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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吉夫斯请辞

我心里有点乱。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事,但终究忍不住有一丝忧虑。这天,我坐在公寓里,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班卓里里[1]——我近来的新宠——的琴弦。虽然说不上愁眉不展吧,但话说回来,也不能说是绝对的眉开眼笑。如果一定要挑一个词,或许就是“若有所思”吧。我琢磨着,看这情况,未来似乎危机四伏。

“吉夫斯,”我说,“这事你知道吗?”

“恕我一无所知,少爷。”

“你猜我昨天晚上看见谁了?”

“猜不出,少爷。”

“J.沃什本·斯托克和他的千金玻琳。”

“果然,少爷?”

“他们准是到这边儿来了。”

“想必是,少爷。”

“真叫人尴尬,啊?”

“可以想见,经过纽约一事,少爷遇见斯托克小姐不免手足无措。但以我之见,少爷倒不需要杞人忧天。”

我一阵沉吟。

“吉夫斯,你说杞人忧天的时候,我的大脑好像忽闪了一下,没抓住要点。你是不是想说,我应该不用和她碰面?”

“是,少爷。”

“避开她?”

“是,少爷。”

我弹起了《老人河》[2],纵情弹了五小节。吉夫斯这一席话叫我松了一口气。他的论断很有道理。伦敦毕竟不是小地方,只要有心,想躲个人还是很容易的。

“我当时可吓得不轻呢。”

“可以想象,少爷。”

“尤其是看到和他们坐在一块的还有罗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

“果然,少爷?”

“是啊。就在萨沃伊小餐厅[3],他们在靠窗的位置凑了一桌。而且还有一件更蹊跷的事。在座的第四位食客竟然是扎福诺勋爵的婶婶默特尔。她怎么会和那帮人混在一块儿?”

“或许夫人认得斯托克先生、斯托克小姐或者罗德里克爵士,少爷。”

“是,有可能。对,这就说得通了。但坦白说,我觉得挺不可思议。”

“少爷是否上前攀谈一番?”

“谁,我吗?没有啊,吉夫斯。我一溜烟跑了。除了不想撞上斯托克父女,我难道还会主动故意跑去和格洛索普闲话家常不成?”

“根据过往经验,和他相处的确称不上如沐春风,少爷。”

“要说这世界上我永远不想和谁打交道,那就属那个老讨厌鬼了。”

“刚才忘了通报,少爷,早上罗德里克爵士曾登门造访。”

“什么!”

“是的,少爷。”

“他要见我?”

“是,少爷。”

“旧账还没算,他居然敢来?”

“是,少爷。”

“嘿,该死!”

“是,少爷。我回答说少爷尚未起身,他表示稍后再来。”

“他这么说了,啊?”我哈哈大笑,是那种居心叵测的笑,“哼,等他来了,放狗。”

“少爷,家里没有狗。”

“那就到楼下跑一趟,借廷克勒—莫尔克太太的博美犬一用。他在纽约陷害我的事儿还没了,就跑来串门!真是闻所未闻。吉夫斯,你闻过吗?”

“坦白说,爵士此次登门,的确出乎意料,少爷。”

“想想也是。神呀!上帝呀!老天爷呀!这老先生脸皮厚得像犀牛。”

至于我为什么这么激动,相信听我陈述过前因后果,大家准能理解。这就容我梳理一下事实,缓缓道来。

大约三个月前,我注意到阿加莎姑妈有点蠢蠢欲动,因此决定,还是跑路去纽约,等她消消气为妙。待了大概三四天吧,我在谢里—尼德兰酒店[4]参加什么豪饮宴,从而结识了玻琳·斯托克。

我对她一见倾心。既瞻芳泽,如饮醇醴,我心若狂[5]。

“吉夫斯,”我记得返回公寓时问他,“有个老兄看什么东西觉得像谁看那什么玩意,是谁来着?上学的时候背过,一时想不起来了。”

“想必少爷是指诗人济慈初读贾浦曼译荷马时,将心中所感比作‘像科尔特斯以鹰隼的眼凝视凝视着太平洋’[6]。”

“太平洋,嗯?”

“是,少爷。‘而他的同伙在惊讶的揣测中彼此观看,尽站在达利安高峰上沉默’。”

“可不是。我这会儿想起来了。嗯,下午人家介绍玻琳·斯托克小姐给我认识的时候,我就是这感觉。晚上熨裤子的时候特别留心着,吉夫斯,我要和她用饭。”

我不止一次发现,身在纽约,“心之所好”这种问题起步一向很快。我认为这和当地空气有关。两周后,我开口向玻琳求婚,她欣然应允。至此为止,一切顺利。但慢着,还有后续。订婚还不到四十八小时,机器就被一只活扳手给卡住,导致婚事告吹。

