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少蓝赶回县城时,已是凌晨2点。
还是她所熟悉的苍皇街,路灯昏暗,万籁俱寂。她清脆的脚步声,在街中间的一幢院门前停了下来。院门厚重,有很大的间隙,从外头能看见院子里一堵爬满金银花枯藤的照壁。卿少蓝屏住了呼吸,重重叩响了大门上的铁环。后面堂屋门吱地一响,母亲潘祖珍从亮着灯光的房子走了出来。夜深了,母亲一直没休息,她似乎感觉到女儿要回家。一盆炭火,把个低矮的平房烧得温暖如春。卿少蓝却没感到暖意,充满心思。
卿少蓝忧心忡忡的样子叫潘祖珍大惑不解。
但她却没立即询问。把灯点亮,揭下灯罩哈口气,拿起一团草纸,轻轻拭去罩里的污垢又盖上。明亮的房屋压抑着沉闷。炭火把女儿的脸烤得更生动了,潘祖珍便向她询问起招工的事情。卿少蓝没有立即回答,紧咬了一下嘴唇。
潘祖珍心里着急起来,又重复问了句,又说,鲁厚才、韩磊他们在县城里活动得凶。潘祖珍尽管知道女儿稳操胜券,可没正式拿到招工录取通知书之前还是不放心。
卿少蓝脸上露出不屑。她相信鲁厚才他们到县城活动是枉费心机。她竭力推荐诸成龙的运作虽然艰难,但充满着希望。她已经将他看成是知青组两个名额当中的一个。可是,怎么对母亲说,卿少蓝觉得如鲠在喉。她思虑了半天,咬了咬嘴唇,终于对母亲说,我想将我的那个名额让给诸成龙。卿少蓝的声音很小,像麻布过滤豆腐渣时漏出来的滴水声。
母亲听清楚了,她大吃一惊。她一直担心鲁厚才、韩磊闹腾,但真正的问题却出在卿少蓝身上。潘祖珍半天没有回过神来,眼光凝视着面前这个犯傻的大女儿。
真的。卿少蓝静静地瞅着脸色变得铁青的母亲说。
潘祖珍回过神来,声音都变了调,骂道,你疯了。别人想走都走不了,你却不走了,脑壳进水了。潘祖珍老师的性格是典型外向型,卿少蓝不怕。她知道母亲骂一顿,一会儿就会烟消云散,心里从不记气。
潘祖珍仍然在絮叨,将卿少蓝招工同家庭命运联系到一起,上纲上线。说她这个一担萝卜的干部,巴不得女儿大一个,走一个,拿工资,哪怕不给家里寄钱,只要能自己养活自己。否则都窝到家里不走,像群羊在坡上放,却怎么也放不好。潘祖珍老师生育得密,一气生了三个女儿,卿少蓝、卿翠玉和卿玲花。丈夫卿楚桓未能将几个女儿拉扯大就撒手人寰,撇下几个娃、几笔债务和一幢旧房屋。如今除卿少蓝下乡外,其余都还在念书,吃长饭。潘祖珍琢磨着,想让卿少蓝早点出来,便把孩子酝酿运作到亲弟潘兰江下乡的安沟。眼看希望将成泡影,潘祖珍心急如焚,对卿少蓝继续说道,你不走叫别人走是给人撵了山。有了胡秉乾的庇荫,潘祖珍觉得安沟仿佛是给她们家开的。加之卿少蓝的出色表现,觉得说话底气很足。像胡秉乾似的,又对卿少蓝嚷嚷,你知道将你放到安沟做甚?
知道。卿少蓝回答得很干脆。又说,我想好了,顶多滞留一年,明年再走,对前途影响不大。
你晓得明年是怎么个情况?潘老师经历的事情多,知道世事多变。反复告诫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说她有这个体会。早年她从湛城中师毕业,分到山区小学辗转执教多年,将要调回县城小学,丈夫卿楚桓本也确定调到苍皇中学。不料几个月过去杳无音信,后来才知是被另外的人顶替下来了。经过她多方申诉,后来事情才有了转机。那两个顶替他们的人退回山区原单位,可是潘祖珍夫妻两个只能回来一个。这个条件,着实叫潘祖珍气恼了一阵,可是想到毕竟还能解决一些问题便作罢了。考虑她要抚养孩子,丈夫卿楚桓便留在离苍皇县城一百多公里的山区池河中学。还有潘兰江,政策说要平反回城,可后来政策变了说暂时不办理了。母亲潘祖珍说,这样的事多了,悲剧不能在卿少蓝身上重演。
卿少蓝说,那是“四人帮”带来的危害,瞎整人的一套。现在“四人帮”给打倒了,拨乱反正了,不会了,政策要变只能朝好里变。卿少蓝分析,计划经济时期的知青不会持续多久,分批次招工返城是个发展趋势。现在百废待兴了,像毛坯子般质量糟糕的茨沟水库,县水利局要做加固处理,派出技术人员打桩放线;还有小流域治理等。总之国家建设需要用人,不会把我们这帮子知青搁到农村不管。
潘祖珍打断卿少蓝的话头,说我只顾眼前,你说的都是以后发展的事情,我不管。
卿少蓝说,也许明年招工能遇见更理想的单位。
母亲就说,你是家里的老大,原来我计划将你留在身边,找个好点的机关单位。现在不了,只要你不放弃这次招工,不论到什么地方都行。不是这次招工有国家的水电四局吗?哪怕到那儿住油毡工棚,绑抓钉,打混凝土,修筑大坝电站我都愿意。还有铁路招扳道工,虽说爬列车晃动信号旗太危险,我也愿意你去。潘祖珍做出退让了。
卿少蓝态度很坚决地说,不管怎么说,诸成龙今年非得走。
潘祖珍声嘶力竭地说,诸成龙他能不能想想其他办法?他不是经常被县上抽调,跟知青办秦根源主任很熟,他可以再找个戴帽指标,他干吗非得占用我们那个指标?
