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崽来得早,双脚踩着石板路上的积水,欢快地跳进王昌林的院子。
拍了两下,没人应。又使劲拍了两下,还是没人应。腾地跳回院子里,细崽扯着嗓子喊:“孙儿,你狗日的是不是断气了?”天地一片寂静,几只鸟被惊得从院子边的梓木树上腾空而起,树上轰地下来一阵露水雨。
屏住呼吸轻轻推开门,细崽吓了一大跳。王昌林躺在竹椅上,脑袋后仰,身上、地上都撒着纸张。细崽吓憨了,不敢出声。他随手拿起王昌林的火棘拐杖,哆哆嗦嗦伸过去,轻轻捅了捅椅子上的人。
“喂,你死没有?”声音和手都在颤抖。
椅子上的没半点声息。细崽一阵难受,他确信他的孙子王昌林死去了。但他不死心,举起拐杖朝着椅子上一对老膝盖狠狠敲了下去。
一声怪叫,王昌林猛地拉直身子,两个眼睛鼓得斗大。
细崽也跟着怪叫一声,一屁股坐倒在地。
王昌林抹抹嘴,笑着说怪哉怪哉,在椅子上比在床上还睡得香。细崽却哭了,一张脸像是被揉皱的红布,抬手抹了一把泪,就开了黄腔:
“王昌林,你想吓死我是不是?烂狗日的,大清早你装哪样死?”
费劲地从椅子上爬起来,王昌林说:“幺公,明明是你老人家拿拐棍砸我,你反而还怨我。”
“老子不管,你狗日的吓着我了,你要捡损失。”
“好好好,你说咋个捡法?”
止住哭,细崽想了想,昂着头理直气壮地说:“最少给三块钱,常家小卖部刚来了一种糖块,巴掌大,味道安逸得很。”
王昌林蹲下来,说给五块都行,不过有个条件。
“啥条件?”
“跟我学制蛊。”
哼一声,细崽对着王昌林吐出半截舌头,冷冷地说:“老子才不学,等我脸上的病好了,我爸就接我进城。”
“那一分钱不给。”王昌林说。
细崽寒心了,顺势一滚,把自己当成面团在地上反复抡。刚开始还行,速度快,再佐以撕心的号哭,显得威慑力十足。渐渐就不行了,毕竟是体力活,滚到最后就成了条青杠树头的大肥虫,一个来回都费死呆力。王昌林呢,索性拉条凳子坐到屋檐下,裹管旱烟咂得烽烟滚滚。太阳升了起来,哭声黯淡了下去。王昌林把烟锅子伸到凳子腿下磕了磕,细崽在身后说:“王昌林,我日你妈。”王昌林也不回头,接过话说:“我妈是你侄女,你要骂她我也无法。”细崽感觉理亏,侄女在对面银盘山上的岩缝里头,一百多岁,悬棺黑漆都剥落完了,显出无奈的死灰色。开错了黄腔,细崽收起了嚣张的神情,瘪着嘴,有一声没一声抽泣。
“给钱也可以,不过你得陪我进山找脆蛇。”王昌林说。
横着袖子抹一把鼻涕,细崽说要得要得。笑容在一张哭得稀烂的脸上绽开,像一朵怒放的红莲。倒不是为了那点钱,实在是脆蛇是个稀罕东西。
四
蛊镇四面环山,进进出出就靠一个豁口,豁口有个名字,叫作一线天。年轻的时候,王昌林搞不懂祖宗为啥选这样一处穷山恶水繁衍生息。后来从老七那里知道,主要是为了躲避战乱。祖先们打过一场败仗,为了躲避追杀,才选了这样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山路不好走,两旁的刺蓬伸长手臂,热络地抱成一团。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多的时候,天天有人进进出出,还不闲着,遇上斜出来的枝丫,就会掏出柴刀把道路收拾出来。自从村人水样地淌出蛊镇后,道路慢慢就狭窄了。有些干脆就没了,不扒开杂乱,睁大眼睛,你甚至都不知道这里曾经有条路。
