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地摊铢积寸累争主脑 开仓库财大气粗晾船银
恒兴桂四省拓衢当坐商 大漕运三江通达皆秦音
话分两头。唐河对岸的南阳府白河镇,有个村庄叫作“贾营”。这个和贾二太爷大名有着同音不同字的外埠之地,在老家圪村周边,亦时常被混淆为贾家祖上在白河落脚的第一处地界。其实,最先在这边落脚的并不是贾家,而是党家十一世二门户下的党德佩老汉。
提起这个人,那还得说说明崇祯年间的一些事情。
党德佩这个人,在党贾圪原本是个穷老汉。在老家赶着头瘦毛驴赶集卖忙货,期间举债做过几宗不大不小的生意,最后闹得债台高筑,死活在村子里混不下去。那阵子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抽的是什么疯,居然不远千里跑到了河南白河码头摆着地摊做起了贩卖瓦盆的生意。他这么一摆,也不知摆了几个年头,没攒下几个钱,却学了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
原来,坐在老汉的地摊上,看得见隔河对岸一处小有繁华的瓦店街。这处老地名,原本就有这么个叫法。大约是在周边茅草房的比照下,这处盖有瓦房的街面显得鹤立鸡群而得名。时至今日,也时常被党贾圪的人说成是其老祖宗靠卖瓦盆命名的镇点。此说纯粹是望文生义。据实说来,这处地界却和瓦盆这个物品不搭调。
这个瓦店街,那时已经是南北驿道必经的一个水陆码头。一些贩运木材、竹竿的船只,时常停靠在这个党德佩的地摊不远处。那些船上下来的船夫,少不得顺来些东西,经过老汉的地摊换取一些日常用品,或者拿些小东西托他出手倒换现钱。时间一长,老汉的人缘也就十分熟络。以至于到了后来,船上那些一时脱不了手的大宗货物,也被船老大放心地交给这个卖瓦盆的“老党”代为保管或处理。一来二去,这个小货摊上摆的东西就不止瓦盆一样东西了:东北的豹皮、江南的浙贝、新疆的葡萄干、京广的黄丹、景德镇的瓷器、太原城的五金、广州十里铺的水烟袋、湖北郧县的松石挂件、陇右的麝香、宁夏的枸杞和凉黄、南京的苏缎和白矾、晋北的铁器和焦炭……五花八门,无所不有。天长日久,老党也多了个心眼。他觉得,自己每日早出晚归在码头上摆摊遭受风吹雨淋,一大摊瓦盆还不及一条咸鱼值钱,谋算了几天,便依着手边那些急于脱手的货物,开办起一个自己当老板的小货栈。
有道是,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这处看起来并不显眼的小货栈,却让党德佩的手头一下子活泛起来。积攒了三四年工夫,赚到手的银子居然足可让这个穷小子回村修建一座四合院落。
可是,好日子终归都不长远。先是北边的金兵进犯热河,接着李自成三过河南。朱明朝廷军队四面树敌,根本无力应对,各处只能靠当地土豪自保抗击。
大乱之初,河南当地一些没米下锅的穷苦农民,受到“闯王来了不纳粮”的煽呼,也曾稀里糊涂跟着闹腾过。结果,大户和官仓的粮食全部被抢,驮不走的便就地焚烧。半年时间不到,中原这块盛产小麦的地方居然因之绝粮。当地那些大小衙门里的官老爷,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一些无处可去的灾民。朝廷哪还顾得上赈灾,灾民只能跟着义军去外地“吃粮”自谋生计,一时参与者甚众。闯王万余人马过境,有了这些灾民补充,一夜间便成了数十万的浩荡队伍。朝廷立即派出几路大军围追堵截,双方打得那真是天昏地暗。为彻底诛灭“闯祸”根源,皇上下了一道谕旨,任何参与起事的人,必须株连九族!整个南阳府辖下的一十二县二十九万多农户,两年时间内,被官匪轮番砍杀得仅存不到三千人口!
