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位现代作家的全集，是我一读再读、真正有着“百读不厌”的感觉的，一是《鲁迅全集》，一是《孙犁全集》。实际上，孙犁先生最为推崇的作家，也是鲁迅。
孙犁先生视鲁迅为“真正的一代文宗”，认为“书，一经鲁迅作序，便不胫而走；文章，一经他入选，便有了定评，能进文学史；名字，一在他的著作中出现，不管声誉好坏，便万古长存。鲁门，是真正的龙门”。孙犁先生的判断，来自他阅文三千之后的真知灼见。他认为，上溯下延，几个时代，都难以找到可与鲁迅比肩的人，梁启超、章太炎、胡适，都略逊一筹。
也因此，孙犁从年轻时一直到晚年，都对鲁迅推崇有加。他青年时就写过《少年鲁迅读本》、《鲁迅·鲁迅的故事》、《鲁迅论》等长文和单行本。晚年所写的十本耕堂“小书”里，几乎每一本里都有向鲁迅致敬的文字。他自己买古书、读杂书，有时也会根据鲁迅日记里的线索，去搜寻、购买和阅读。
孙犁先生对自己的文字，骨子里有着相当的自信，但他在为《晚华集》写的后记里却坦言：“鲁迅先生的思想、感情、文字，看来我这一生一世，只能是望尘莫及，望洋兴叹，学习不来了。”这是一位大师在另一位大师面前的自谦。实际上，孙犁先生的云水襟怀和文字神韵，直追鲁迅。
请看他为《远道集》写的后记里的一段文字：“夜深了，月光从窗口射进来，也有些凉意了，我钻到蚊帐里去。记忆里的那条路，还在眼前伸展，渺渺茫茫，直到我真的进入梦境，才忘记了它的始终。”接下来的四句，他干脆写成了诗行：“我的记忆中断/窗外明月高悬/壁虎仍在捕捉/蟋蟀仍在唱歌。”
我觉得，无论是心境、情怀，还是文字的意象、神韵，孙犁都是深得鲁迅精髓的。我甚至认为，他的《铁木前传》，也有向《阿Q正传》致敬之意；他晚年的耕堂十种散文集，在思想深度、文学神韵、文体形式上，都承续了鲁迅诸多杂文集的“文脉”和“神韵”。鲁迅散文、杂文的那种斑斓多姿，只有在耕堂十种散文集里才能看到，而在别的当代作家的创作集里几乎很难找见。
孙犁先生晚年作文，十分讲究“节制”。不仅感情上是节制的，文字上更是删繁就简、适可而止，正如汪曾祺为自己的《蒲桥集》写的那段“夫子自道”一样，“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皆有情致”。也因此，他的文字像鲁迅的文字一样，十分耐读。
他的《秋凉偶记》里“扁豆”那一小篇，区区数百字，写战争年代他在山里，住在一位独身的老游击队员家里，结尾写道：“每天天晚，我从山下归来，就坐在他的已经烧热的小炕上，吃他做的玉米面饼子，和炒扁豆。灶上还烤好了一片绿色烟叶，他在手心里揉碎了，我们俩吸烟闲话，听着外面呼啸的山风。”真是铅华洗尽，而又有着辽阔的意境。
《觅哲生》也是一篇不足千字的散文，写的是对战争年代里失散了的一位青年学生的怀念，结尾这样写道：“越到晚年，我越想：哲生到哪里去了呢？有时也想：难道他牺牲了吗？早逝了吗？”至此便戛然而止。无论是感情和文字，都节制到如鲁迅所说的向子期的《思旧赋》的境界，“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但是，留在文字之外的“青春遗响”，却又那么沉痛可感。这就是文学大师的功夫了。
像鲁迅一样，孙犁先生的文字里虽然也是“笑影少”，但时常还会有一些冷幽默。例如他晚年要独自料理生活，不得已要“用绳子把钥匙系在腰带上”，对此，他在《新居琐记》里写道：“从此，我的腰带上，就系上了一串钥匙，像传说中的齐白石一样。”进而又自嘲说，“我曾经打断身上的桎梏，现在又给自己系上了绳索。我曾经从这里走出，现在又回到这里来了”。在《庸庐闲话》里写到“我与官场”时，说自己一向“怕见官长”，“凡首长请文艺界名人吃饭，叫我去，我都不去，后来也就没人再叫我了，因此也没有吃好东西的机会”。这都是他不动声色的、鲁迅式的冷幽默。
如果再细致一点加以品味，我还觉得，孙犁先生的编辑艺术、文学书简、写“书衣文录”（代替写日记），以及在对待经常交往的几位比较亲近的青年朋友的态度上，甚至于理书、包书这等小事，都承续了鲁迅的美好传统，有意或无意中在延续着一种温润的“文脉”。只可惜，孙犁先生远行之后，世上再无耕堂式的文字可读，那温润的文脉，怕是真的要成“曲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