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磊的突然登门叫郝有仕一怔。
韩磊告诉郝有仕的天大秘密,更叫他感到吃惊。本打算前往大坝观看演出的他,脚步却凝在原地不动。郝有仕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卿少蓝与诸成龙之间的关系超出他的想象。1978年冬季就要当兵走了,郝有仕不关心其他的事情,只有卿少蓝。他挺喜欢这个知青。即使他砍伐杉木林木的时候,卿少蓝毫不留情地拦截了他。
然而,郝有仕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空口无凭,他觉得这不是真的。卿少蓝谁都不可玷污,她像朵带刺的玫瑰,也不可能被玷污。他对韩磊说,我不相信知青组会出这样的事情。
韩磊还想狡辩,但看到这个愣头小子脸色可怕,也没让他进房喝水,感到这趟白来了,便悻悻走了。他想趁知青观看演出的机会,到县城去。
郝有仕却仍按原计划赶往茨沟水库大坝。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发现了卿少蓝和诸成龙,但他们都没有说话。
话分两头。韩磊离开郝有仕后,悻然来到了一个交叉路口。头顶是夜苍山,脚下是灯火闪烁的苍皇县城。沿着路灯昏暗的街道,有个油炸饺子摊点,土坯灶口冒出蓝色火舌。韩磊此时感到了饥饿,油锅里黄亮的饺子被摊主用铁钳给他夹起一只。一只下肚他又等着月牙状的锅铲重新铲了一只吞下。肚子饱了,他便像个幽灵闪进魁星楼下一条巷子里。
韩磊走进了一个院子。里面有小天井,窗子里露出微弱的灯光。韩磊敲开了县知青办主任秦根源的家门。屋里的秦根源是个有些秃顶的中年人,用火钳在拨弄着仅有的两块木炭。低矮的房屋叫人感到冰冷,秦根源双手紧夹在膝盖中间,叫韩磊有什么事情明天到办公室去谈。最近经常有知青找到他家令他头痛反感,他觉得这次招工是他参加革命几十年遇见的最难缠的事情。现在还没等韩磊开口,秦根源咕噜道,非得撵到屋里来讲?韩磊的脸皮有些变厚了,说,你是知青的父母官,我不找你,找谁哩?秦根源很快回答说,找公社大队啊。小韩,需要照顾的面、平衡的事情太多了。全县近千知青,我管都管不过来。秦根源同韩磊父亲是棋友。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秦根源始终没松口。他告诉韩磊,他实在是没办法解决,招工名额是层层下达的。同时他让韩磊转告其他知青,早走晚走都是个走,说不定明年的机会更好,名额更多。何必都抢在今年,矛盾一下子集中了,哪级也没办法全部解决。秦根源了解安沟知青组的情况,是蒲柳公社初步摸底调查的。两个名额,一个是县知青办给的戴帽指标瞿颖芳,另一个毫无疑问是知青组长卿少蓝。安沟知青组在蒲柳公社很有名气,差点在蒲柳大队栽扎根树了。卿少蓝自然是众望所归,韩磊他们都无法相比。现在只等着按程序办了。
秦根源想着,没有说出口。看到眼前沮丧的韩磊,语气放柔和了说,不管怎么样,每个人参加推荐的权利不要放弃,当务之急不要和贫下中农关系搞僵了。韩磊说,我砸过地主分子的笼锅灶。秦根源皱皱眉头说,鉴别地主分子用几斛米、几斗谷子来定成分,概念化了,因此大家的做法不要过激嘛。秦根源感到这个话题有些复杂,也不愿深说,何况面前只是个稚嫩的青年。他便调转话题问道,都回知青组了吧?韩磊说,都回了,还整理内务哩。秦根源说,县知青办有文件,推荐期间知青都不能请假,有严格的纪律,出了问题后果自负。
韩磊听着心里越发发凉。知道推荐虽未揭晓,结果却已显见。他对秦根源说,希望渺茫,我想放弃。秦根源说,任何单位都无权确定推荐候选人。他鼓励韩磊参与,并说同时这也检验本人是否认真接受了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韩磊详细说着他想退出的原因,并暗暗观察着秦根源对他的反应。秦根源很敏感,也很关注韩磊说出的每句话。韩磊说的情况很重要。安沟大队内部拟定有推荐候选人,这是有悖文件精神的。秦根源双目炯炯,问这个消息的可靠性。稍后他发现这其实是韩磊的主观臆想,也就再没追问下去。想想,不管是真是假,都觉得有必要建议县招工领导小组下发个文件,各级都要严把推荐关,这是原则。虽然他认同蒲柳报上来的初步摸底调查,但摸底不是内定。
第二天清早,秦根源前往县“革委会”驻地。他要向分管知青工作的县“革委会”副主任樊超汇报。樊超在“革委会”大院最后面的老式平房里办公。院子里有爬满了枯藤的冬青树,墙上有青苔。阵阵寒风吹落了墙边的椿树条子,洒落在干净的地上。秦根源走进了椿树旁边的那间屋子。