好在党德佩这个客商心眼活泛,他看时局大乱,丢下铺子掮了个包袱就连夜逃回了陕西老家。
党德佩在老家窝了两年,优哉游哉地修盖好了自家院子,天下也慢慢趋于太平。清军入关之后,崇祯爷自缢身死,天下一夜间变成了大清的江山。为平定南越朱明余党,新朝就得打通水陆要冲,出大力重建中原。劫后余生的中原大地,那时已经是满目废墟,哀鸿遍野。大片土地已无人耕种,木材、砖瓦等修盖用得着的普通建材,也只能从外地漕运回来。瓦店街这个水陆码头,一下子又变得热闹起来了。
待在老家的党德佩一看天赐良机,第一时间赶到熟门熟户的白河,拿出十数年的全部家底,将自己的几间铺子开了张,做起了当时炙手可热的建材生意。
这位党门前辈不但脑袋相当活泛,胆子也忒大,天生是个做生意的材料。一脚踏上故地,他手头并没有一艘货船,只能从瓦店街雇船南航,经襄樊,入汉水,达汉口。去时载着粮油,回来装着木头。资金不足,他倚仗自己在当地商界多年积攒的良好信誉,第一个在白河闹起了“集银保本付息”的奇怪营生。说穿了,此举纯属“借鸡下蛋”的做派,反倒闹得当地人很不理解。在他们看来,老党替他们保管着银子整日担惊受怕地做生意,一年半载不但随取随付从不推诿赖账,事后不跟他们要点儿“保管费”也就罢了,怎么还钱的时候还要多出那么些“利息”银子呢?
因了这样的环境和人气,这个党德佩从年初的每次租用单船,到半年后自己订购第一艘私家货船,直到第二年在汉江建起一支混编船队,短短的两年间,就一跃成为南阳府客居陕商之首富。
有一件事情,足可旁证此人当时行事的那副大气派是多么的卓然不群。当时,瓦店街商家云集,鱼龙混杂,断然少不了一些大小纠葛。为了互相协调生意裁判争执,众商家酝酿过后,决定推选一位具有一定经济实力、性格又活泛的人出任商界“主脑”(主脑:指最高领导者)一职。这件事情最终异于常态的一系列处置,却让这个陕西愣娃无意之中跃上了中原商界的制高点。
且说,当地有一个百年老户王姓财东。在前朝,这户王姓就是个官宦人家。清兵入关后,这个在外地任知州的王老爷带兵反正,成了大清朝的“开国功臣”,后来,因作战受伤丁忧在家。这人认为,做商界“主脑”绝对是个肥缺,公开叫板说,这里的天是白河人的天,这里的地是白河人的地,他这个白河人做不上这个主脑,别个外路客谁也别想坐上这把交椅。
要说的是,此间一个姓麻的安徽船号老板,原本最有资格竞选这一荣誉职务,他一看当地土豪那股先入为主的阵势,便甘拜下风,自动退让出来。这个消息意外传到党德佩耳朵里,他那股子遇不平事便挽着袖子上去和人非得一争高低的禀性便一下子显露了出来。这个昔日客居当地码头卖瓦盆的老小子,硬是没把土地爷当个神灵。他放出口风,声称他党德佩虽没有万贯家产,但还有一件陕西带来的“老羊皮袄”可以抵押,凭这个家传宝物,也完全有能耐学着做做这个不领俸禄的“主脑”玩玩!
陕商字号的头目这头放出话来,居然在当地引起一片不小的欢呼。不但别人没有料到,连党德佩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个平时并不显山露水的小商号“恒兴桂”,居然在瓦店街一带有着如此好的人缘。王、党两家的拥戴者数目居然不相上下,最终无法决定高低,官司一直闹到了南阳府衙。
南阳知府李隆基在万忙之中特意辟出时间亲自升堂,及时利索地处理了这一民事诉讼。
这个李隆基,据说是安徽铜陵人氏,官威虽跟唐明皇的威仪不可类比,但二人对子民申告案件处理的办法,时隔七百余年却依然如出一辙。
一听堂下两个土豪为争个虚妄的小名分居然闹得不可开交,他勉强听罢双方繁缛的书面申诉,紧接着手里的惊堂木就响了:“这有啥难的?你们两个不就是要比个富嘛。不过呢,你们手头谁有钱谁无钱本官又不是你们的管账师爷。办法呢,倒是有个现成的可借鉴,就怕说出来你们不愿采信本府的最终裁决。”
话又说回来,这个李知府在当地官声极佳,断案庭审倒是无一冤错。两个人一听,伏在地上异口同声地回应道:
“小民愿聆听知府大人赐教!”
