国势正强,既然决定了支持皇上复位,即使遇到些困难,他们也会替皇上解决的!”
溥仪点头了:
“你说的——有道理!”
他不再存疑,但郑孝胥还不放心,又赶紧追加:
“皇上请退一步想,自从我朝遭遇冯玉祥的威胁逼迫后,唯有日本方面对我朝伸出援手——至今已经七年,七年来,日本不但给予我朝非常周到的照顾,非常广泛的帮助,而且非常尊敬皇上,视之如日本天皇的兄弟,请安问好,终年礼节不断;更重要的是,派出大批军警保护皇上的安全,七年如一日,使冯玉祥之辈不敢再来打扰皇上!”
这么一说,溥仪便完全接受了。
事情办妥了,于是郑孝胥告退,但是退了出来后,他并不返回住处休息,而是不辞劳苦的继续工作——他很明白,自己需要帮手,罗振玉当然不可能吸纳,可以网罗的人便只有金毓崙与丹珠儿札布;而这两个人确实有用,他要多下点功夫。
他请来两人谈话,先是告知:
“皇上已经同意先赴东北复位,再赴日访问——赴日的所有安排全部按照两位先前与日方商好的计划进行,赴东北复位的事,我也都安排好了,但仍需二位大力襄助,大家一起来完成兴复大业,顺利的话,不出三个月内,皇上就重登大位了!”
丹珠儿札布心思单纯,一听这话,脸上立刻浮起一股充满了希望的兴奋,眼角眉梢不时的发出轻微的因感动而来的颤抖;郑孝胥看在眼里,自己心里也开始跃起非常特别的激动来;他极力把持着,冷静的指示丹珠儿札布工作。
“时候到了,所谓水到渠成啊——我朝兴复,就在眼前了,你我大家的志业也就一蹴可及;眼下,大家要卯足全力办事,襄助皇上——首先,为皇上作好动身的准备——依我看,最迟再过上一两周,皇上就要离开天津赴东北了——这会儿,事情仍需保密,但要着手准备——其次,立刻给令尊写信,请他多约人手,作好准备,日子一到,立刻开拔到皇上身边!”
丹珠儿札布连连点头:
“好的,好的,我立刻动手!郑大人请放心,家父一向对皇上忠心耿耿,对兴复大业一定卯足全力——他早有准备,只须一封信通知,就能准确无误的开拔!”
郑孝胥非常欣慰,用力点头:
“太好了!老王爷一定能立下汗马功劳,将来,荣华富贵也就全落在你的头上了!”
丹珠儿札布咧嘴一笑,郑孝胥索性伸手拍着他的肩,呵呵的发出笑声,彷彿他也能分享到蒙古的荣华富贵似的。
金毓崙陪坐在席,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看了这情景,他悄自低下了头,心里隐隐感到不详,而又明知自己无力改善,因此非常难过。
而事实比他的预感要坏上千万倍——日本竟然以武力侵占东北……
初听这个消息,他惊痛得精神上完全承受不住,脑海一片昏乱,耳中乱鸣,心肺几乎爆裂,眼前有如罩上了黑雾;他实在承受不住,自己缩进被窝里,用被褥蒙住头脸而身体不停的剧烈颤抖。
有人敲他的门,他没法理会,敲门的人索性推门走进来,朝他喊:
“崙贝勒,皇上有请哪!”
他的心在发冷发颤,但是一听到“皇上”这两个字,立刻升起一股力量——他想去听听溥仪的说法,了解溥仪对东北被日本侵占的想法和看法,乃至日后的做法。
于是,他竭尽全力下床,出门去;不料才走了一小段,迎面来了郑孝胥;他一看,郑孝胥满脸红光、满脸笑容,兴高采烈的踏着轻快的脚步行走,衣袍里像鼓着风,身后的随从则捧着大叠文件,这个样子显然是要去见溥仪;煞时间,他联想到,郑孝胥早已参与了日军的行动,全力安排溥仪“赴东北复位”,根本是日本侵略中国的计划中的一环!
他全都明白了——以往,自己费尽心神的观察所得,只是表面的现象,实际上的情形,直到现在才彻底明白!
什么都彻底明白了,精神也彻底崩溃了;一股热血上涌,他的身体瘫软倒地。
(6)
喧嚣过后的静寂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死寂。
桌上摆放着报道“九一八事变”的报纸,椅子上坐着泥塑木雕般的陆正波,旁边站着面色灰白的陆天恩,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四周静默无声,宛如空气停止了流动,人们停止了呼吸——一切都被痛心疾首的感觉所摧折。
而陆天恩却有了说话的意念——是在这个时刻里,他体会到了父亲以往强烈而严厉的阻止他为溥仪工作,是一项大智大慧的决定,他对父亲所坚持的立身处世的原则,也有了更深一层的体认;他的心因这份理解而撼动不已,竟使他有一股想说话、想表达意见的行动和勇气,而大异于平日的退缩。
“以往,阿玛坚持不涉入时局,坚持独善其身,是预知了现在的变故——”
陆正波却颓然叹息,用力摇头:
“现今的变故,远比我预估的要坏——以往,我仅推测,日本将利用皇上图利,没有料到,日本会用武力侵略、占据中国国土——我为人臣,从来不敢料想,皇上会成为千古罪人……”
他的话说得非常沉痛,乃至于潸然泪下;陆天恩生平第一次眼见父亲落泪,心里非常震撼;情绪激动之下一切失控,立时痛哭起来,陆正波下意识的伸手拍他的背,哑着声音说:
“今后,我们的处境会更加艰难——唯有更坚强、更坚持原则——”
陆天恩明白他的意思,而生平从来没有过的“父子同心”的感觉突然像破茧似的,从原先被层层掩盖的生命深处窜出;同一脉血缘的两代人,尽管个性不同,精神上还是一致的——尤其是在时代产生巨变、个人无从安身立命的时刻。
陆正波则变得与以往不同,很想对儿子说出全部心里的话,怎奈情绪处在异常的激动中,很难从容的吐露完整的心声,勉强控制住心神之后,却先想到了一桩眼前必须善加处理的急切事,于是改以吩咐这事:
“你母亲禁受不起精神上的刺激,如果咋听‘九一八’的事,会承受不住,最好的方式是以徐缓、渐进的方式让她知道,同时,缓言劝慰,尽量减少她为你舅舅担心……”
陆天恩明白这个任务,恭敬的应承,却在这瞬间有了更完善的方法,于是提出:
“我先请教汪大夫,用最合适的方法,让额娘的精神能承受——”
陆正波当然同意这个做法,于是,陆天恩下趟去接汪华来诊的时候,特意提早了一个小时到达安济堂,以便能先与汪华仔细商谈。
不料,这个打算错了——汪华非常忙,正在看诊,无暇谈话,他既比预定的时间提早到了,便被延到侧厅中小坐、等候。
但是,独自枯坐等待,实在无聊,他索性踱进大堂去;进门一看,心里又升起新的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