而甩出该活扳手的那只手,正是罗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之手。

诸位应该记得,我这些回忆录中,这个毒药罐儿的亮相似乎很频繁。此君穹顶荒芜,眉毛茂盛,打着神经科专家的旗号,实际上谁不知道,他不过是个拼命讹钱的精神病大夫。不少年来,他时不时就要跟我狭路相逢,每次影响都至为深远。说来也巧,我的婚讯在报纸上刊出的时候,此君恰好也在纽约。

至于他莅临纽约,则是为了探视J.沃什本·斯托克的远房堂兄乔治。说起这位乔治呢,一辈子欺压孤儿寡母什么的,老了良心不安了。他整天胡言乱语,还喜欢倒立着走路。罗德里克爵士接管这位病号也有好些年了,还会定期奔到纽约查探病况。说巧不巧,上一回,他在享用早餐咖啡和鸡蛋的当儿,恰好读到报纸上伯特伦·伍斯特先生和玻琳·斯托克小姐即将表演“婚礼对舞”的消息。据考证,他立刻扑向电话,拨通了准新娘父亲的号码,嘴都顾不上擦。

哎,他跟J.沃什本说了我什么坏话,我自然没法知晓,不过据猜想,不外如下:我曾和他的千金霍诺里娅有婚约,但经他确认,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于是果断制止。他无疑要讲述我“卧室里猫、鱼并养事件”,八成还会提到“帽子被偷风波”以及我“爬排水管之癖好”。煞尾处兴许会添一笔“威克姆夫人家中戳热水袋倒霉事故”。

他既然和J.沃什本是至交好友,而对方又深信他的判断力,因此据我分析,他没费多少工夫就让对方相信了我不是乘龙快婿的料。总之,神圣的订婚期持续不到48小时,我就接到通知,不必订购新的阔腿裤和栀子花了,因为我的提名已被取消。

就是这个人,居然还有那什么跑到伍斯特家里来。大家评评理!

我主意已定,绝不跟他啰唆。

他登门的时候,我还在弹班卓里里。伯特伦·伍斯特的知己都清楚,他这个人经常心血来潮,每到此时,他就化身成一台百折不挠的机器——紧张、专注、心无旁骛。弹班卓里里就是一个例子。那天晚上在阿罕布拉剧院,“本·布鲁姆和他十六位巴尔的摩伙伴”的卓越琴技将我折服,从而激发了我学习这一乐器的热情。打那以后,我每天都要花上个把钟头埋头苦练,没有一天例外。我正轻拢慢捻,如有神助,这时门开了,接着吉夫斯就把上述那位可恶的束缚衣专家推搡了进来。

得知此君意欲和我面谈后,我已经抽空琢磨了一番。左思右想之后,只有一个结论:他准是转变了心意,决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跟我当面道歉。因此,此刻起身致意的伯特伦·伍斯特,较之最初已经有些心软了。

“啊,罗德里克爵士,”我寒暄道,“早啊。”

说到彬彬有礼,伯特伦·伍斯特绝对无人能及。可是他的回答却是一句“哼”,而且毫无疑问是句不满的“哼”。我顿时吃了一惊。看来我对情势判断有误,根本是脱靶了。这位客人哪里是诚心道歉来了。他瞪着我,嫌恶之情再明显不过,仿佛我就是早发性痴呆[7]细菌。

哼,既然他是这副态度,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我的一腔善意立刻烟消云散。我冷冷地挺直身板,同时坚定地竖起一道眉毛。我正要来一句“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他却抢先开口了。

“应该拉你去做精神病测试!”

“什么?”

“你是个公害。听说几周以来,你用什么可恶的乐器搅得四邻不安。看来就是你手上这个玩意儿了。你胆敢在这么体面的公寓大厦弹那东西?鬼哭狼嚎!”

我依然镇定自若,不动声色。

“您是不是说‘鬼哭狼嚎’?”

“没错。”

“哦。那,让我来告诉您,灵魂里没有音乐的人……吉夫斯,”我走到门口,对着走廊喊话,“莎士比亚说灵魂里没有音乐的人都善于什么来着?”

“‘为非作歹、使奸弄诈’,少爷。”

“谢了,吉夫斯。都是善于为非作歹、使奸弄诈的。”我转身回屋。

他踱了一两步。

“你知不知道,楼下公寓的廷克勒—莫尔克太太,也就是我的病人,精神一向极度紧张。我不得不替她注射镇静剂。”

我伸手打住他。

“你们院子里的八卦我不想听,”我不为所动。“至于我,也有一句话要问。您又知不知道,这位廷克勒—莫尔克太太养了一只博美犬?”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没胡说八道。那只畜生成天到晚地叫,叫到深更半夜的时候也不在少数。这么说,廷克勒—莫尔克太太也敢投诉我的班卓里里,啊?哼,伊先拔去目中之博美再说。”我引经据典起来。

他明显发火了。

“我来不是为了跟你理论狗的问题。我要你保证,立刻停止滋扰这苦命的妇人。”

我摇摇头。

“她不懂得欣赏,我很遗憾,但我的艺术必须占首位。”

“没得商量?”

