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元月,腊月隆冬,诸成龙去水电三工程局报到。
在张岭临时停靠点上,还要换车,需等一个小时左右。诸成龙一边欣赏隔江对面湛城的风光,一边想心事。
湛城,陕南著名的汉江水乡,远远望去,茫茫雾气像一道轻柔的薄纱,由东到西,冉冉飘来,将湛城这个玲珑水乡遮掩得时隐时现,只露出个巨大轮廓。
未能见到湛城的清晰面貌,使诸成龙有些扫兴。
扭过头回忆起同卿少蓝的惜别。两小时前偏僻的苍皇车站一隅,他吻着她冰冷的脸,想到离别,参加工作的喜悦少了许多。风从隧道顶刮来,越来越大,冻紧了土地。
当当当,这时有人在敲冻在房檐下的车次表。诸成龙这才注意到,唯一的一趟班车已被取消了。
你没看到?拿铁锤的人不相信似的问道。
诸成龙说,真的没看到,不然哪个鬼老二才在这儿挨冻。
其实他在想心事没注意那黑板,带点希望又问,怎么才能倒车去东站?是三局的吧?那人怀疑地看看他,又觉得不像,一般三局人不会在这时间等车。后又看到那一个行李卷,知道他是新来三局的,才告诉他,只有扒火车头,三局的人都会扒。临时停靠点在一个隧道顶上。从一条下隧道的陡路下去,顺着铁路再走二百多米,湛城火车客站第三股道,有个专门可供扒火车头的地方。大家都在那儿等。
那人顺隧道顶的公路边坡走了一截,告诫他爬时要手逮紧。
从隧道下到铁路,踩着咯吱作响的道砟,一会儿,诸成龙来到第三股道。不像客运站台那么宽,狭窄的月台上已熙熙攘攘挤满等着扒的人们,南腔北调的,每个人嘴里都呵着热气。有火车汽笛响,冒出一个蒸汽车头。
随着信号灯变幻着不同的颜色,人们开始扒了。
诸成龙是第一次扒,面对小山似的、冒着蒸汽的火车头,赶紧将行李卷先甩到火车头旁一处平板上,然后抓住一个把手攀登上去,怕掉下去似的牢牢抓住那冰冷的铁杆,小心看着车底下嘶叫着的蒸汽。仍惊魂未定时,诸成龙突然听见有人在喊他。在人群中,发现杨勇正笑嘻嘻看着他。
杨勇,是你呀。诸成龙兴奋得喊叫起来,要抓杨勇的手。杨勇从窄板子上挪动过来告诉他,本来想约他一块儿走,昨晚打了个岔忘记了。他在瞎编,诸成龙跟谁都不接轨,他不想约。看到对方显得有些惊讶,杨勇又解释道,我谁都没约,譬如瞿颖芳和姜国菲。诸成龙说,没关系的,这不,很快又见面了。先前他想,生产一线和机关单位报到的时间可能不大一样。
不久,火车头开始缓慢向东站驶去,诸成龙紧张的心情有些放松。他说,首批都还不错,近百人都分配到国企。
杨勇说,以后也许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也许没有。
诸成龙便想起了卿少蓝,轻轻叹了口气。
杨勇看着诸成龙那奇怪的表情,嘴张了张,话音叫轰鸣的火车声音覆盖了。要进入一个隧道,杨勇将诸成龙的行李搁在较宽的踏板上,抓住了冰冷的车杆。火车头里蚂蚁一样站满了人。出隧道后速度加快,迎面的寒风叫人发抖。杨勇仍然在说话,声音断断续续。他说他这是第二次扒,第一次到东站看他叔也是紧张,不过,现在不了。他说到东站上班的基本都扒火车头,是最快当的。从客运西站到货运东站二十公里路程,顶多半个小时就到了,看着害怕,其实很稳当的,比坐汽车还好。班车每天只有一趟,还人多挤不上,关键是路况太差。
杨勇还说即使一趟车也好久没发了,一般每年春天才发。
诸成龙就将他在隧道顶上停靠点遇到的情况告诉他,还怪那个通知挂的位置不显眼。
杨勇明白他在那儿白白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就劝他算了,反正现在不也坐上了,到东站不到中午饭时间就可。
看到诸成龙还紧紧抓住扶手,担心掉进火车轮子被辗得粉碎的样子,杨勇就给他做了个示范。诸成龙也知道要集中精力,可是说到新单位,心里仍像揣了一只兔子。看到杨勇还在说,又想起同学们初中时看修阳安铁路,在窑沟架铁路桥,然后又偷偷从坟坎子扒上火车到池河的情景,自言自语地说,看来这手爬蒸汽车头的技术还要好好学。
杨勇还在介绍爬火车头的事情,叫他注意那凸出来的一根铁杆,那是许多人第一眼就要瞅的,又羡慕地说苍皇这次招工,哪个都没有他到宣传科的厉害。看着诸成龙谦虚,杨勇告诉他瞿颖芳到铁路,姜国菲到浇筑队,他在沙石厂,虽说他离诸成龙最近,但大不一样。诸成龙有星期天什么的,他什么也没有。诸成龙问他咋知道那么多,杨勇说听他叔说的。
诸成龙仍抓着冰冷的铁杆,笑了笑说,只是分工不同,多保持联系,我还欠你一顿饭。
听诸成龙说要请他吃饭,杨勇就笑了,对战战兢兢扒火车头的诸成龙说,也许你今后不用扒了,你们坐机关的有小车。诸成龙说,该扒的还要扒。