“小民听凭李知府秉公裁决!”
李知府一看两个大傻瓜争着要在他的大堂上丢人现眼,便开口说道:“既然你们愿意聆听,本府也就不能推辞。比富就得斗狠,办法很简单,借着你们口袋里的银子,趁机也能让本官捞点儿名头。择日,你们两个站在白河大码头上,给本府往河里扔银子好了。直到一家不愿跟着扔了,最后胜出者,就是货真价实的主脑。无论输赢,你们也无愧于陪着你们赚钱的这片河岸哟!到时候,你们只需搭好彩棚,本官将十分乐意掺和这个南阳府上的大热闹……”
这个故事不久后就传到了西坊塬。时至今日,依然有人为其前辈英雄在人生地不熟的外地耍“二”的壮举而津津乐道。不过,有关党贾圪人在外打拼的一切离奇故事,都会被周遭村庄不辨良莠地一概采信,而对这段明文记载在《南阳府志》上的真人真事,每每被圪村那些后人提说起来,一百个人中就有九十九个都会啧啧称奇。
有道是,官无戏言官声威,人有诚信人气旺。且说那天,瓦店街码头官帐巍峨,旌旗飘飘。不但李知府莅临现场,驻军副总兵也亲自带一哨官兵来维持秩序。附近的庶民百姓都放下手里的活路,挤着争相观看这场前古未闻的掷银比赛。
午时三刻,只见几个彪形大汉从王姓财东轿后的包铜大马车上吃力地抬出两块厚达五寸的木板,上边用大小元宝摆成的两座银山在正午的阳光下银光闪闪,那光芒耀得周围观众的两眼发涩流泪,根本无法去直接逼视。再看这厢,恒兴桂船上的那些陕西愣娃,也颤悠悠地抬下两大方刻有“恒兴桂”字样的元宝摞子,并排放在一起。
从元宝多少的气势上,党家这边略逊一筹。
副总兵一看码头上人山人海,只怕这边刚开始扔银子,那边就有人跳下湍急的河里去捞。为了不闹出人命,副总兵便让值勤哨官鸣锣三声,亲自宣布了一道特殊法令——“知府有令:此银乃天赐神授,凡人不得染指,待赛事过后官府派人将之打捞出水,此银将全部充于河神庙的修缮之资。倘若私自下水打捞,必会遭受天谴!现场蛊惑扰乱,定当严惩不贷!”
这个时候,守城副总兵派出手下一名哨官,现场安排双方抓阄以定先后,并以三通鼓声为号。为了防止现场混乱,约定比赛双方不得提前投掷,更不能故意磨蹭拖延。
三通鼓后,只见党家在先、王家随后,一前一后开始扑通扑通地向河里扔着元宝。此刻,岸上观众的欢呼声浪,随着银子入水,和着官家的鼓声,那真是一浪高过一浪。
扔过头一轮十锭“二十两”重的元宝,党德佩将第一锭五十两重的恒兴桂元宝送交坐在知府身边的通判师爷过目,接着扑通一下扔下河去之后,王家抬来的却全是些二十两重的元宝,无法跟着投掷。哨官当场裁决,王家扔五个,方能抵对方扔两个。恒兴桂那边不停,王家就得跟着往下扔。
党德佩令人扔了第二个,王掌柜就得跟着撂三块。一看这伙儿陕商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地头蛇不免已有些心怯。就在恒兴桂扔下第四个五十两元宝时,吃不住劲儿的王姓财主让人抬出寻常挂在王府主房正梁的家传宝贝——顺治三年(1646)皇上御笔“齿德可风”的蓝底镶金大匾,想趁机抖一抖地主的威风。
随着先皇御笔出现,整个码头顿时鼓乐喧天,人声如潮。
这个李隆基目睹先帝手迹,如同瞻仰当朝圣颜,立即离座正冠出帐跪拜。
谁知道,趁着这点儿时间,恒兴桂四百多船工也簇拥着抬出八块平时压船用的“压舱石”,招摇地绕场一周任人观瞻。等人们在近处看清那是八块完全用一锭锭元宝熔炼铸出的足有二百斤重的大银坨子时,岸上原有的欢呼声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
维持秩序的副总兵一看,这样闹下去,码头上肯定要出事情。好在,就在王家财东跪地还礼的当口,李知府趁机前移了一步,不无威严地递话说:“王掌柜,是时候了。本府虽不敢说学富五车,还是劝你回家多看几篇‘脏唐臭汉’的酸腐文章,就应当知晓你选择的对手,他们的祖先都是干啥营生的。如果本府此刻给你这个台阶你还不下,那边要真是推下去一个大坨子,河南人的脸就让你丢得挂不住自己鼻梁上的这副老花镜了!”
