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诸成龙接到了招工录取通知书。
不知什么原因,苍皇1977年招工,原定1978年4月到接收单位,现在提前到1978年的元月初。
也就是说,诸成龙他们到三工程局报到的时间是1978年元月,比原来的时间提前了三个月。1978年春节前夕,诸成龙要走了,收拾行李,一包换洗的衣裳,一个铺盖卷。
卿少蓝原来给他买了两双袜子,他一直舍不得穿,现在叠得整整齐齐装进挎包。目光又落在几本硬壳书上,愁没地方放。卿少蓝说,放到尼龙袜子上不就得了,他说,心疼你给的东西,怕压坏了。她会心地笑了笑,还是硬塞进挎包,然后找根棍子,将行李分成两头挑。
要出门了,诸成龙再次环顾了一下男生宿舍。韩磊隔的篱笆墙还在,贴的报纸已变黄。他床铺上的竹帘子,已经被他们当柴烧抽得稀疏,麻绳露出来了。篾编的顶棚,倒挂的几把锄头已生锈。
外头风吹青苗在拔节,田埂交织,直到鱼脊山下,那里有条知青们称之为安全通道的地方。这条通道是诸成龙奔赴县城的必经之地。
虽说要低调地离开这里,但心中涌入的别离情绪,仍像翻江倒海。对视的是卿少蓝一双愁苦的眼睛。
他说别送,卿少蓝的眼圈就红了。他们约好了,在他临走头两天她要回来送。她的心情好转了一些,问他走大路,还是小路,他说小路。她笑了,说,平时想躲,现在不存在了,人家瞿颖芳不是走了大道嘛。
瞿颖芳早于他离开。他仍坚持走那条偏僻小路。快到偏僻的小路时她就转去,回知青组看门。诸成龙长嘘了一声,两个行李卷上肩了。知道这一步,真正象征知青生活结束,新的一天到来。诸成龙迈出来了。同时他又想,安沟知青组虽未轰轰烈烈,可也厚重。蹉跎岁月里,有许多东西,值得他去认真回味感悟。踏上小路,进到一个隐蔽的山坳,什么也看不见了。走的是一条到城的捷径。约莫十几分钟,山下苍皇县城一片灰色瓦房展现在他的面前。映入他眼帘的,首先是城北那面山坡,依稀可见的刺槐,点点刺目坟丘。下山的路,是一条傍山小道,尽头是一条铁路。满是黄泥颗粒的小道走着很费劲,行李也变得沉重,下山腿有些颤抖走不稳。喘口气后,他就坐在路旁一块石头上歇息。看着这条小路,睹物思人,不免有几分感慨。曾几多次,与卿少蓝回家路过这里。快到小路尽头了,最后瞅了一眼抛在脑后的那座山坳。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仿佛还觉得她就在那座山坳上看他,对他挥动那红纱巾。
冷风吹来,他全身抽紧,挑着担子飞速下山。闪过的是贫瘠的山坡,野生的黄杨树,枝条锐刺,被风吹动发出一阵唰唰的响声。铁路是个分水岭,农村和城市在这里豁然分开。逐渐地,眼前开阔起来。山下簸箕形状的县城,有少许新建砖楼与灰的瓦房相间。人也文质彬彬了许多,不像安沟梁上,半夜两口子吵架,大早起来婆娘便在滚洞子河口骂。遇见熟人就扯起嗓子喊,把男人搞臭。他还发现有一户,那家有个傻子,用大粪舀子捅灶头挂的熏腊肉,那腊肉咚地掉进脚盆,盆里还有洗脚水没倒,就把肉在那水里洗,然后拿到锅里煮了吃。他看到恶心得跑到一旁吐。说来农民最多的奢望,就是三月三逛会。得给娃买个泥巴捏的狗咬咬吹;站在板凳上看汉剧,饿了叫碗凉甜酒喝,上面漂着几颗枣。甜酒是井里凉水,糖精勾兑。诸成龙在笑,笑那些农民,而他已不是了。
进城后琢磨着,离单位报到上班还有几天时间,与卿少蓝一起,先把城里的炕炕馍和油炸饺子吃个遍再说。可等他中午回到家,发现他的计划可能落空。母亲沈桂花说昨日有个大眼睛女孩来这儿找过他,广播站隔壁的。
应该是王亚芬,诸成龙心里一喜。想淡然,她却清晰地冒出来。
