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怎么还是鱼汤呀？”幽静的小楼里，传来言若公主幽怨委屈的声音，“除了腥味，什么都没有！”
何四妹将手里那个荷花盏往李言若跟前凑了凑，不动声色道：“你是先吃药还是先吃这个？”
捧着药候在一旁的剑竹，十分默契地凑了上来，将那碗漆黑的液体捧到主子跟前，笑吟吟地道：“药还是得趁热喝才好。”
“你们……”言若公主将一张小脸团成一团，还是没能架住二人的攻势，先喝了鱼汤，又喝了药，顿觉生无可恋，只想揍人。
“李盗酒！”
随着这一声咬牙切齿的低呼，靠在窗口把玩着一张信纸的李盗酒懒懒地将眼皮掀了掀，问：“什么事？”
李言若蹦到他身边，对着他的鼻子吹了口气。
浓烈的中草药味道钻入鼻腔，令李盗酒想起幼年时那段吃药吃到吐的经历，只觉得胃部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就将晚饭又顺着喉咙给送出来。他喝了两口茶将呕吐的欲望压了下去，抬眼瞪着李言若。
李言若却早已将他手中的信纸给顺走，靠在榻上眯眼细看，嘴上念道：“陈蓉是谁？”
李盗酒捧着茶杯，随口答了一句：“嘉禾郡主的外孙女。”
李言若从脑海的深处将皇家族谱翻出来过了一遍，“嘉禾郡主不是宝亲王的女儿吗？宝亲王是庆帝的兄长……”她扒拉着手掌往上数，“父皇、奉贤帝、万历帝、庆帝……我得称她一声祖奶奶、她的外孙女岂不是和我父皇同辈？”
李盗酒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严格来说，你得唤她一声王婶。”
李言若的大脑又有片刻的空白，但这一次她的反应奇快，先皇手足不多，她统共就敦亲王一个王叔……
言若公主抽了口气，暗骂自己但真糊涂！敦亲王娶的王妃，不就是姓陈吗？虽然说她这位王婶红颜薄命，十年前就驾鹤西游，但她还是有点印象的。
她又往下看了一眼，惊讶道：“这里头又有陈昭宥什么事？”这次，不等问李盗酒，她便自我地分析起来：“都是姓陈，两人的年纪相差那么多，肯定不是兄妹，那么就是母子？”
李盗酒忍不住捂了捂自己的额头，“你再往下看。”
李言若被他这幅样子惹恼，索性将那信纸往矮几上一扔，雄赳赳地道：“我眼睛疼，你讲给我听。”
李盗酒无语！
“二十年前，陈蓉的哥哥陈天涯任户部尚书，被查出贪污赠灾银子，阖族被流放。陈昭宥是陈天涯的儿子，也在流放之列。”李盗酒说的风淡云轻，好像这些事与他没多大干系一样。
而事实上，这些事发生的时候，确实与他没有多大的干系。那个时候，他还在母亲的肚子里不知人间滋味。
“陈家那件事我也有所耳闻，不过是些只言片语。”李言若记性不大好，这些事又不怎么关注，需要仔细地搜肠刮肚，才能想起些支离破碎的记忆：“五年前，提刑司上驳了一桩陈年旧案，据说是父皇亲自判的，惹得父皇勃然大怒，为了这个还责罚了当时的提刑主司……”
“杨有善。”李盗酒接着她的话，道出那个名字：“就是为了这桩事，当今圣上也参与其中，还被勒令关了禁闭。”他斜着眼看李言若，“当时你正计划着去擎牙关，结果跑到半路被人逮回来了！”
“你还说呢！”提及旧仇，言若公主恨的咬牙，“当年要不是你，我能那么早暴露吗？还有阿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眼光瞥到了一旁的剑竹，新仇旧恨一并涌上来，愤愤地道：“你和挽桃……”
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屋子里，陷入一片诡异的沉寂中。
过往种种，逝去的人早已没了知觉，可活着的人却还铭记着。那些或悲或喜、或憎或爱的曾经，都只是记忆中的冰山一角，偶尔被触碰到时，碎裂的冰块会循着血脉一路传入心底。
“当年李欢庭和蒋言一力阻止彻查此事，张觅乐得隔岸观火，反倒是累着杨有善与何珏……”李盗酒慢悠悠的声音在这里轻轻地一顿，目光随即转向了何四妹。
同李言若一道坐在榻上的紫衫女子面容沉静，含着浅浅笑容，并无过多的情绪外露。以至于他分辨不出，在听到这个名字，她是伤心多一点，还是怨恨多一点。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每次听到何家人的名字，何四妹的内心肯定会掀起一片波澜。
