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发丝,细而温柔,软/软地洒在少女乌黑的发顶,覆在羽扇般地睫羽上,如蝉翼般晶莹剔透。
老旧的板门唱着吱吱哑哑的挽歌,飘着细雨的院中白练翻飞,正厅门口的摆着一只熄了火的铜盆,有风吹过纸屑飘扬。
听到开门声,院中冲出几个人来,领头的正是小伍。一身血衣已换,腰间缠着白布,眼中藏尽血丝。看见楮知忆他一愣,随后梗着脖子嚷嚷:“你还敢来。”手一挥,“兄弟们,把她给我哄出去,哄出去。”
身后拿枪的人却不敢动,讷讷的提醒:“伍哥。”
“命都没了。”小伍转头怒吼,使劲地一抹眼睛,眼泪刷就流下来了,“要不是她跟咱们师座毁了婚,咱们师座会亲自送凤临九么?师座一生孤苦被人误会,好不容易容易有个喜欢的,还被人嫌弃……唔唔……”捂住眼睛,眼泪成串成串地越过纸缝砸在地上,痛苦地哭着,“全世界的人都误会咱们师座,以为有个知心知意的,结果还被人嫌弃了,师座该多绝望才他娘的要亲自去送凤临九那个王八蛋啊,呜呜呜……”
凤临九是南京特派员,此次回南京其实事关凤歧未来,且夫人在凤歧城罹病,于情于理凤歧城都该有个位高权重地往南京一叙。百里司宸送凤临九该是百里霖授意或默许的,跟楮知忆毁婚完全不相干。
这些,楮知忆都知道。
可是,她仍然想,如果她不毁约,百里司宸会不会因为自己而留下……
小伍一哭,大家都悲痛起来。每个人都捂着眼睛哭着一团:“可是师座交待的不能让她受委屈,我们不能不听师座的话啊。”
明明飘着细雨湿润宜人,偏偏她喉管粘如生锈,一张口痛如火灼,声音哑如破锣:“让我,看看他。”
捧着青花罐子的五婶迈出大厅,一步步走到她眼前,将手里的坛子递过去,两眼通红:“家里不好摆,刚烧的。”
刚、烧的!
不知是什么挡住了视线,模糊了眼前,楮知忆摸索着接过青花坛,双臂沉似千斤压得双膝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我,给他上柱香。”她张了张嘴,却不敢抬头因为眼泪不断不断地砸在青花坛上,止不住,仿佛天上的雨,下不完似的。
“不太方便。”小伍一口回绝了,“你既然已经毁了婚约,要改嫁日本狗,就没有必要给师座添堵了。”一把抢过青花坛,“你回去吧,免得我们师座看见了误会,以为你对他有意思,连走都走不安心发。”
楮知忆怀里一空,却没有去抢,低声道:“是,只怕,他也不愿意看见我。”
是她亲手推开了他,他死后不想见她也是应当的。
楮知忆抬手摸去脸上的水,抬头看向小伍,道:“森田那边我有计划,你们不要贸然行动了。既然他让他们活着,就好好活着,不要……”喉咙一梗,哑声道,“不要辜负他。”
说完,转身便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跑,不知道跑了多久,等停下时,却发现站在了黄金银行的门口。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是对生命逝去的恐惧还是因为那个人曾经跟自己有过那样亲密的接触过,她甚至到现在还不知道当初他让她来黄金银行的目的。
于感情,她还很懵懂。可是,她却清楚的感受到一股来自心底的力量,一种可以让她为他去做任务事甚至去死的力量。
她坐在黄金银行的台阶上,哭得像个孩子,脑子里绕不开的是那张妖/娆的脸和那一声低低的叹息“小东西,你会明白我的……”
“不明白,我不明白……”
呜咽的哭声夹着雨一点点地吹散在风里,夜幕入色,街灯渐起。百里司羽赶到的时候,就看见到黄金银行金漆大门口的大通天柱下蜷缩着一道娇小的人影,如墨般地长发披散在身后,仿佛被一层黑茧裹住的幼兽,在黑暗中发出压抑而凄厉的哀鸣。
外公死的时候她没有哭,因为她很清楚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怎样才能为外公报仇,怎样可以手刃仇人,哪怕这一路鲜血弥漫,哪怕到最后她死在黄泉。
可是现在她却怎和都忍不住眼泪,怎么都控制不住。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掏走了,连着所有的空气和力气都被带走了,只剩下了一只空荡荡的壳子。
没有可能了,再也没有可能!
