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的面积非常大,但仍显得很拥挤;高、大、广的药柜贴墙矗立,非常醒目,人也非常多,安济堂的管事、药师、职员有三十几名在大堂里忙碌着,候诊和等药的病人将近百名;此外还有二十位大夫正在诊室里为病人诊疗……
他看着药师们熟练的抓药、准确的称药,而后迅速的包起,很快就完整的交给病人,竟不由自主的羡慕起他们的忙碌来,一时间便直着双眼呆住了。
安济堂的朱管事一眼瞥见了他,赶过来向他打招呼,才使他如从梦中醒来,不尴不尬的笑了笑,依着朱管事的奉请,到等候席上去坐着。
身旁、前后都有人,他很自然的听到了别人的闲聊,话中说到,姚清风即将退休,安济堂将全面交给汪华来主持,听得他心里恍惚了一阵,先是替汪华高兴,提醒自己见到汪华时要向他道贺;但是一转念,又觉得应该先查证这个说法;这么一来,见到汪华的时候,反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汪华却是微现倦容——他像是工作过量,过劳,眼圈有点发黑,眸光不若以往清亮;但他依旧非常敬业,非常尽责,一见到陆天恩,先询问陆夫人这两天的情况,也为陆天恩仔细设想周到后提出建议:
“以令堂的状况,如果在突然间听到令她震撼的消息,当然会使她受到刺激;最好是徐缓、间接的让她知道,更稳妥些的做法是配合平安书信——比如说,接到来自东北亲友的信,信上说日军入侵,但家中平安,使她的精神在得到宽慰的情况下得知日军侵华的事,伤害可以降到最低!”
陆天恩立刻向他道谢,汪华却在谦辞后很诚恳的提出一桩具体的事:
“目前,安济堂的人手不足,没法子分出人来专门为令堂作长期的辅助治疗;但,明春以后,也许能有人手——最近,我的二妹想到上海来工作,事情正在进行;她习医多年,又很善于照顾人,能帮上很多忙!”
他有三个妹妹,长妹已嫁,三妹还在学校读书,要来上海工作的是二妹莲君。
而听他这么说,陆天恩立刻想起有关他将接掌安济堂的事,于是提出询问,汪华也很坦诚的告诉他:
“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吧——这付千钧重担,老人家挑了几十年,治好了无数人的疾病,却严重损害了自己的健康,实在该歇下来养养身体——退休以后,他每周只来三个半天,只限看二十位病患,自己才能有充裕的时间休息、调养,改善健康!”
陆天恩愣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低叹:
“以往,我完全没有想到,大夫忙着为别人治病,却让自己累着了!”
他说得脸上微微发红,而且现出了个腼腆的笑容,却是汪华从来没有见过的王孙公子的气息,竟不自觉的一愣,也兴起了一股无以名之的感触,竟说不出话来。
幸好,陆宅已近在眼前,无话并不尴尬;两人进门之后,就很自然的一切都以陆夫人为中心。
汪华小心的、仔细的为陆夫人把脉;由于报纸都是经过挑选后才送给她阅读的,以致她还不知道“九一八”的变故,病情也没有特别的变化;但是,把完脉后她突然对汪华说:
“汪大夫,我这几天,并没有什么不舒服,也能睡一会儿,只是,一合上眼就作梦,乱糟糟的梦,醒来以后什么也记不得,可是心里发慌,害怕,心跳得特别快,头晕,想吐,但是吐不出来,想起床,得费好大的劲才能坐起!”
汪华极有耐心的倾听,然后对她说:
“作梦是人人都有的自然现象,醒来以后,如果忘记了,就别再追想——忘了才是好事,表示自己不受影响,不受干扰——至于醒来后的这些不适,都能用药物来改善的,夫人请放心!”
他审慎的开出药方,并且在陆天恩送他返回的时候又加重叮咛一遍:
“头晕、欲呕、心慌、心悸等症,服药后能缓缓改善,但是心中的积郁、不安、忧愁,还须亲人协助改善!”
陆天恩还是只能唯唯诺诺的应承,不料返回的时候,正看见邮差到了门口,小顺在收信,他喜出望外,立刻赶上去接了过来,一看正是丹珠儿札布的来信,立刻加快脚步,到书房去禀告陆正波,带着几分欣喜的说:
“额娘见了,总能高兴几天!”
陆正波接过来,打开一看,书信只有薄薄的一张,寥寥数语,内容只有问候,而无其他,但却附了五张照片,一张是与金毓崙在溥仪跟前侍立的合影,另三张是他单独在静园的门口、庭院、大厅中所摄,最后一张是几十个人的大合影,其中有陈宝琛、郑孝胥、罗振玉、郑垂、刘骧业等人,以及在静园工作的太监、侍卫;因为人多,布列得密密麻麻,以致个人极不易辨认;而陆正波根本不分辨,只看了一眼就颓然长叹,手一松,照片从指间散落。
“这是临别纪念吧——”
陆天恩大吃一惊:
“阿玛,您是说——”
陆正波黯然摇头,但随即全身一颤,失控似的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
“苍天哪——但愿我猜错了!”