太阳当顶了,细崽和他的孙子王昌林还在半山腰摸索。细崽个儿小,弓着腰猫样往前蹿。他的孙儿不行,骨头让日子锈蚀了,硬直干脆,稍微弯一下就钻心地痛。不过还好,刚抽芽的老辈人耐心好,蹿出不远就坐下来,双手拢着膝盖等他。
“脆蛇真的会断成几截吗?”细崽问。
直起腰喘一阵,王昌林才说:“对呀,一般断成两截,我见过最多的是断成四截。”
在蛊镇,脆蛇是所有细娃心头的一个问号。那些皱纹里堆满阅历的人才有资格谈论脆蛇。据说除了蛊镇,全天下没有第二块土地有这东西。脆蛇通体雪白,个子小,毒性大。遇到危险,它会断成几截,等危险过去,那些断掉的躯干又蹦跳着合在一起,一溜烟就梭跑了。
“咋样才能抓住脆蛇呢?”细崽又问。
王昌林喘匀了,两只手把着拐杖,低声说:“捡走最中间一截,它就合不上了,就能抓住它了。”
细崽搓着手,舌头舔着嘴唇,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关于这个稀罕物的诸多传说,好些蛊镇人都半信半疑。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脆蛇制成的蛇蛊,不仅能颠倒时序,还能返老还童,一句话,想啥有啥。
朝着一丛班茅草飙了一泡尿,细崽扭头问:“哪里才能找到它呢?”
伸手往天上一指,王昌林说山顶的岩缝中。
“我们今天好好抓几条。”细崽说。
王昌林呵呵笑,说幺公,你算盘拨得倒是响亮,我活了这么多年,拢共抓过两条。
细崽眼神一下黯淡了,他嘟着嘴说:“那你还上山。”
“上山还有机会,不上山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山顶是片开阔地,远远近近的物事都尽收眼底。那些高大的乔木到了山腰就停住了,把山顶全交给了矮矬的灌木丛,灌木种类很杂,火棘和黄杨占了大半。它们伏低身子,躲避着咄咄逼来的山风。王昌林年轻时随师傅上山寻制蛊的蛊物,站在山顶他问师傅,为啥山顶只有这些矮矬矬的灌木丛呢。师傅跟他说,山风太大,那些个儿高的会活活给吹折了,所以它们都躲在山脚。
关于这点,柳七爷还有句文绉绉的话,叫作:物竞天择。
王昌林眼睛看着细崽,他希望细崽也问他这个问题。制蛊这门活,关键的功夫是寻找蛊物的本领。你要知道什么物事喜阴,什么物事好水,什么物事在什么季节出没。所以,对环境的点点滴滴你都要了若指掌。王昌林知道峡水镇一个年轻蛊师,真本事没学到,却练就了一身歪门邪道。就拿抓蜈蚣来说,他不赶山,不趴沟,宰一只公鸡,开膛破肚,岩壁下一埋,第二天扒开松土,公鸡全身钉满了循着血腥味赶来的大大小小的蜈蚣。给王昌林讲这件事的时候,年轻人还一脸得意。王昌林当时就冷笑,蛊物最大的要求是干净,吸了一夜的鸡血,那还叫干净吗?
层层叠叠的岩壁耸立在山顶,仿佛码放着的一册册古书。细崽兴奋地跳天舞地,在岩缝间探头探脑。
招招手,王昌林说幺公,你过来。细崽跳过来,王昌林说幺公,我考考你。细崽眼一翻,说要得。王昌林指着不远处一块石板,问:底下有些啥子?我说的是活物。细崽没想到来这一出,愣了半天,摇摇头。
“曲蟮子、山蜗牛、四脚蛇、红线虫,最少有这四样中的两样。”王昌林说。
细崽满脸狐疑,跑过去搬开石块,一方阴湿下,伏着一条曲蟮子、两只山蜗牛和一条拇指粗细的四脚蛇。
“哎哟,狗日的说得好准呢!”