沈桂花接着告诉他,那女娃说你要是回来,叫你一起参加个同学聚会。他一听,就猜想是被招工走的那一伙人。他的班长,现在又一块分到三工程局的杨勇,肯定是他组织的,他喜欢这。
诸成龙皱着眉头有些犯难了。他不大喜欢与同学接触,再说明天卿少蓝要回来。沈桂花说,你就去吧,少蓝回来,说不定她也会撵去。诸成龙肯定地说,不会。她不会去撵那顿饭吃。母亲说,她不是班长吗?诸成龙说,不是一个班的,如果是杨勇搞的,可能大部分是一班的。母亲又说,卿少蓝明天回来我来招呼。诸成龙心里盘算,即使明天聚会,顶多6点钟就吃完了,再回来陪她也不迟。就对母亲说,你明天哪儿都别去,等卿少蓝回来。到了明天,我先去吃饭。
第二天吃完饭后从食堂出来,绕着满是大窟窿小眼睛的月河滩,诸成龙一脸不高兴,后悔今天真不该来。聚会间瞿颖芳提及他与卿少蓝闹别扭不仅叫他尴尬,也是有所指。王亚芬确实心里不舒服,却在劝他。诸成龙望着她说,关键是你。王亚芬故作坦然笑。她没有想到那晚与他约会,姜国菲在场,并告诉了瞿颖芳,使这件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她瞅着他说,就是同学关系,只要她不再误解就是。王亚芬指的是卿少蓝。
窟窿小眼的路不太好走,不断有软的沙子陷下去。
诸成龙便松了口气,告诉她说,我走的头两天,与卿少蓝已和解。我就害怕别人再把这件事情翻出来,折腾得叫人都不痛快。你看姜国菲也挺尴尬的。瞿颖芳干吗非得要扯这件事情?当着杨勇、耿浩和李前进他们的面。
王亚芬秀眉轻轻皱了一下,在看他打水漂。
石片子只在坑水舔了一下就沉了。大坑跟前有台淘金的机子,一盏独电灯,照亮王亚芬皱起的秀眉。对于瞿颖芳她倒无所谓,现在诸成龙所说的和解,倒是叫她不舒服。她是个聪明女生,没有轻易袒露心思,愁眉一闪,说,诸成龙哇,今后你得跟瞿颖芳搞好关系,都在三工程局了。
诸成龙欣然说道,只要你没啥。王亚芬反问他,我能有啥?看诸成龙没回答上来,一笑,又说,好同学总是那样惹人注目。他听王亚芬这么说,就像吃饭时杨勇对他俩敬酒一样高兴,意味着他现在已与王亚芬画等号了。同时得到王亚芬的重视,诸成龙觉得意义非凡。王亚芬也承认是他新的工作单位,引起了她的注意。在此之前,高七三级除了几个推荐上大学的外,还没有哪个能比诸成龙目前的发展态势好。
你几时走?到了回家的西城门洞子,王亚芬问他。
诸成龙尽管聚会时已告诉是1978年春节前,可还乐意再对王亚芬说。除了瞿颖芳以外,杨勇在三工程局的沙石厂,姜国菲在浇筑班。诸成龙又一五一十告诉王亚芬,就是没有炫耀他分到宣传科。始终保持清醒,那是他觉得比不上她。仅是他家那个厨房兼卧室,父母搓板子织布,寒碜的样子,就不会在王亚芬眼睛里瞧。可是他又舍不得很快就从广播站这边回去。王亚芬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想象着她去他家,是怎样走完那黑洞洞的过道,他母亲又是怎样边兴高采烈瞅着她漂亮的脸蛋看,边把双粗糙的手藏到背后,满屋子烂布的味道,咯咯笑了。最终他把她送到十字路口说,天都黑了,今天聚餐你又没吃饭,快回家,你妈在等你。
这边卿少蓝正在等他回家。诸成龙一跨进来,一眼看见两小箩筐过年的谷子在电灯下泛着亮光。他面露惊诧。卿少蓝就把情况告诉了他。
11月初,她帮诸成龙补交了误工补贴,工分已猛增至近千。但八队年底分红一般安排在腊月二十左右,现在才阳历12月。考虑到他们要走,昨晚卿少蓝找到队里叫给他们提前分红,今天她就把谷子挑来了。
诸成龙听明白后,就心疼起来了。近百斤谷子,她挑着走,要过两道河坝,一条铁路。于是,他凑到跟前,要看那被扁担压出的印子。卿少蓝不让,爬上梯子,与沈桂花把金灿灿的谷子抬到楼上去了。
