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四四年三月,李自成进京。崇祯自缢、明朝灭亡,虽然在历史上这是天翻地覆的大事件,但对北京城里的普通老百姓来说,不管谁当了皇帝,惊惶之余,每天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在经历了短暂的恐慌之后,老百姓发现大顺军倒也军纪严明,虽然实行了全城戒严,又大肆搜捕在逃的明庭官员,但对普通百姓还算秋毫无犯,于是渐渐安下心来。
不仅如此,大顺军还为了平抑北京城物价打击奸商、开仓放粮,又宣布免除赋税,北京城也渐渐恢复了几分昔日繁荣的气象。
虽然李自成还没有正式登基称帝,但老百姓或是为了表忠,或是为了避罪,一时间山呼“大顺永昌皇帝万岁万万岁”之声不绝,大顺的官员、降顺的前明官员,自然不会落后。
老百姓是现实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再说了,小家小业的也不知疼在哪里,疼的都是有万贯家财的主。
这一天下午,在北京城百顺胡同一间普通的四川茶馆里,坐满了前来喝茶听说书的人。四川茶馆都是自斟自饮的盖碗茶,一整天仅收一次的茶费,可以从早坐到晚,便宜实惠,这儿既是休闲娱乐的场所,也是人们探听消息、散布传言的场所。这不,说书人正兴致勃勃地讲起来京城刚刚发生的事情。
“李闯王刚一进京,就率亲军急忙赶往国库,当他打开国库大门时,大吃一惊,久久说不出话来!各位,您们猜猜看,这大明国的国库里到底有多少银子?”
说到这,说书人卖了个关子,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
身为普通百姓的茶客们一个个都如饥似渴地瞪着双眼,等着下文。茶馆里的小二们早已准备好,一个个端着空盘子快速地走过各位茶客的桌子,茶客们知趣地丢下几个铜板。几分钟后,小二们依次将盘子里的铜板都丢入说书人面前的木箱。
说书人看了看今天的收获,满意地点点头,当即放下茶杯,将醒木一拍,说道:“一共才几万两白银!”
茶馆内顿时传来一阵惊叹。
“堂堂大明国,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富有四海,可谓无所不有,但偏偏国库里只剩下区区几万两银子!这点银子能做什么,发军饷?招募新兵?制造西洋大炮?吓,连个零头都不够,银子太少太少了,什么都做不了!”说书人说得兴起,更是慷慨激昂,“几万银子多吗?就咱们京城里做生意的,勾栏胡同的何关门家布、前门桥陈内官家首饰、双塔寺李家冠帽、东江米巷党家鞋、大栅栏宋家靴,哪一家不是随随便便拿出几万两银子来?至于那些大盐商、茶商、木商们,别说几万两,就算是一百万两白银,也是拿得出来的。”
见茶客们一个个鼓起眼睛惊讶地望着自己,说书人得意地一笑,继续说道:“现在,大家不免要问了,为什么大明国的国库里只有这么点银子呢?那是因为大明国的开销太大。满洲人和大顺军,每年都要花费上千万两白银的开支组建军队去打仗,虽然每战都丢盔弃甲,但总兵们还是一味要钱、玩寇自重,士兵们吃都吃不饱,怎么去打仗?结果敌人越打越多,户部岁收入再多也是入不敷出,当官的呢?只顾着自己风流快活,完全没把朝廷当回事。最困难的时候,崇祯爷曾经向京城里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们求助,要大家帮忙捐款助饷。武清侯李国瑞说没钱,把家中杂器摆到大街上出卖,内阁大学士魏藻德仅捐五百两,周奎周国丈勉勉强强捐了一万两,比起王永祚王公公、王德化王公公、曹化淳曹公公他们各自捐了五万两银子来,实在是天壤之别。可是,就算这些大忠臣把自己的银子都拿出来,这点钱也完全是杯水车薪,救不了大明国。”
说书人似乎对明末朝政极为熟悉,说起这些几天前跺跺脚北京城都要摇一摇的名字来相当顺溜,也毫不避讳。
本来这些秘闻只能在私下传播,否则仅凭妄议朝政、妄议朝臣这条,被告上朝廷,那都是死罪一条。只是如今李自成进京,曾经高高在上的明朝大人物们一下子成了阶下囚,即使没被抓捕也战战兢兢躲在家中,不敢出来多管闲事,倒是让说书人发挥起来少了很多顾忌。
“不过,”说书人“刷”地一下展开了手边的扇子,继续说道,“当闯王走进皇宫,打开皇帝私有内库的时候,却再次大吃了一惊,更甚于看到国库的吃惊。在座的各位,你们说又看到了什么?”