他的声音大得惊人,而眼中布满了红丝;陆天恩被他的声音和神情震得脸色转成惨白,但他体会到了这是父亲的心声,更明白其中的含意,颤颤的喊:
“阿玛——”
他想走过去,靠近陆正波的身边去,但是看见地上散着照片,怕踩着了,便弯下身去捡起来;却在这当儿,陆正波一拳重重的击在桌上,再次发出个巨响,他一惊,捡起的照片又掉了下去,只好再捡一遍;但是,站起身来的时候,陆正波却给他一个指示:
“都拿出去烧掉!”
他低下了头,沉默了好一会儿,鼓起勇气以极低的声音说出请求:
“但……这能让额娘高兴……是治她的病的药……”
陆正波张着一双血红的眼注视他,过了好一会儿,脸色由红转青,心里也认同了他的话,但是,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望向浩渺的窗外,哑着声音说:
“那就拿去吧——”
于是,这几张“药”很快就到了陆夫人面前。
陆天恩特地为配合“药效”而补充说明:
“您看,舅舅笑容这么好,一定是很开心,什么都好!”
陆夫人仔细看了好几遍,连连点头:
“唔——真好!”
她的脸上浮起了笑容,眼睛也有了光;陆天恩小心翼翼的陪着她,心里升起一股感动;不料,陆夫人接下来却说:
“咱们也拍张全家的照片寄给他吧——我惦着他,他一定也惦着我呢!”
陆天恩登时心中一寒,暗自慌忙不已——陆正波哪里会答应寄张全家的合影给丹珠儿札布呢?
但是,没有遁逃的余地,他只有诚惶诚恐的禀告陆正波,竭尽所能的委婉进言:
“额娘心里挂着的是亲情,完全没有别的,只是给舅舅看看,解解想念,没有别的意思,更不会涉及皇上和时局;而且……寄张照片,能胜过十副药……收到回信的时候,还能更好……”
他说了各种理由为母亲恳求,但也同时体会到了父亲心中的为难,因此,处境和心情都陷在矛盾中,感到异常痛苦。
而陆正波的心中也充满了矛盾,没有立刻表态,反复思考了两天之后,他似乎产生了新的想法,而且顾及了陆夫人的健康,勉为其难的答应这件事;于是约来摄影师,拍下全家福照片。
办完这件事后,陆天恩顿感心力交瘁,只有去找唯一的倾诉对象荣安说话,以纾解苦闷。
荣安正闭门写作,但因为来客是他,只好破例。
而坐进荣安家的沙发后,陆天恩的上半身就情不自禁的缩成了一团,脸埋进掌心中,喃喃的自言自语。
“我简直要崩溃了……碰来碰去都是解决不了的难题……硬着头皮做下去,又只能做个表面文章;做完,觉得心里掏空了,血流光了……”
荣安是“自己人”,他毫无顾忌,不须掩饰,更重要的是,荣安了解他的内心;甚至,因为同属八旗子弟,荣安的了解中包含了共同、共鸣和一致。
荣安为他端来热茶,并且提出了中肯的劝告。
“在时局里,家族的处境艰难;在家族里,您的处境艰难……这些,我全都了解,也感同身受;但,一位高僧说过,当前进、后退都无路的时候,何妨往旁边让一步,也许能得柳暗花明、海阔天空呢!”
陆天恩抬起了头,但是两眼茫然,神色仓皇。
“我哪有旁边可让呢?”
荣安轻吐一口气,继续耐心的劝说:
“这是隐喻——人在处境艰难的时候,要能自我调适;把难题看开、看淡,是其中的一种方法;转移注意力,寄情于其他的事物,也是其中的一种方法!”
陆天恩缓缓叹出一口气,怔忡出神,接下来却摇了摇头:
“我真没有你的境界——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荣安说:
“这样吧,我陪您去去散散心,看场戏——看看戏曲中的儿女私情、悲欢离合,不涉时事,使您陶醉其中,忘却皇上与时局,使精神得到舒缓,情绪得到发散吧!”
陆天恩嗫嚅了一下:
“但,你要写作,怎好让你陪我,费去时间呢?”
荣安淡淡一笑:
“不要紧的——更何况,我陪您看戏是‘一箭双雕’——我正在研究越剧,这几天,上海又来了新的戏班子,我原想写完手头这篇文章就去看看——现在,提前了去看,也是无妨的!”