樊超的房屋是个套间。窗户和房门都是老式样,窗户、门槛的油漆颜色已脱落。房间里的墙壁白净。篾编的顶棚中间吊着电灯照亮房间。地面黑黢黢的,墙角还有老鼠粪粒。进门靠墙摆放着一张双座弹簧沙发。樊副主任正埋头看一叠文件,看见秦根源进来,鼻子哼了声,将桌旁的高靠背藤椅挪开招呼他坐。樊超近四十岁样子,头发梳理得很整齐,面部白皙,鼻梁眼镜片后眼光游移显出几分机警和狡黠。匀称的身段罩着一身干净的中山装,胳膊搁在藤椅扶手上。听完县知青办秦根源主任汇报工作,然后他平静地对秦根源说,你说的情况各地都存在。话说半截便不作声了,眼镜后目光带着征询。秦根源知道樊副主任还分管水利交通等事务,工作头绪很多,因此每次汇报秦根源都要事前考虑个实施方案。于是,他谈了几点具体建议,主要意见是县招办要迅速出个文件,防止推荐过程出现提前拟定候选人的问题。樊超镜片后眼光变得凝重起来。他觉得有必要,强调文件要秦根源亲自把关,最后送交他审核总签。秦根源请示道,要不要到问题突出的公社看看?樊超考虑说,最近省水利专家要检查红旗水库的病库处理问题,交通上还涉及村通公路的规划,还有个移民拆迁,我没时间去了。他继而说道,各地都将知青安置工作提上了日程,虽说出现了提前拟定候选人倾向,但总体看还是严格执行了有关规定的,只需要再下发个文件强调一下。秦根源询问文件发放的范围。樊超说,可以考虑放宽一些。原先的文件只到公社、大队两级,现在可以考虑发到公社、大队以及川道公路沿线有知青点的生产队。他说必要时知青办可以选择几个点抽查执行情况。具体时间,你拟定,以县“革委会”的名义通知相关单位。检查前,可先搞自查。樊副主任最后强调说,知青的这次招工安置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各级要提高思想认识。我抽时间到几个地方跑了跑,川道或者区公所所在地的公社都能做到这点,但还有少数地方,譬如偏远的斑竹园、瘦子岭公社至今没有将招工传达到有知青点的生产队,追查起来,都找路途遥远、交通不便等原因。你们可以通过农村有线广播对着喇叭喊,现在不是村村都建有广播室吗?还有通过邮电、驻队路线教育工作组等多种方式来传达嘛。说到底是个认识问题。上纲上线地说,是违背了党中央的战略决策,说小点,耽搁了知青参加革命工作的前途。秦根源点点头说,是这样的,还有个时限问题。这是“文革”后知青首次招工,全县近千知青只有百多个招工指标,基本都是国有企业。水电部驻湛城水电工程局和襄樊铁路分局各占一半,接收单位都要求明年5月初接人走。现在都11月了,即使到明年4月全面结束,有效工作日也只有三五个月了。现在看来各地存在进度不一的问题。
秦根源说,建议全县卡住11月8日为统一推荐时间。
樊超推推眼镜说,我同意你的意见,是要再次强调步调一致。他动情地说,都是有儿女的,全县父老都在瞅着我们呢。还要确保不出任何问题,斑竹园和瘦子岭的问题不容许再存在了。我还要将此事向高书记汇报,必要时,根据情况启动组织部门介入。
秦根源说,我再给那两个公社管知青工作的领导打电话。
樊超知道秦根源的意思,想想说,一般情况是不会那样做的。你告诉相关的公社领导,亡羊补牢还来得及。
这时,秘书蹑手蹑脚进来递给樊超一个重要事项通知,说,县委高鹏书记叫你同他到高岭接省水利专家。樊超起身便朝门外走,又对秦根源说,如果有指标,在可能的情况下,也要注意考虑从知青或者应届工农兵大学毕业生中,选拔几个搞技术的、有发展前途的青年到本地水利部门。
秦根源说,我会办理的,只是这次不行了。
樊超说,我只是提前向你打个招呼。说完便坐汽车走了。
秦根源回到了知青办,按惯例找了几个主办干事磋商。秦根源简单传达了樊副主任的意见,对一个叫孙志城的水利干部说,从招工单位水利工程局截留名额的报告,县计委批复名额了没有。孙志城摇了摇头说,湛城水利工程局是中央直属的,招工名额由地区统一掌控,地方不好截留。再说水利工程局负责湛城汉江电站大坝的修建,本身就需要许多人员。特别是测量方面,他们要人很多。县计委刚才来电,他们也没办法通融。对于苍皇县这次招工,水利工程局还专门派了人员参与,体检后他们会一次将人都抢走,根本没办法截留。孙志城估计中央、省单位招完了,几年后就会轮到地方,那时就有很大的自主权了。
秦根源想了想说,轮到你们孙凯长大成人了,找单位时,你告诉他,到咱们县水利局来,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啊!秦根源对孙志城印象很好,单位油印材料都是他抢着干。
孙志城谦恭地说道,孙凯才读初中,那时不晓得适合吗?
秦根源说,肯定没问题。老孙啊,你今年近五十岁了,退休时候孙凯刚好可以顶替到县水利局工作。孙志城笑了笑说,看情况吧,不一定等到那个时候。这个孩子从小就想搞水利,高中毕业,我打算叫他报考省水利学校。虽说报考大学本科有些困难,考个大专应该有把握。
秦根源说,孙凯这孩子有志气,又笑了笑说,就这样先暂时定了。说完便伏在办公桌上写材料。孙志城给秦根源套着塑料套子的玻璃茶杯注满水,然后揭开油印机的盖子,给滚筒涂上油墨,开始印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