王掌柜趴在地上大气不出,却也不起身安排人回家去再抬银子。不过,最终因了王家掌柜不再跟进,党德佩也不能再扔。未了,通判师爷待哨官鸣锣之后,当众宣布恒兴桂掌门党德佩荣任唐白两河码头第一任主脑!
且说,这一震动整个中原商界的撂元宝赛事,其离奇的传播效应真是令人无法料想。从这天起,游弋在唐白两道河上的船队,只要看见悬有恒兴桂三字旌旗的船只,一律做出回避的示意动作,并放下桅杆小旗俯首致意。也正是从这件事情发生后,恒兴桂的船货从唐河到汉水以至长江流域各码头,一律被视作免检产品。即使到了雍正年间,党主脑已将恒兴桂一分为四,除二孙继承老号,长孙的恒兴庆、三孙的恒心栋、四孙的恒兴永,这群人中龙虎,依然百尺竿头,独领中原商务风骚二百余年。
在这个不短的年份里,远在陕西腹地的圪村的那些目不识丁的男人,在没地可种的日子里,一个个都跟着户下门亲的两位东家,就这样一辈辈地下四川、上甘孜,远赴扬州,近走河南,从一个只管吃饭不挣身钱的相公(相公:指跟着掌柜学做生意的年轻人),到有点儿年薪的站柜,进而成为顶生意的大相公,乃至擢升拥股的西家(西家:指持股相对东家较少的股东)。他们赚来了外省人大把的银子,盖起了圪村栉比相连的青砖瓦房。
一个北方小山村,不但拥有着六万余亩庄田,近千间仓库、铺面,数不清的客栈,多个盐井以及分别位于赊旗、成都、汉口、扬州的四座繁华城市无法估量的流动资产。每天,都有他们自己的镖队将银子送过黄河、翻过秦岭,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各地商铺和老家村堡之间。
曾几何时,加上远在成都、自贡、佛山等地的党贾两门另外几处盐卤茶叶字号每年运回的银子,即使这个小山村用一锭锭银锞来铺路,大小巷道摆满二十两的元宝当卵石,出村后上塬去的整个西坡,也得跟着银光闪烁起来。这就是一个亦农亦商的有着强大底垫的北方山村。难怪他们对时局比一般村夫关心,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便日坐愁城。
……
且说,在祠堂问询过后,老人们听过大公子那番时论后,不免一齐担心起来了。如果说南边那些“长毛”真的成了气候,万一一路杀过来,且不说圪村家里那点儿银子能不能保住,就算安然无恙又能有几天好光景?说穿了,如果没有外边这些银子的接济,最终失去那稻麦两熟的六百顷绵壤良田,让留守在村的那些只习惯读闲书、看老戏、绣门帘、剪窗花,热衷于迎来送往过节庆的老幼妇孺重归“打庄子”吃粮、纺棉花织布换盐的过往岁月,谁都能想象那令人悲凄的惨景。
十三爷原本旨在平息充斥整个村庄的那些影影忽忽言论的祠堂询问,却让一群主持村政的核心阁老无意中染上了更为严重的惧怕和不安情绪。于是,开初修建新堡子的议论,一下子变成了迫在眉睫的实际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