于是,两人一起走进戏院。
荣安固是理性的研究,而陆天恩却是渴求能在观剧的短暂时刻里暂时忘却现实生活中的一切痛苦……
虽然,散场后依然要回到现实里。
(7)
日本侵华的野心既以“九一八事变”而暴露,具体的行动也以“九一八事变”揭开序幕,而后紧锣密鼓般的登场,执行侵略的任务:
“九一八”后的第四天,关东军内部公布了研拟已久、成熟度到达可以立刻执行的“满蒙问题解决方案”,决定利用已经掌控住全部心神、作为的一批汉奸,建立一个傀儡政权,领土包括东北地区和内蒙古东部哲里木盟、昭乌达盟、卓索图盟以及呼伦贝尔等地区,而无论是政权的建立过程、未来的管理、或主权的所有,表面上都是中国人自己进行,实际上则由日本在背后操控一切。
而这个政权的元首,日本早在多年前就千挑万选,选中后大力培养、经营,准备的工作早已全部完成,只待军部的号角一吹……
于是,溥仪在十一月十日离开天津,前往东北;跟随着一起坐船出行,由白河偷渡,达到营口的是郑孝胥、郑垂父子,其余全是日本军方的人员。
怎奈,这“君臣”三人根本不知道日本的野心与图谋,入了瓮还以为是离了笼,可以振翅而飞,因此心情欢畅;面对着汪洋大海,溥仪热切的认为,自己的兴复大业即将因为日本的支持、援助而展开;郑孝胥更是兴奋不已,满心以为今后得以充分施展自己的抱负和才能,以往因辛亥革命而被迫终止的“治国平天下之业”,又可以恢复、延续了;因此,船行在惊涛骇浪中,他们也不以为苦,不以为险,甘之若饴的颠簸前进。
第一站到达营口——三个人安然抵达,日本军方的这个计划便算顺利的完成了第一步骤,接下来要继续执行第二、第三……而无论步骤的总数共有几个,溥仪踏上了第一步,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而日本的目标并不只放在东北和内蒙,在圈住溥仪的同时,已经作好了染指上海的计划,派出各种工作人员潜赴上海,悄悄的调派军队,准备伺机而动。
一九三二年一月,日本潜伏在上海的间谍全力制造事端,先是有日本浪人焚毁中国工厂及商店,接着又借口日本僧人被殴,要求元凶道歉,解散抗日团体,一月二十八日,日本又要求中国驻军撤出上海,而且不待答复,日舰就炮击吴淞要塞,军队攻入闸北;而驻沪的十九路军奋勇应战,几度击败日军,以“一二八淞沪战役”扬威,直到后路被袭才退守南翔、嘉定;而由美、英、法三国出面调解,才宣布停战。
一连几个月,上海都被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中,人的心里更是乌云密布……
陆天恩当然更不例外,心情愁闷至极,直到停战后才得勉强舒出一口闷气,而后,再次像寻求忘忧似的随着荣安到戏院去观看越剧。
这一天,舞台上演出的戏码是越剧中十分著名、演出次数非常多的“盘夫索夫”,许多观众都耳熟能详,陆天恩却是第一次观赏,对剧情便因不熟悉而特别感到好奇,心神也就更加投入。
剧中的女主角严兰贞深情款款的凝视着她的丈夫,温柔婉转的对着他低唱:
“官人啊,官人好比天上月,兰贞好比月边星,月若明时星也亮,月若暗来星也昏……”
这一段唱是越剧中极著名的一段,刚一唱完,台下的观众立刻鼓掌叫好,陆天恩也就“人云亦云”的一起拍了几下手。
舞台上继续演出,严兰贞开始盘问丈夫;她的神情、语言、唱腔、身段还是一贯的“柔情似水”的风格,但是她那心中有难言之隐的丈夫却被她盘问得步步后退,不敢面对。
“丈夫”鄢荣是由女子反串演出,而这名女演员却深刻的体会、揣摩到了一个逃避现实的男人的心情和面对妻子盘问时的反应,精确的作出了表演,“她”步步后退,缩颈,垂眸,双脚、肩膀、手指,乃至眉毛、眼脸都发出了轻微的颤抖。
陆天恩突然心中一颤,热泪滚滚而下,对这演员,他产生了共鸣——他的生命中也曾有类似的逃避、退缩和颤抖,那是在金灵芝、秦燕笙面前……
台上的“她”,竟是他的投影;戏演的是明朝的故事,反映的却是他的心境,他为之瞠目结舌而心口狂跳。
他的双手下意识的捏紧了节目单,节目单上载有演员的名字,他看清楚了:小韻仙。
戏一散场,他立刻以热切的口气向荣安说:
“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我一定要认识小韻仙——”
荣安很平静的看着他,觉得他的声音和语气中隐隐透出了一股活力,很特别,于是不厌其烦的询问:
“你怎么突然想认识小韻仙呢?是因为她今天唱得很精彩?”
陆天恩满脸认真的神情:
“她唱的不是戏——她唱的是我——”
荣安一愣,接着却笑了出来。
“这话怎么说?”
陆天恩不由自主的咽了一口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