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史学经世思想的发展
章学诚,字实斋,浙江会稽(今浙江绍兴)人。生于乾隆三年(1738年),卒于嘉庆六年(1801年)。他自幼爱好文史。26岁肄业于国子监。28岁从朱筠学,自此结识了戴震、钱大昕、邵晋涵等著名学者,闻见加广,学识增长。35岁始写《文史通义》,从此20余年间续写和修改不辍。36岁应聘编修《和州志》,此后还编修了《永清县志》《亳州志》,参与修订《湖北通志》等。41岁举进士,自知不合时好,不走仕宦道路,而往往寄人篱下,从事修志和著述。他一生著作很多,后人辑为《章氏遗书》,主要代表作是《文史通义》。
《文史通义》研究的对象,不是史事,而是史文之义,即其研究不在于历史的本身,而在于史学。何谓史学?学诚有其独见。他说:“世士以博稽言史,则史考也;以文笔言史,则史选也;以故实言史,则史纂也;以议论言史,则史评也;以体裁言史,则史例也。唐宋至今,积学之士,不过史纂、史考、史例;能文之士,不过史选、史评。古人所谓史学,则未之闻也。”就是说,以博稽、文笔、故实、议论、体裁等言史,只可称史考、史选、史纂、史评、史例,而不可谓史学。学诚对史学的看法是:
史学所以经世,固非空言著述也。且如《六经》,同出于孔子,先儒以为其功莫大于《春秋》,正以切合当时人事耳。后之言著述者,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则吾不得而知之矣。学者不知斯义,不足言史学也。
就是说,“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皆不是史学;只有经世致用,“切合当时人事”,才可称为史学。他的“六经皆史”说,也主要是论《六经》之旨在于“经世”。
学诚史学经世之说,主要是强调知时而实用。他说:“君子苟有志于学,则必求当代典章以切于人伦日用,必求官司掌故而通于经术精微,则学为实事而文非空言,所谓有体必有用也。不知当代而言好古,不通掌故而言经术,则鞶帨之文,射覆之学,虽极精能,其无当于实用也审矣。”意思是,治学必须博古而通今,考事而实用;否则,虽能考证琐细,然不算真正的学问。
经世致用,是我国史学的一个传统。明清之际,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顾祖禹等大史学家都讲求经世致用,有其杰出的史学成就。此后,考据学盛行,并由经学上的考据转到史学上的考据,出现了钱大昕、崔述等历史考据的大家,有一定的学术成就,但其中有相当多的学者局限于名物训诂的研究,视野比较狭小。他们有继承清初学者治学功力的一面,然比之顾炎武等讲求经世致用则有很大区别。学诚强调史学所以经世,提倡知时实用,要求持风气而反对徇风气,指出历史考据的偏弊,这是对史学经世思想的继承和发展。但学诚所论,“没有直接接触政治问题和社会问题,谈论基本不出学术文化的范围”。
2.重视“别识心裁”
《文史通义》多处提到“别识心裁”。所谓“别识心裁”,主要是谈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圆神方智”,讲的是史书体例问题;一是撰述与记注(或曰著述与比次之书),讲的是史书编著问题。这两个方面,都是中国历史编纂学中的重要问题。
学诚在体例问题上常谈“圆神方智”。他说“智以藏往,神以知来”。“藏往欲其赅备无遗,故体有一定,而其德为方;知来欲其抉择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为圆。”意思是,史书记事应有一定的体例,所谓“方智”,是指记载赅备,有一定之体;所谓“圆神”,是指抉择去取,不为常例所拘。他举马、班二书为例,说:司马迁的《史记》“近于圆而神”,班固的《汉书》“近于方以智”。“左氏一变而为史迁之纪传,左氏依年月而迁书分类例,以搜逸也。迁书一变而为班氏之断代,迁书通变化,而班氏守绳墨,以示包括也。”意思是说,马、班二书都是纪传体,但又各有特点,迁书体例灵活,班书体例严整,但都能适应记事之需要。学诚接着说,马、班二书各有所长,影响很大;但后人“拘守成法”,而不思变通。故特指出:
宪法久则必差,推步后而愈密,前人所以论司天也,而史学亦复类此。《尚书》变而为《春秋》,则因事命篇,不为常例者,得从比事属辞为稍密矣。《左》《国》变而为纪传,则年经事纬不能旁通者,得从类别区分为益密矣。纪传行之千有余年,学者相承,殆如夏葛冬裘,渴饮饥食,无更易矣;然无别识心裁,可以传世行远之具,而斤斤如守科举之程式,不敢稍变,如治胥吏之簿书,繁不可删。以云方智,则冗复疏舛,难为典据;以云圆神,则芜滥浩瀚,不可诵识。盖族史但知求全于纪表志传之成规,而书为体例所拘;但欲方圆求备,不知纪传原本《春秋》,《春秋》原合《尚书》之初意也。《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纪传实为三代以后之良法,而演习既久,先王之大经大法,转为末世拘守之纪传所蒙,曷可不思所以变通之道欤!