王昌林呵呵大笑。
“那你说脆蛇在哪里?”细崽问。
往远处一指,王昌林说那边。顺着王昌林手指的方向,细崽发现那边太远了,越过了脚下一片浩荡的莽莽苍苍。“去抓不,幺公?”王昌林侧着脸问。咬咬牙,细崽说去,今天不抓条脆蛇老子就不回家。
阳光从薄云里斜射下来,像是天上抖落的一面薄纱。
一个寻常的起伏,两个人走了好几个时辰。
在一处山壁上停下来,更远的天地浮现在眼底。让人胆寒的峡谷,歪歪扭扭从远处过来,峡谷腰际,缠着一条土黄色的带子。
指着那条带子,王昌林说这是附近十多个村寨通往乡上的独路。他眼里浮起一层悠远,喃喃说:“你是不晓得,那些年,一到赶集天,山路上全是人,背的扛的,牵猪的拉牛的,麻线一样连绵不断。”顿了顿,王昌林又说,“今天就是个赶集日啊!”
山谷中有鸟鸣声,空旷悠远,就是没一个人影。
“脆蛇呢?”细崽问。
摇摇头,王昌林说幺公,没有脆蛇,脆蛇不在这个季节出来,我哄你的。
从石头上蹦起来,细崽咬牙切齿指着王昌林,本想骂日你妈,又觉得对不起侄女,呼呼喘了几声狠狠一屁股坐回石头上。
两个人就这样呆呆坐着,天地寂然虚幻,最真实的是彼此的呼吸声。
忽然,细崽惊呼一声,说你快看,那头有人过来了。
揉揉眼,王昌林看清了,七八个人,有老有小,慢慢悠悠从远处走来。这是他三年来见到的第一拨生人。抽抽鼻子,喉咙都有些硬邦了。
他想跟人家打个招呼,要能天南海北吹吹壳子就更好了,实在不行,说几句天气好坏的废话也成。
“哎,路上的,赶场啊!”王昌林双手拢着嘴喊。
人堆堆停了下来,往这边瞅瞅。大约是没听清,停了一阵又开始往前耸动。
接连喊了好几声,对方都没应答。眼看着就要移到山腰的另一侧去了。王昌林急了,焦躁失望在脸上波涛汹涌。“要转过去了,要转过去了,”他指着远处喊,“你们倒是应句话呀,不要就走了呀!”
“对门的,我日你家十八代祖宗。”细崽站起来长声吆喊,力气很足,腰都扭弯了。
这句听清了。
乡下怪事多,有点距离,说正事吧,叽里呱啦一大堆对方未必听得见,可要开黄腔,声音压得再低都听得格外真切。
将将要消失的几个人站住了。
“我才日你家十八代祖宗!”对门应,应该有些年纪了,声音锈迹斑斑。
睖了一眼细崽,王昌林确信这个人是有资格做他爷辈的,这样奇妙的灵机一动,绝不是凡人可以想出来的。
“几个狗日的,你们是不是去乡上赶场?”王昌林一脸红光喊。
“你个老草包,我们就是去赶场。”
“猪狗不如的一帮东西,”王昌林干脆站起来,声音因为兴奋也高亢了不少,“你们是哪个镇子的?”
“老子溪水镇的,关你卵事。”
“今年庄稼长势如何?”
“说啥?”
“老子问你狗日的那头庄稼长得好不好?”
“有个的庄稼,除了房前屋后的菜园子,都丢了荒。”对门苍老的声音也透着莫名的兴奋,“老狗日的,你们这头呢?庄稼种得宽不?”
“宽个,也丢了荒。”
“好了,不和你老草包说了,得赶去集上买两口砂锅。”
“要得要得,狗日的慢些走哈!”