到沙石厂杨勇下车前还告诉他,要想扒回去,叫他提前喊自己。
诸成龙就看着沙石厂堆放的碎石子。杨勇跳下火车还在喊,记住今后有事要见面,就在那堆石子边。
诸成龙也从沉降所那边下车,本部在东货运站靠西一点。原本荒凉的江边因三工程局进驻变得有生气,可机关铺的摊子到处都是,这让诸成龙问了几次,才问到局政治部是在一个叫直属修配厂的地方办公。一个院子围了一幢三层楼房。
从锈栅栏围着的简易花坛朝那楼房走,还要小心绕过地上戳人的钢筋,耳朵也叫搅拌机的轰隆声震得麻麻的。他一边躲闪车辆,一边向门卫打听政治部在几楼。
一听他分配到政治部,对方就羡慕地说,到这儿来的知青一般在前方,打混凝土什么的,住工棚,啃混合面馍。
按门卫给指的二楼,到政治部交了介绍信,才到隔壁一间宣传科的房子。刚好科里杜宁科长已接到政治部的电话,他热情地一把握住诸成龙的手,那个手很软很暖。
他告诉诸成龙说,宣传科选配的知青,是百里挑一的,是经过层层选拔的,然后统一报政治部批准的,先按以工代干。诸成龙也就没问了,觉得能分到这儿,就相当不错了。然后他桌子一拼,就在这间大办公室办公。
今早是宣传科例会,四五个人,诸成龙觉得气氛倒挺宽松的。简单明了的工作安排后,你一言我一语,诸成龙也算是基本清楚了三工程局的概况。三万人的大单位,基本是围绕着修建湛城水电站而转。拿杜宁的话说,围着转的,究竟又有多少个单位,多少个工种,战线有多长,连他这个在这儿工作了几年的,都不是很清楚。一个叫老谢的摄像师说,包括白浪底水库铺开的摊子,龙窝湖的灌区流域治理,以及葛洲坝水利枢纽工程的相关配套,光是大黄车、戴柳条安全帽的人像蚂蚁一样密匝得数不清。他眼睛看着窗外,告诉诸成龙,你说这里热闹,其实这几幢楼房算个啥,要不了两年,这里将要变成个巨大的水利城。
诸成龙听着大家的介绍,仿佛描述的远景,以及前方千军万马的酣战浮现在眼前。磅礴气势涌上他初见世面的胸襟,使他感悟到天地之宽广,视野陡然开阔了许多。
杜宁也很喜欢诸成龙此时专注的样子,而且这种感觉,与他两个月前到政治部要人一样。那时苍皇高七三级所有知青基本都在他脑袋里筛选了一遍。诸成龙文学特长及广播站的工作经历,一下子吸引了他。加上他这儿人员奇缺,《水电报》每天一期的压力,使他下了决心。恰逢诸成龙被招工到三局,通过他多方争取,跑断局政治部的门槛,这个男生终于分配到这里。
同样的,诸成龙此时也有一种成就感。可是一听老谢说他如何如何来的,那种成就感一下变成了对杜宁的感谢了。杜科长说,也许是一种缘分。当时调看档案,如果不是对你多看几眼,要是当时看档案打瞌睡的话,还不是过去了。老谢也说,山样大堆的档案,那是不容易筛选到的。
杜宁说,我偏偏就没有,一筛就是你了,缘分啊!
诸成龙便想要请他吃一顿饭,杜宁爽朗一笑说,要请那还不是我先请。一个《水电报》的女记者,一嘴就插过来说,杜科长要给小诸接风洗尘,我们跟着沾光了。杜宁就打趣说,算了,你想要沾光,那是七月半烧牲口叶,甭想。
一下子,诸成龙满心轻松,像采访获得一篇好稿子。
女记者领来几本稿纸,有人喊她张姐,诸成龙也跟着喊了。
杜宁这时就掐着指头算了算,说,小诸在编辑部年龄应该最小。小诸嘛,二十二岁,小张铃两岁,喊个张姐要得。张铃就满脸是笑帮他削一支铅笔,像个大姐一样叮咛,小诸呀,今后采访要记住,说走就要走的,时间观念要强。譬如领导出去要带记者,记者总得提前到现场,总不能叫领导等你吧。老谢笑道,人家在县广播站搞过哩,萝卜不要粪来浇。杜宁给张铃解围说,小张说的时间观念得要,还有个吃苦问题,也是咱新闻工作者的优良传统。
杜宁说,我有一次要采访一个驻扎在深山里的水电勘测队,跋涉到半山腰的时候,又劳累又饥饿,碰巧同行的小张带着一包奶粉,我就嚷嚷叫赶快拿出来吃。一边捏着一口一口吃,一边喝着从山顶流下来的清泉水。后来硬是把那个长年驻扎在深山里寻觅水源的勘测队的事迹报道出来,反响很好。在打好水利大坝合龙攻坚战中,营造了良好的氛围。
张铃已一口气削完了几支铅笔,抿着嘴巴笑着说,今后都是同一条战壕里面的战友了。老谢边擦拭相机镜头,边说,一个锅子里搅勺子,彼此都不要客气嘛。会后,诸成龙请科长给自己安排工作。科长就笑道,先喘口气,今后的活要对几千个工点,马不停蹄也跑不完的。
诸成龙被临时安排在离单位不远的一家租借的民房。这里还算僻静。房屋周边是收割完的稻田,有铧犁掘的排水沟。江北这边能看到许多船舶在汉江里游弋。一会儿,他趴在桌子上,一会儿挥动着手臂,像个巨猿。这是他在给卿少蓝写信,不知怎么,竟然一直肉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