卿少蓝反驳说,指标又不是我们买的,非得是我。她对母亲说,指标控制得很严格,是根据招工单位的实际地域情况,还有知青的分布等要素确定后对外公布的,透明度很强。她还说,指标帽子下头没人,你不要乱戴,谁都有资格争取。
潘祖珍叹了口气,说,我并不是反对诸成龙走。她想诸成龙他们毕竟是男孩子,怎么都好办,而卿少蓝是个丫头片子,最叫娘老子操心。考虑到这点,潘祖珍才叫卿少蓝早招工,出来熬个长工龄,再说女孩还有个出嫁问题。
听到这儿,卿少蓝放低了声音,轻轻地喊了声妈。
潘祖珍看见女儿羞红了脸,她的心也开始软了下来。她何曾不知道卿少蓝的心思,只是她的举动过于唐突。还有既然诸成龙真爱自己的女儿,为何不发扬个高风格?潘祖珍就将自己的想法径直告诉了卿少蓝,引得女儿说出一番话。
卿少蓝说,1974年4月我们是悄然从县城出发到安沟插队。最早住过生产队保管室,煮饭的浓烟像熏毛老鼠,铺盖都有种难闻的气味。同年6月要建新的宿舍,盖房子的材料要从北山运回来。那时知青也随同前往,冒雨走泥泞的山道,夜宿农家屋,吃的是苞谷和树上长的野蘑菇,历经艰辛。卿少蓝说,就在那次,诸成龙触到漆树,染上漆毒,回来全身过敏,肿得像个判官。她说着,眼睛有泪水在闪亮。
潘祖珍表面平静,内心在翻腾,明白了卿少蓝对诸成龙的爱不是偶尔生成,潘祖珍开始用心听了。她本来就对诸成龙有点好感。他虽书生气十足,可到她们家嘴巴很甜。
天渐渐亮了,一阵寒意袭来,潘祖珍把火拨旺。
母女俩没有睡意了。卿少蓝接着说,当时诸成龙浑身痒,抓得稀烂,眼睛肿得眯缝成一条线。潘祖珍一笑,说,他本来眼睛就小。
卿少蓝接着说,诸成龙照样做农活挖土坯,上山打青沤肥。不像鲁厚才,一点儿感冒,就嚷嚷得不得了,动辄请长假回城。韩磊借病发癫,大吵大闹,砸锅子摔碗,任何人也制服不了。卿少蓝说,还是诸成龙最优秀。潘祖珍也知道这些情况,说,人和人肯定有差异了。
卿少蓝说,不光是这,知青最辛苦的是登山爬坡去砍柴,还挺危险。潘祖珍说,我知道,农村孩子经常扛柴枷子纤担去,上学穿的有砍柴被刺挂破的衣裳。卿少蓝眼睛便瞅着煤油罩子灯,不作声了。她想起滚柴的溜槽子深不见底。他们下山腿直发颤,口干舌燥像满嘴塞茅草,挑柴到大路才见到水,没命似的猛喝。潘祖珍叹气道,你晓得农村的艰难,所以有机会甭让。卿少蓝坚决摇头说,也有乐趣。她告诉母亲说,记得有一次,诸成龙抽调到县广播站当农民通讯员回来办事。那天她去砍柴很晚没回知青点,急得诸成龙去砍柴的路上接。卿少蓝动情地说,当时她肩膀上有像铁铊重的柴,举步异常艰难。陡然看到诸成龙来接她,心里甭提多高兴了。然后两个人回县城又看了一场电影。那时看场电影,还真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卿少蓝调皮地歪着脑袋说,看电影也是一件特别惬意的事。
卿少蓝接着说,诸成龙不仅接她,还将知青组所有挑回来的梢子柴剁成短截子晒干。至于知青组建设沼气池,也是受了那次的影响。卿少蓝觉得要想完全解决知青烧柴难的问题只有如此。当时诸成龙还同做通讯员时认识的一个部队干部联系,解决知青组无钱购买石灰的问题。卿少蓝觉得诸成龙在知青组的建设方面功不可没。潘祖珍说,那为啥还有人跟他吵架?卿少蓝说,那是鲁厚才嫉妒,诬蔑诸成龙的做法是揩了解放军的油。潘祖珍说,他们怎么不行哩?卿少蓝说,问题就在这里,别人干了,韩磊他们还有意见。
潘祖珍插话道,那个池子不是没有修建成功吗?