那群人缓缓离去,消失在一片云雾中。王昌林伸长脖子,定定地盯着道路的尽头。他的嘴还大大张着,脸色殷红,呼吸粗壮,仿佛新婚之夜。
五
一入秋,焦黄就占领了一切。这个时候,蛊镇上了岁数的人都不愿出门。有啥好看的?入眼都是揪心的残破。王昌林却格外喜欢这个季节。秋季是蛊物最活跃的时节,蛇虫蝎鼠,满林子乱窜。
阳光柔和贴心,把王昌林罩在一片橘黄里头。他坐在院子里,把晒得干脆的蜈蚣一个一个放进擂钵,操起木棍捣得咣当咣当响。捣碎了,把细细的蜈蚣粉倒进土碗,端到鼻子边嗅了嗅,嘴就合不拢了。实在好成色,颜色好,味道浓。这道蜈蚣蛊是专门对付老寒腿的。王昌林好几年没有制出这样地道的蜈蚣蛊了。寨里几个被风湿折腾得要死要活的这下是有福了。
折进屋,王昌林把蛊粉倒进沙罐,从桌上的匣子里取出一道符,默念六遍蛊词,用符将罐口密封。这是怕蛊气走脱,减弱下蛊的效用。只需六个时辰,揭开符章,这道蜈蚣蛊就算彻底制好了。
其实制蛊不累人,累人的是下蛊。根据先师传下来的规矩,下蛊不得让被下蛊的人知晓,那样就漏气了,不仅没有效果,别人的病患还会转移到自己身上来。喝茶、饮酒、吃饭等等都是机会,就看蛊师隐藏技法的手段了。蛊镇曾经有个厉害的蛊师,对人下了七七四十九道蛊,被下蛊的人竟然浑然不觉,病痛消失了都说不清子丑寅卯。王昌林把寨里几个患了老寒腿的排了排,还是遵循先易后难的顺序,第一个王文清,老东西粗枝大叶,不是那种细碎心眼,吃饭时候不要说给他下蛊,就是把饭碗偷走了,他怕都不晓得。
刚忙活完,院子里有人喊。转出来,是细崽的妈,女人叫赵锦绣,别村嫁过来的。四维进城后,她在家负责照看瘫痪的公爹和红脸的儿子。
“祖奶,有事啊?”王昌林喊了一声。
祖奶还很年轻,浑身上下都是急痨痨的气息。一动步,胸前就不安分地上下乱窜。见王昌林出来,也不说话,自顾拉条凳子往屋檐下一坐,两个眼睛大大鼓着,气息也格外粗壮,脑袋偏向一边,一张脸像是刚从酸菜坛子里捞出来的。
“祖奶,看你这样子,嘴青脸青的,哪个惹你了?”王昌林扶着门框问。
“哪个?还有哪个?王四维这根挨千刀的咯!”
“我祖爷不是在城里头找钱吗?远天远地的他咋个惹上你呢?”
回头看着王昌林,赵锦绣嗡一声就哭了,边哭边骂:“他个无良心的杂碎,老娘在家头累死累活,他却在城里找野货。”
“无根无据,祖奶你莫乱说哦!”
赵锦绣激动了,猛地立起身,三两步奔到王昌林面前,左巴掌狠狠拍在右手背上,咬着牙说:“无根无据?前两天炳富婆娘回来跟我说,两人都明目张胆睡到一张床上去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祖爷就做得不对了。”
回到凳子上坐下来,赵锦绣放声大哭。
王昌林倒来一碗水,把水递过去,他说:“祖奶,这事我帮不上啥忙,你得亲自进趟城,找祖爷好好说说。”
咕嘟嘟喝了水,赵锦绣狠狠骂:“男人没一个好货,离家几天,就磨皮擦痒了。”把碗递回去,觉得话说得难听,又补充,“我没说你。”
笑笑,王昌林说:“祖奶说得对,我是有心无力!”
赵锦绣也僵硬地笑了笑。
“给我整道蛊。”
“啥蛊?”
“情蛊。”
王昌林听完就摇头,说祖奶,我们这行有规矩,情蛊不让随便制。赵锦绣倚老卖老,蛮声蛮气喊:“你就说给不给吧?”无奈笑笑,王昌林说不是不给,是根本没有,我好多年没制这道东西了。
“那你给我制一道。”赵锦绣把一缕头发拨到耳后说。