面对一双双渴望求知的眼睛,说书人得意地说道:“银锭子!那可是满仓库的白银锭,堆得老高老高,整整十几个仓库,足足有上千万两!白花花的银锭子,因为放得太久,很多都生锈了。这些银锭子,有的是永乐帝时候留下来的,有的是万历爷时候留下来的,有的是抄没了魏忠贤的家产,大家想想,魏公公权倾天下多年,怕莫是攒有几千万两白银,这些钱都由锦衣卫送进内库,几百头骡子运了十几天还没运完。最后一部分呢,就是三饷了,三饷岁收入达到了两千万两,几年下来,花了不少,却也存了一些。为什么这些银子没有送到国库去呢?那是因为崇祯爷遵循祖训,不敢乱花,这笔钱就叫做内帑,也就是皇室的藏金,却没想到都落在了李闯王的手里……”
“胡说八道!”坐在茶馆角落处低头饮茶的王世德[1]两眼都快要冒出火来,若不是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几乎就要拍案而起怒斥一番了。他起先还见说书人讲得头头是道,却没料到越说越离谱,为了吸引茶客听书给钱,居然信口胡诌。
王世德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一职,颇有些经事的能力,年少得志,常常出入宫门,穿梭于皇亲权臣之间。明灭之后,王世德对崇祯帝仍忠心不二,当时坊间多有砭诽前朝的传闻,于是他愤怒著书,留下一部《崇祯遗录》,试图以自己亲历的明末之事维护明朝皇室。
这个关于崇祯内帑的历史推演,不妨以王世德为主人公,因为有关内库的情况,王世德再清楚不过了。
[2]明代建国伊始,有十库。其一为内承运库,贮缎匹、金银、宝玉、齿角、羽毛;其二为广积库,贮硫黄、硝石;其三为甲字库,贮布匹、颜料;其四为乙字库,贮胖袄、战鞋、军士裘帽;其五为丙字库,贮棉花、丝纩;其六为丁字库,贮铜铁、兽皮、苏木;其七为戊字库,贮甲仗;其八为赃罚库,贮没官物;其九为广惠库,贮钱钞;其十为广盈库,贮纻丝、纱罗、绫锦、紬绢。另外还有天财库,亦名司钥库,贮各衙门管钥,亦贮钱钞;还有供用库,贮粳稻、熟米及上供物等等。
在建国之初,这十库分属户部、工部、兵部来掌管。内承运库,也就是所谓之内库,以前属于户部管理。正统英宗元间,朝廷考虑到漕运的运力有限,就将南方七省应该负担的四百万石漕粮永久性地折成一百万两白银运往内承运库,这大致岁收入百万两白银被称为金花银,从此归于皇帝私人所有,区别于国库的太仓库。不过,内库也因此承担了京城武将的俸禄开支和部分宫廷开销,每年所剩无几,还不时地被朝官要求去填充空虚的国库。
而所谓“国库”的太仓库,是在正统七年设立,专门用于存储金银,又称“银库”,以往十库中绵丝、绢布及马草、盐课、关税,凡折银者,皆入太仓库。籍没家财,变卖田产,追收店钱,援例上纳者,亦皆入焉。崇祯末年,国库空空荡荡,这是确实无疑的,说书人提到太仓库只有几万两白银,那也不足为奇。
说书人对内库情况的描述已经完全失真了,在崇祯末年,王世德曾几次受命前往内库调集银两转移至太仓库,对于内库同样空空如也的情况了然于心,哪里可能剩有上千万两白银!
说书人越说越高兴,唾沫横飞。王世德却已没什么心思听下去了,只得自我安慰,这不过是说书人的谋生之道罢了,如果不危言耸听语出惊人,只怕也没什么人捧场。
这几天装成普通百姓的模样,窝在这个茶馆,王世德每天都能听到这位说书先生的故事,本还指望得到些北京城最新消息,谁知道今天居然听到了这段匪夷所思的流言,着实令人愤慨。
可是,王世德蓦地心念一动,流言从来就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难道这其中有什么蹊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