卿少蓝轻皱眉头说,是个瞎池子。管子都安好了,就是不来火。五达沟打谷子换的千把块钱打了水漂,到现在都令人心疼。潘祖珍就劝她,修沼气池是新生事物,知青组肯定没经验,需要探索。摸着石头过河,走些弯路也是正常的。卿少蓝高兴地看着妈说,你怎么说的跟胡支书一样?潘祖珍也笑了,说,大不了舍弃了两头猪的钱。
是啊,诸成龙也是这么说的。卿少蓝感慨道。知青组一个锅子里面搅勺把子,天长日久,啥花花肠子都看出来了。鲁厚才、韩磊对修建沼气的意见一直持续到现在,其实是冲着这次招工来的。他们想走,编了许多理由。卿少蓝原来不想把知青点的事情给家里说,现在一股脑儿都说给母亲听。讲到鲁厚才他们把知青组朝散里拆,义愤填膺。韩磊他们种菜,那简直是胡闹,让女同学挑粪,他们当甩手掌柜。割麦子不带镰刀,轮到做饭抽竹帘子当柴烧,把猪崽子泡死在茅房,整天贼眉鼠眼滋事生非,日鬼弄棒槌;瞿颖芳是个妖精,割双眼皮,臭打扮,做米饭夹生的,擀的面像糨糊,还不虚心接受批评。诸成龙跟他们不一样,处处维护组长的威信,对人也质朴,不虚假。卿少蓝说,有一次,大队办小靳庄夜校,郝主任念完报纸叫大家讨论,鲁厚才、韩磊冷不防站起来,说他们给我提个意见。他们将修建沼气的事情又提出来了,说卿组长将知青组的谷子、肥猪偷偷卖掉,折腾出个废池子,害得知青粮油不够吃。还是诸成龙站起来,说鲁厚才他们是有意跑题,卖谷子、肥猪是经过知青组全体研究同意的,是要解决修建沼气池的材料费用问题,再说大队也同意了。卿少蓝说,诸成龙一下子解了她的围,当时的紧张氛围瞬间缓过来了。
卿少蓝现在都心有余悸,说,事来得太突然,我根本没有想到当时会出现这个问题,自己脑子一片空白。
潘祖珍说,这是因为你未曾遇见过这种情况。在教师暑假学习会我也碰见过这种突然袭击。会上冷不防说要哪个教师做检讨哪个就做。我也莫名其妙被揪到台子上去过。这都是经验。说着在火盆里加了几块木炭。卿少蓝接着说,妈,你总该知道我摔跤的事情吧。潘祖珍点点头。基于这点,潘祖珍才对诸成龙有一定好感的。一次卿少蓝挑麦子不小心从高坎子摔了下去,是诸成龙及时把她送到公社医院治疗,并整整在病房守了三天三夜。潘祖珍想到这里,鼻子一酸。她三十二岁才添了卿少蓝这个孩子,生下来白白胖胖,街坊邻居都撵过来看,羡慕得不得了,都说潘老师生下个好看的胖丫头。所以她特别心疼卿少蓝。
卿少蓝看见妈落泪,知道母亲心动了。
其实潘祖珍仍然替女儿担心,盼星星盼月亮摊上个招工机会,如果放弃不知何时才有个出头之日。不过,潘祖珍不像刚开始那样坚持了。她规劝女儿再认真想想,看有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她知道诸成龙家境窘迫,自然不能同她家相比。潘祖珍毕竟是国家干部,有固定的工资收入和抚恤金。赡养的聋子叔还有块菜地,消化不了的菜还能去卖。吃个新鲜的白菜苔子,掰苞谷坨子煮,那是没问题的。诸成龙家住在东关烂城壕里,厨房兼作卧室用,几个娃子像铺苕种睡到一起。锅子煮红苕当饭吃,猪圈里喂的猪像猫大,就这还经常断粮找邻居借。簸箕大个县城,都知道诸成龙家境十分窘迫。潘祖珍喋喋不休地说。
卿少蓝索性不听了,两只胳膊搁在膝盖上,双手捂住耳朵,眼睛瞅着母亲颤动的嘴唇,满脑壳还想着诸成龙招工的事。只要能运作,哪怕是一锅沸腾的水,她都敢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