沈桂花仔细把谷子装进蛇皮口袋,心里乐开花。她从未见到如此多的谷子,城里供米才百分之二十。
装完,一边给卿少蓝扫衣裳上的灰尘,一边埋怨诸成龙。
诸成龙说,其实我也想早点回来,可走不开。
卿少蓝觉得没关系,说,早回来我也在烤火。
沈桂花就赶紧将炭火加大。诸成龙坐在卿少蓝身旁,联想到聚会时几个女同学妖精的样子,再看看她纯朴的漂亮,心里高兴死了。心想如果她去,肯定比倒她们。诸成龙又想着,假若卿少蓝问他聚会的情况,他应这样告诉她。
卿少蓝伸出烤火的一只嫩手去捏他肩膀上的一根断发,没事似的说,其实人还是要融入社会。
诸成龙脸皮便有点隐隐发烧,觉得她是在批评他与社会不接轨不交流。诸成龙认为接轨的意义不大,所以我行我素惯了。知道对方一贯矜持和清高,一时很难说服他,卿少蓝就用火钳不停地架火,木炭搭了拆,拆了又架。诸成龙却有些忍不住了,说,你要是去聚会,也会成为焦点人物。卿少蓝一下就猜到王亚芬肯定在那儿。
诸成龙开始恭维她,说,聚会的女生中都比不赢你。
诸成龙没有隐瞒地在讲述,但卿少蓝心里还是有些酸溜溜。她清楚参加聚会的王亚芬各方面比她略胜一筹,表面轻松地说,不见得哪个都能比赢吧?但是脸上颜色明显不好。诸成龙就有些窘,左右为难,照实告诉卿少蓝,却引起了她的不快。卿少蓝看到他尴尬,才一笑,说,同学聚会,也算是融入一个方面,都是参加工作的人了。没再提及王亚芬的事,诸成龙才悄悄地松了口气,想想,又问及知青组米丢失的问题。
她这几天也一直为此事奔波,未来知青组虽说是各自为政,但卿少蓝不会眼睁睁让知青组处于关门的状态。就米的事件,专门拟定了规章制度,每次分谷子打米做了严格登记,按数量每月配发到三个人手里,叫作长草短草一把挽到。诸成龙觉得这个办法好,从陈刚那儿要来的椤柜虽能上锁,可不能锁住知青的心。只有制度才能真正管人管事。
诸成龙建议,还要把猪肉也算上。过年的肥猪,腊月间杀,也有百多斤,不要再像往年过年给每个人分块块。那样知青组就少了猪板油吃,最好知青组统一管理。
卿少蓝笑道,就是鲁厚才嘴馋,还没杀,就每天捏着猪的肥膘。诸成龙说,他是等槽头肉吃哩。卿少蓝说,他们怕劳神,却知道吃。想起每逢杀猪她和他半夜就爬起来烧水,吃泡汤肉她都是最后一口。就说,今年你叫他们按猪,哪有女娃子去按猪。卿少蓝挺感动地说,你要走了,还操心得这般细发?诸成龙说,谁跟谁啊!又问了些猫啊狗啊的事情。卿少蓝觉得他老是放不下心。
诸成龙说,我元旦前走,还有两天,必要的话我想再回知青组一次,帮你把女生宿舍的窗户纸糊了。瞿颖芳走了,怕她着凉。
卿少蓝一笑,瞿颖芳比你早一天走,都糊了。诸成龙想了想,还是鼓励她把那沼气池整通,免得砍柴太远。卿少蓝始终觉得那池子是下乡来最大的失败,叹气说,恐怕组里没这个能力了。原来指望大队帮补一下,劳力上有基建连,现在连口她都怕对胡秉乾开了。诸成龙一想也是,就信誓旦旦保证工作后坚持每个月回来一趟帮她砍柴。
她扑哧一笑,想起雪天砍马桑拐的时候。
他害怕对方不相信,说,我都打听好了,三工程局宣传科是坐班制,有星期天,到时我把假都攒到一起,一个月下来也有四五天。湛城到苍皇二百多里,打个来回都没问题。
卿少蓝说,那由得了你?诸成龙就争,说,真的,不像姜国菲、瞿颖芳她们在前方上班三班倒。当然她是不指望他能帮她,难得的是他这颗心啊!她托着粉嫩的脸颊,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要不是有沈桂花在场,她恨不得一把把他搂过来。沈桂花上楼又把那谷子细细发发看了一遍才下来。看到他们亲热的样子,便蹑手蹑脚走出厨房,去纳鞋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