她想告诉他,如果给外公报了仇,她还没死,愿意为他所驱,愿意尽一分力。可是,没有等到她报仇,他却已经走了。
百里司羽惊愕地在她面前蹲下,缓缓地拍着她的后背,第一次他发现语言是这样的无力。这样难过的楮知忆,他不知道要怎么安慰。
“楮知忆。”百里司羽小心地拍了拍楮知忆不断颤抖的肩膀,低低地叫站她的名字。
他甚至连大声都不敢,生怕大一点声眼前的人就会碎掉。
他的声音仿佛一道开头,刚一落下,那哭声便渐渐落了下去,由深入浅,那剧烈颤抖的双肩便渐渐稳了下来,渐渐恢复平静。他骨节分明的掌下却分明地感受她肩胛骨因用力克制而隆起,每一寸肌肉/因压制而紧绷。
但这个时间并没有持续很久,耳边的哭就消失了,只是掌心处那纤瘦的肩胛仍硬如坚石。
她到底,在排斥他!不愿意在他面前软/弱。
百里司羽压下满心的苦涩,低声道:“楮知忆,你要是难过,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不要憋着……”顿了顿,艰难地吐出一句,“你要不想看见我,我站远些。”
历来高高在上,越过洋,见过冰川喝过洋墨水的少帅,何时如此谨慎卑微,却因着她的悲喜而颤颤巍巍。
“没有关系。”楮知忆就着袖子擦了擦眼,脑袋自怀在膝盖上的双臂间抬起,抬头看他目光仍然清越,只那眼底的红线诉着前一刻的哀伤。
“地上凉,别受风了生病。”百里司羽解下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他的手虚虚地压在她肩上,这是怕她又扔了。
这次楮知忆没有扔,安静地感受着从衣服里渗透过来的暖意,慢慢地一点点地找回自己的神智。
从知道火车爆炸开始,她压抑了一整天,现在终于发泄出来了,也坚定了接下来要做的事。
楮知忆低低地说:“段天……是日本人。”
百里司羽一惊:“你怎么知道?”
“他驻在麓山,我来凤歧前和他有些过节。”
“那你还要跟他在一起?你疯了?”
楮知忆摇了摇头:“我只是告诉你,往后,如果让我知道你跟日本人苟且,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楮知忆站起身,握住了西装领子,将衣服从身上扯下来,递还给他,眼底闪着无比坚毅的光:“百里司羽,若有一日,你为万军之将,请为脚下这片土地图谋。为军者,不该以手段谋权,而该以智能为天下谋。这是,百里司宸和你的不同。但你有你的难得,你喝过洋墨水,心有雅量也果决,哪怕没有百里大帅,将来也必为将为帅。愿你前程似锦,心怀天下。”
百里司羽怔怔地接过自己的外套,一时有些恍惚。若是以往她说这番话,他早估计又该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气笑了,可是现在,他的心底莫名的一空,仿佛这是她的诀别,说完这一句,转眼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楮知忆顿了顿,道:“拆人婚事,总归不地道。但楮知妍并非贤良之辈,你既分手了也便分了。”
“所以,你要去哪里?”百里司羽一把握住她的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可以帮你。”
“如果这种事都要人帮,我也枉为人了。”楮知忆抽回手,低声道,“与我的婚事,你不必介意。之前你我素不相识,革命本就是为着自由恋爱,你有追求幸福娶自己喜欢人的权利。我从来没有怨过你,何况,我来麓山其实也是为了解除婚约的。所以,你不必愧疚。”
“楮知忆!”百里司羽怒恨得咬牙切齿,“好,我们什么都不是,但一道查了一起案子,一起抓了阿辉怎么也算经历一场的生死之交吧?哪怕是个普通朋友,我问你你要去哪里,发生了什么,你也该告诉我一声吧?出于礼貌,你也该告诉我一声吧。楮知忆!”
“明日,楮知妍会告诉你的。”楮知忆拍了拍染了泥色的裙子,冲他微微点了点头,“告辞。”
百里司羽这才发现她的膝盖裙子全是泥,立刻把自己的外套系在她腰上。
她竟然那样瘦,那样弱,他只需一只手臂就可以圈住她腰身,袖子系在她的腰间长长的垂了下来,像裙子的穗带。
她一身泥泞,却似立于风雨中的青松翠竹,孤绝摇曳,再也没说一句话。
百里司羽知道逼她无用,淡淡叹了口气:“不管你要去哪里,今日总该回楮公馆的,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