“何珏是为了何蔻珠能入宫，杨有善却是真心实意地要为死者沉冤。陈天涯的案子有先帝在，他可以彰显正义，到了何府陈氏被杀的案子，反而丢了性命。”他伸了个懒腰，将身子的重量全部靠到了窗柩上，“如果这次寒主司不能将蒋凤鸣绳之以法，让他咸鱼翻身，那么蒋凤鸣毒杀杨有善的事，也……”
‘咚’的一声从门外传来，打断了李盗酒的话。他半起身从窗口探了个头出去，正看到寒主司寒气森森地立在楼梯口，在他的身旁，赫然跪着一个满身狼狈的中年妇女。
“这么巧。”李盗酒笑着同他打了声招呼，朝地上的人努了努嘴，“做什么的？”
寒诺还未应话，瘫在地上的佟桠缓缓抬起头来，满面凄楚地问：“世子刚才说，五年前替陈家平反的是杨有善和何珏？不是蒋府？”
李盗酒不明所以地望着她，佟桠又追问：“是不是真的？”
“进去再说吧。”寒诺伸手将佟桠搀起，几乎是将她推着进入屋子的。
剑竹搬来凳子，让佟桠坐在屋中。
何四妹递上温水，见佟桠一身宫装破破烂烂，鬓发倾散凌乱，便亲自取了自己长披的披风给她裹上，又替她将发理了理，拿缎带松松地系住。
佟桠的眉眼添了许多皱纹，这令她那张不算难看的脸，更添了几分风情。她的双腿还在发软，捧着茶杯的手战栗着，双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李言若靠坐在榻上，剑竹侍奉在旁；寒诺入屋后便靠在门口，而李盗酒仍旧吊儿郎当地靠在窗柩在；何四妹立身在佟桠身边，所有人都没有开口说话，甚至连呼吸都被刻意放轻了。
佟桠呆了半晌，终于低头啜了口茶；干裂的嘴角被温水一润，飞起的皮立即消失不见，在微弱的灯火中，泛出些清冷的光。
“我知道你和挽桃都是身不由己，她跟了我这么多年没个好下场。是天网恢恢也好、因果报应也罢，我也不想追究了。”李言若将声音压低，一改平素任性跋扈的样子，眸中哀伤点点，“你们若是要离开，我必定设法帮你们，若是还想继续助纣为虐，别说是我不放过你们，恐怕，就连蒋凤鸣都不会饶了你们。”
‘蒋凤鸣’三个字，好似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将佟桠脑海中那些杂乱的思绪一一整理汇聚，然后在她的心里形成一个巨大的疑问。
“奴婢自知罪该万死，可……”她说着话，起身朝李言若跪下叩头，“刚才公主和世子所言，但真是实话吗？”
李言若将眼别向了远方，却正看到倚着门站立的寒诺。他一身白衣，潇洒意气，却又偏生满脸的严肃凛然，光是一个眼神，便足以震慑旁人。
“陈天涯的事本是奸臣所致，先帝也是受了蒙骗，只是毕竟事关他的威信，这桩事并未大肆张扬。但为陈家平反的人，确实是杨有善和何珏，陈天涯之子陈昭宥就在京兆府任职，先帝曾经召见过他，你也可以向他求证。”李盗酒语调悠悠，目光凉凉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妇人，嗤笑道：“你这么关心这桩案子，难道也是陈服的人？看你现在这个年纪，事发时也该有十来岁，应该不至于漏掉才对……”
佟桠咬了咬牙，没说话。
李盗酒起身叹道：“这些乱七八糟的陈年旧事我也懒得管了，既然寒大人来了，就让他陪你解闷叙话吧。”他将目光转向了寒诺，贼兮兮地道：“正好寒大人现在被停职，终日无所事事。”
虽然眼下气氛凝重，但李言若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回了他一句：“说的好像你很忙似的。”
李盗酒在门口吹了个敞亮的口哨，十分明快地道：“那可不，我的流萤小宝贝儿正等着我，春宵一刻……”‘值千金’三个字还在牙齿间，一道冷锋贴着他的耳下呼啸而过，铿锵地镶嵌进了楼道外的护栏里。
何四妹云淡风轻地行了上去，将短刀抽出，瞄了一眼僵立在门口的李盗酒，风轻云淡地道：“再把这些下流话说给公主听，下次就切你耳朵。”
李盗酒吓得浑身一哆嗦，随后又吊儿郎当地嬉皮笑脸道：“得，下次咱们两个关起房门来说。”语毕，不等何四妹发作，直接攀着护栏跃了下去。
一行人早已清楚李盗酒的个性，皆不在意。
见天色已晚，寒诺辞道：“把她们留在公主这里，微臣也可放心去了。”
不等李言若开口，跪在地上的佟桠轻声说道：“我爹娘是陈府的管事。当年陈府被抄家，他们也在流放之列，却因病死在途中。我是被蒋凤鸣半道上救下来的，后来被他送到了王婆的手上，获得了新的身份，连同其他女孩子一起被送到了何家庄接受训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