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七年二月,青年作家周瘦鹃将自己的一部欧美短篇小说选集译稿交给中华书局,以《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为书名,正式出版。书出版后,中华书局将样书送到教育部审定。如获通过,可获得一些来自教育部的奖励和资助。这年十一月三十日,《教育公报》上刊出了当时送报到教育部的一些参评图书的评审意见。其中一份《通俗教育研究会审核小说报告》中,刊布了这样一段评语:
“《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凡欧美四十七家著作,国别计十有四,其中意、西、瑞典、荷兰、塞尔维亚,在中国皆属创见,所选亦多佳作,又每一篇署著者名氏,并附小像传略。用心颇为恳挚,不仅志在娱悦俗人之耳目,足为近来译事之光。唯诸篇似因陆续登载杂志,故体例未能统一,命题造语,又系用本国成语,原本固未尝有此,未免不诚。书中所收,以英国小说为最多,唯短篇小说,在英文学中,原少佳制,古尔斯密及兰姆之文,系杂著性质,于小说为不类。欧陆著作,则大抵以不易入手,故尚未能为相当之绍介,又况以国分类,而诸国不以种族次第,亦为小失。然当此淫佚文字充塞坊肆时,得此一书,俾读者知所谓哀情惨情之外,尚有更纯洁之作,则固亦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鸣鹤矣。”
这段文字写得十分精到、漂亮,不仅充满真知灼见,而且文辞优雅,富有情采。该肯定的,都予以了充分肯定,对不足之处,也指正分明,令人心服口服。如果用后来唐弢先生所说的“书话的散文因素需要包括一点事实,一点掌故,一点观点,一点抒情的气息”来衡量,这无疑也是一篇标准的文艺“书话”。
当时一般人都不知道,这段文字是出自鲁迅先生之手。是知堂老人后来回忆说,其时鲁迅正供职教育部,在社会教育司任科长,这份评语就是鲁迅亲自撰写的。教育部对周瘦鹃这部翻译小说最终的结论是:“复核是书,搜讨之勤,选择之善,信如原评所云,足为近年译事之光。似宜给奖,以示模范。”
两年之后(一九一九年),周瘦鹃果然收到了中华书局转来的一份来自教育部的奖状:“兹审核得中华书局出版周瘦鹃所译之《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三册,与奖励小说章程第三条相合,应给予乙种褒状,经本会呈奉教育部核准,特行发给以资鼓励”云云。知堂还回忆说,鲁迅对于周瘦鹃能采译英美以外的作家的小说最是称赏,有“空谷足音之感”,只是可惜不多,因此鲁迅原本很希望周瘦鹃继续译下去,给新文学增加些新鲜的气息,可是不知怎的,后来周瘦鹃不再有此类译作问世。
事实是,周瘦鹃当时并没有机缘看到鲁迅先生的这段评语。当他后来也是从知堂回忆中得知这段掌故后,他几乎已经中止自己的翻译生涯了。周瘦鹃后来在《永恒的知己之感——追念我所敬爱的鲁迅先生》一文中说:“我才知道鲁迅先生和我有这么一段因缘,不由得感激涕零,深深地引起了知己之感。”他还回忆三十年代他去内山书店买书看书时,“总能看到鲁迅先生坐在店堂后面的藤椅上,和店主内山完造在那里聊天。我对着这位文艺界的巨人,有些自卑的感觉,不敢前去招呼,只是远远地看他几眼,废然而去。如果早知道我年青时蒙他老人家刮目相看,那一定要走上去致一个敬礼,表示我这一份永恒的知己之感。”
鲁迅先生和周瘦鹃的这一段动人的文字因缘,也使我想到了另一个话题。按说,鲁迅的这段评语,只是他作为政府“公务员”而撰写的不署个人名字的“职务文字”。职务文字而能写得如此优雅讲究,毫不敷衍,先生从文、治学之认真和敬业的态度,由此亦可见一斑了。再想到今天的一些政府官员,无论大小会议,动辄就用秘书或手下起草的八股公文,千篇一律,空洞无文,味同嚼蜡,面目可憎。与鲁迅先生这样的“职务文字”相比,真乃霄壤之别,岂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