这里提出的“别识心裁”,与“方圆求备”是一对矛盾。学诚以为,史书体例,应随时变通,随历史与史学的发展而发展,不能为体例所拘,只是“方圆求备”,而要“别识心裁”,想法变通,改进体例。
正因如此,学诚主张改进纪传体,申明“救纪传之极弊,非好为更张”,想出了增设“图谱”等法,并著《圆通》篇加以理论上的阐发,还想亲撰宋史而实践之,惜未成功。
学诚在编著问题上,强调撰述与记注的区别。他说:
“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固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绳、墨之所不可得而拘,类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杪忽之际有以独断于一心,及其书之成也,自然可以参天地而质鬼神,契前修而俟后圣,此家学之所以可贵也。陈、范以来,律以《春秋》之旨,则不敢谓无失矣;然其心裁别识,家学具存。纵使反唇相议,至谓迁书退处士而进奸雄,固书排忠节而饰主阙,要其离合变化,义无旁出,自足名家学而符经旨,初不尽如后代纂类之业,相与效子莫之执中,求乡愿之无刺,侈然自谓超迁轶固也。若夫君臣事迹,官司典章,王者易姓受命,综核前代,纂辑比类,以存一代之旧物,是则所谓整齐故事之业也。开局设监。集众修书,正当用其义例,守其绳墨,以待后人之论定则可矣,岂所语于专门著作之伦乎!”
这里提出的“心裁别识”,与“纂辑比类”不同,前者是指“专门著作”,后者是指“整齐故事”;前者是“独断于一心”的“一家之言”,后者只是“存一代之旧物”的“纂类之业”。学诚在《书教(上)》谈撰述与记注的区别,在《申郑》谈“别识心裁”与“徒在其事其文”之相异,在《答客问中》讲“独断之学”与“比次之书”之不同,都是这个意思。故他特别指出:“守先待后之故事,与笔削独断之专家,其功用足以相资,而流别不能相混,则断如也。”意思是,专门著作与纂辑比类,虽然在功用上互有关系,但在流别上不能混同。
当时区别撰述与记注,或著述与比次之书,是必要而有意义的。所谓撰述或著述,即今所谓著,要有创见,有新意,甚至要自立规模。所谓记注与比次之书,即今所谓编,是就现成的材料进行整理或适当加工,编辑成书。这两种书的性质不同,任务不同,学诚对它们加以区别,是为了提高认识,以促进史学。
实际上,学诚重视“别识心裁”,就是强调“独断”与“成一家之言”,是在历史编纂学中提倡独创的思想与精神。
3.“史义”与“史德”
学诚以为史学只讲才、学、识是远远不够的,还当强调“史义”与“史德”。所谓“史义”,是指历史著述的宗旨,或是指探索学术文化演变之法则。学诚说:
“载笔之士,有志《春秋》之业,固将惟义之求,其事与文,所以藉为存义之资也……作史贵知其意,非同于掌故,仅求事文之末也。夫子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此则史氏之宗旨也。”
意思是,著述历史之义,要在记事行文的基础上,总结历史,表述思想,以达到一定的宗旨。学诚又说:
“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固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
这里提出的“纲纪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可谓“史义”之要旨。其高度概括,而言简意赅。据之推测,大意是说,著述历史,要对客观事实的演变探明法则,或揭示要点。
学诚对于“史义”,尽管一再强调,但无具体阐述。只是他谈到著述儒林、文苑列传之义时,透露了一点“史义”的大概。他说:“儒林列传当明大道散著,师授渊源;文苑列传当明风会变迁、文人流别,此则所谓史家之书非徒记事,亦以明道也。如使儒林、文苑不能发明道要,但叙学人才士一二行事,已失古人命篇之义矣。”就是说,写作儒林、文苑列传,不只是写学者文人的行事,而主要是对学术文化“发明道要”,即写出学术文化的演变及传授渊源派别,俾使后人可以得到启发。这里说的“道”或“义”,并非指仁义之道、伦理之义,而是指学术文化之道、著作之义。
所谓“史德”,是指著述历史的写作态度,也就是讲求史学家的思想修养。刘知几曾提出过史学须有才、学、识“三长”,还谈到过修史的态度,只是《史通》中未有专论。学诚肯定刘氏的才、学、识之说,但又以为不够,于是提出“史德”论。他说:
“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盖欲为良史者,当慎辨于天人之际,尽其天而不益以人也。尽其天而不益以人,虽未能至,苟允知之,亦足以称著书者之心术矣。而文史之儒,竞言才、学、识,而不知辨心术,以议史德,乌乎可哉!”
意思是,著述历史要有史德,要做到“尽其天而不益以人”。这里的“天人之际”,实际上指的是历史著述过程中的主观和客观的关系问题。“天”是指客观的历史,“尽其天”是要求著述符合史实;“人”是指人们的主观意识,“不益以人”是要求人们对客观历史不掺杂主观偏见。
《文史通义》中的“文德”论,是与“史德”论一致的。学诚说,“文德”的要求是“必敬以恕”。所谓“敬”,就是“气摄而不纵”“心平而气有摄,自能变化以适度”,即要求行文审慎而文如其事。所谓“恕”,是要求“能为古人设身而处地”,即要求论史必须设身处地地具体分析。也就是说,对待客观历史,既要尊重,又要具体分析。这是很有意思的见解,对“史德”论实是补充。
学诚自言,《史德》篇“与《原道》《原学》诸篇足相表里”。《原道》三篇探究道的本原,强调“道原于天”,道器合一,论道是“万事万物之所以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原学》三篇探究学之根本,强调“下学而上达”,即事以达道。这与《史德》篇强调“当慎辨于天人之际,尽其天而不益以人”,可以互相发明,其中所谓“天”“人”概念,基本上一致。
但应当指出,学诚不论是讲史学“经世”“别识心裁”,还是讲“史义”“史德”,都有其封建主义的思想烙印与“实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