“正是。”

“很好。这事儿没完,你静候佳音吧。”

“廷克勒—莫尔克太太也要静候佳音噢。”我冲他挥舞班卓里里。

我一按电铃。

“吉夫斯,”我吩咐,“送客!”

实话实说吧,在刚才那场意志的对决中,我对自己的表现相当满意。要知道,曾经一度,只要一瞄到格洛索普出现在我家客厅,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寻找掩护,动如脱兔。但打那以后,我经过烈火之炉的历练,如今再看到他,已经不会感到莫名的恐惧了。因此,我心中窃喜,连续弹起了《彩绘娃娃的婚礼》《雨中曲》《三个小字眼》《晚安宝贝》《我的爱的巡礼》《春天来了》《你是谁的宝贝》,以及半段《我的汽车喇叭要嘟嘟响》,曲目顺序如上所述。弹到近最后一首尾声的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

我走到电话旁,拿起听筒。听着听着,我的神色变得严肃坚定起来。

“很好,曼格尔霍弗先生,”我冷冷地说,“您可以通知廷克勒—莫尔克太太及其一干人等,我选择后者。”

我一按铃。

“吉夫斯,”我说,“出了个小麻烦。”

“果然,少爷?”

“西一区伯克利大厦中煞风景的事儿昂起了丑恶的面孔。我还发现,此地谦让作风凋敝,睦邻精神缺失。大厦管理员刚刚打过电话,下了最后通牒。他叫我要么不弹班卓里里,要么卷铺盖走人。”

“果然,少爷?”

“听说投诉的有丙6座的‘尊敬的廷克勒—莫尔克太太’,乙5座的‘鸨斯特中校(优异服务勋章)’,还有乙7座的‘埃弗拉德·布伦纳哈塞特爵士夫妇’。好啊。那就顺他们的意。我才不在乎呢。没有这些个廷克勒—莫尔克,这些个鸨斯特,这些个布伦纳哈塞特,咱们更畅快。我还会心痛不成。”

“少爷打算另迁他处?”

我一扬眉头。

“自然,吉夫斯。难不成你以为我会考虑另一个选择?”

“只怕少爷在别处也同样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选的这个地方肯定不会。我打算隐居到僻静的乡间,在一个古意盎然人迹罕至的角落找一间茅舍,继续研习。”

“茅舍,少爷?”

“茅舍,吉夫斯。最好是金银花为帐的。”

接下来的一刻绝对叫我始料未及。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吉夫斯,枉我这么多年来对他视如己出——打个比方——发出类似轻咳的动静,接着唇间吐出这句不可思议的话:

“既然如此,只怕我只能请辞。”

一时间都没有话说,气氛剑拔弩张。我目不转瞬地盯着他。

“吉夫斯,”此时说我如遭雷击也不为过,“我没听错吧?”

“没有,少爷。”

“你确实不打算继续追随我了?”

“少爷,其实我也万分不舍。但假如少爷打算在乡间别墅促狭的空间内弹奏那把乐器……”

我胸脯一挺。

“你说‘那把乐器’,吉夫斯,而且说得阴阳怪气,叫人听了不舒服。这么说,你不喜欢这把班卓里里咯?”

“是,少爷。”

“那你也忍到现在了呀。”

“勉为其难,少爷。”

“那让我来告诉你,比班卓里里还要糟糕的,人家也照样忍了,那才是好样的。你知不知道,有一位叫伊利亚·戈斯波迪诺夫的保加利亚人,曾经不间断地吹了二十四小时风笛?里普利在‘信不信由你’[8]里打过包票的。”

“果然,少爷?”

“那,你觉着戈斯波迪诺夫的随从会弃他不顾吗?想想都可笑。人家是从保加利亚来的,最讲义气了。我相信,他一定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家少爷,陪他打破中欧纪录,而且我毫不怀疑,他定然不时奉上冰袋以及各种营养品。吉夫斯,你得以保加利亚为榜样!”

“不,少爷,只怕我的位子不能动摇。”

“可该死,你明明说你要动位子啊。”

“我应该说,我不能放弃这一立场。”

“哦。”

我一阵沉吟。

“你想好了,吉夫斯?”

“是,少爷。”

“你仔细想过了?从头到尾、权衡利弊、度长絜大?”

“是,少爷。”

“所以主意已定?”

“是,少爷。假如少爷当真打算继续弹奏那把乐器,恕我别无选择,只有离去。”

伍斯特的热血一阵沸腾。近几年来,因为种种机缘状况,家里一向是这家伙大权在握,一如墨索里尼。这事先不提,咱们就事论事:说穿了,吉夫斯是谁?区区一个贴身男仆而已,领薪水的仆从。身为少主人,总不能一味地唯贴身男仆马首是瞻——是不是马首是瞻?记得是跟马脑袋有关——没完没了啊。总有些时刻,他必须牢记先祖在克雷西战役[9]中的骁勇,凛然以对。眼下就是这种时刻了。

“那你走吧,该死!”

“遵命,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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